「我们知道她有极大天赋,但不知该如何教导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经没有老师了。罗森王的巫师杀光所有术士与女巫。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一次我在高坡上,遇上春雪暴,迷路了。」蜜迪说:「她到那里,她来找我,但不是用身体过来。她还引导我到小径上。那时她仅仅十二岁。」
「她有时会和亡者同行,」阿佑悄声道:「在森林里,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晓我祖母告诉过我的太古力,大地之力。她说,它们在那里很强。」
「但她也只是个平凡女孩,」蜜迪说,掩住脸,「是个好女孩。」她低声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一些年轻人去弗恩,向那里的牧羊人买羊毛。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那些人说的巫师到那儿去,施法咒,带走奴隶。」
众人默不作声。
阿佑与蜜迪非常相似,河獭看着她们,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样:娇小、纤细、敏捷的女子,脸庞圆润、有着清澈眼眸,一头浓密黑发不像多数人一般直,而是鬈曲毛躁。许多西黑弗诺人都有这种头发。
但安涅薄头发落得精光,与烤炉塔中所有奴隶一样。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水中的蓝色鸢尾花。她母亲与阿姨说到她时,都这么叫她。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能做什么,都不够。」河獭说道。
「永远都不够,无论谁都一样。」蜜迪说:「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她抬起食指,接着其余手指,紧握成拳,缓缓旋转手腕,掌心朝上摊开,仿佛要给予什么。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样手势。他专注看着,心想,那不是咒语,而是信号。阿佑看着他。
「是秘密。」她说。
「我能知道吗?」他过了一会儿问。
「你已经知道了。你将它给了菖蒲,她亦给了你。信任。」
「信任,对。」年轻人说:「但对抗……对抗他们呢?……戈戮克不在了,或许罗森也会垮台。有什么不同吗?奴隶能自由?乞丐有饭吃?正义能伸张吗?我想,人有劣根性。信任能否定它、超越它,越过这道鸿沟,但它依然存在;我们所作所为,最终还是满足邪恶目的,因为我们就是如此,贪婪、残酷。我看着世界,看着森林与这里的高山、天空,一切无恙,都是该有的模样。但我们不是。人类不是。我们错了,我们做的事也错了。动物不会犯错,它们哪有能力犯错?但我们可以,因此我们犯错,而且永远不能停止。」
两人听他说话,不同意、不反对,而是接受他的绝望。他的言词深入两人倾听的缄默,沉淀数日后,以不同形式回到他心中。
「没有别人,我们将一事无成,」他说:「但只有贪婪、残酷的人才会结党营私。不愿加入的人便孤军奋战。」他第一眼见到的安涅薄影像,那个独立塔房内的垂死女人,随时围绕他。「真正的力量都浪费掉了。巫师将技艺用于攻击彼此、服侍贪婪之人,如此使用,技艺还有何用处?都浪费了。技艺错用,或遭弃置,像奴隶的生命般。无人能独力获得自由,法师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牢房中使用魔法,一无所得。力量无法用在良善用途上。」
阿佑握起手,将掌心朝上摊开,快速略比出某个手势、某个信号。
一名男子上山来到林边村,是弗恩的烧炭匠。「我妻小巢有口信传给智妇。」村民指引他前往阿佑家。他站在门口,快速比个手势,摊开握住的拳:「小巢要告诉妳,乌鸦提早飞起,猎犬正追逐河獭。」在火边敲核桃的河獭静止不动。蜜迪谢谢信差,为他端来一杯水、一把去壳核果。阿佑两人与信差聊着他妻子的事。信差离去后,她转向河獭。
「猎犬是罗森的手下,」他说:「我今天就走。」
蜜迪望向妹妹。「那该是我们跟你谈谈的时候了。」说完,她隔着炉火在河獭对面坐下。阿佑站在桌边,一语不发。壁炉中烧着暖火。这时节阴湿冰冷,山上人家户户柴火充足。
「在这块地方,甚至更远处,有人跟你想的一样,认为人无法独力拥有智慧,我们这些人试图团结,因而被称为『结手』,或『结手之女』。我们并非都是女人,但自称女人颇有好处,那些大人物认为女人不能团结,再不,就是把这类结盟视为统治、苛政,或不觉得会有任何力量。」
阿佑在阴影里接话:「据说有座岛屿一如有王在位,仍保有正义之治,人称莫瑞德之岛,但不是众王的英拉德岛,也非伊亚。传言它位于黑弗诺南方,而非西方。在那里,结手之女保留了古老技艺,而且她们肯教导技艺,不像巫师只会藏私。」
「也许接受她们教导后,你能好好教训一下那群巫师。」蜜迪说。
「也许你找得到那座岛屿。」阿佑说道。
河獭看着两人。显然,她们将最大的秘密与希望都告诉了他。
「莫瑞德之岛。」他复诵。
「只有结手之女这么说,以防巫师或海盗知晓其真正意义。巫师或海盗以别的词称之。」
「这趟路途将非常遥远。」蜜迪说。
对这对姊妹与所有村民而言,欧恩山就是他们的世界,黑弗诺海岸已是宇宙边缘,更远处则是谣传与梦境。
「据说,你得往海边去,往南走。」阿佑说。
「他知道的,妹妹。」蜜迪告诉她,「他不是说过嘛,他是造船木匠。但从这里到海边真远,你后面还跟着个巫师,要怎么去那儿啊?」
「从不带气味的水路走。」河獭说,站起身来。一堆核桃壳从腿上落下,他拿起壁炉扫把,尽数扫入火堆。「我该走了。」
「带着面包。」阿佑说。蜜迪连忙将硬面包、硬奶酪与核桃装入绵羊胃制成的皮囊。她们非常贫困,两人倾尽所有给河獭,安涅薄亦如此。
「我母亲生在法力恩森林对面的巷底村,」河獭说:「妳们听过吗?她名叫玫瑰,是山梨的女儿。」
「车夫在夏天会下山到巷底村。」
「如果有人能告诉那里的村民,他们会捎个讯息给她。我舅舅小索以前每一、两年都会进城一次。」
她们点点头。
「若能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安涅薄母亲点点头:「她会收到消息的。」
「去吧。」蜜迪道。
「与水共行。」阿佑道。
他拥抱两人,她们回拥,他离开屋子。
河獭跑过零星茅屋,来到湍急嘈杂小溪。每晚在林边村,都听到小溪歌唱。他对小溪祈祷:「带我走,救救我。」他请求。他施下老变换师很久以前教他的法咒,念出变身真言。顷刻,无人跪在吵杂流洩溪水旁,只有一只河獭潜入溪流,消失无踪。
三、燕鸥
我们山上有个智者,
知晓如何心想事成;
他变化外形,他变化姓名,
但其余永远不会变。
水就这样流啊流,
水就这样流。
冬日午后,在欧内法河延至黑弗诺大湾北面浅湾的河畔,一名男子在泥砂地上站起,衣衫褴褛、鞋履破烂,身形细瘦棕褐、眼眸深暗,头发又细又浓,足以让雨水滑落。河口浅滩正下雨,是灰阴冬日里绵寒阴郁的毛毛雨。他衣衫湿透,拱起肩膀,转身朝岸边远处袅袅炊烟走去。身后是河獭从水里爬上来的四脚足印,与男子离开水边的两脚足迹。
他之后去了何处,歌曲并未细述,只说他在流浪:「他远远流浪,一块又一块陆地。」他若沿着大岛海岸前行,便能在许多村庄里找到通晓结手信号的产婆、智妇或术士,以获协助,但他身后跟着猎犬,因此他极可能赶忙离开黑弗诺,化身水手,登上往伊拔诺海峡的渔船,或往内极海的商船。
在阿尔克岛、厚斯克岛的欧若米与九十屿间,都有故事描述一名男子如何到来,寻找依然记得王治及巫师之义的地方,他称那片土地为莫瑞德之岛。我们无法得知这些故事是否跟弥卓有关,因为他使用许多化名,鲜少、甚至不曾自称河獭。戈戮克之死没让罗森垮台,海盗王雇有别的巫师,其中一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击败他师傅戈戮克的小后辈。早生颇可能找到弥卓行踪,因为罗森的势力囊括黑弗诺及内极海北方,且与时俱增,猎犬的鼻子也灵敏如昔。
或为躲避追猎,或因厚斯克岛结手之女的传言,弥卓来到内极海上极西的蟠多。在巨龙耶瓦德烧杀搜刮之前,蟠多是个富庶岛屿。弥卓之前所到之处,触目皆是如黑弗诺或更不堪的岛屿,深陷战争劫掠,受海盗侵扰,农田荒草丛生,城镇尽是盗贼宵小,他以为自己已在蟠多寻得莫瑞德之岛,因这城市美丽和平,人民富庶安康。
弥卓在此遇见一名老法师,名唤高龙,真名已让时间掩没。高龙听到莫瑞德之岛的故事后,微笑而哀伤地摇头:「不是这里,不是。蟠多海爷都是好人,记得王道,不寻求战争或劫掠,但他们遣子去西方猎龙。好玩嘛!把西陲的龙当野鸭野鹅般滥杀,不会有好下场!」
高龙心怀感激,收弥卓为徒。「一名法师倾囊相授,使我学得技艺,但我一直找不到人传承,终究,你来了。」他告诉弥卓,「年轻人来找我,他们问:「这有什么用?你找得到金子吗?』说:『你能教我把石头变成钻石吗?能给我一把屠龙剑吗?说一堆大化平衡有什么用?没赚头。』他们说,没有利益!」老人大论年轻人的愚蠢及世风败坏。
说到授业解惑,老人是诲而不倦,慷慨相授,一丝不苟。弥卓第一次见识魔法真貌:不是怪异天赋或无厘头行径,而是一门艺术、一项手艺,长久研修方可窥其堂奥,持续练习方能正确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异感永不消退。高龙对咒语及术法的掌握,不比学生强多少,但脑海中对某种更硕大之事——完整的知识——具有清晰概念。这使他成为一名法师。
弥卓聆听,想着自己与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凭着微弱灯光,只看得到该走的下一步;想着他俩如何抬头,在拂晓中看到红色山脊。
「每个咒语皆息息相关,」高龙说:「一片叶子的任何动向,都能移动地海每座岛屿上每棵树木的每片叶子!万物皆有形意,这正是你必须寻找、注意的。只有成为形意的一部分,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弥卓跟随高龙修习三年。老法师过世后,蟠多领主请弥卓继承法师之位。高龙虽对猎龙者不断批评责骂,但在岛上一向受人尊敬,继承者也会享有尊敬与权力。也许弥卓不禁以为,此处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岛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一段时间。他与年轻领主同船出航,经托林峡,深入西陲寻找龙群。他渴求见到一条龙,但那年代天候恶劣,时有暴风雨突来,将船三度逼退到印嘎特,弥卓拒绝再让船只朝飓风西行——自黑弗诺港的小帆船时代以来,他已学得不少天候术。
之后,他离开蟠多,再度受牵引而南行。也许前往安丝摩岛。藉由某种伪装,他终于来到九十屿的吉斯岛。
直至今日,当地人民仍以捕鲸为生,船跟城镇皆腥臭无比。弥卓无意从事该业,虽不喜搭乘奴隶船,但唯一从吉斯岛出港东行的,只有一艘载着鲸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听人谈起偶岛南方与东方的封闭海,那里有富庶小岛,鲜为人知,与内极海群岛没有交易。他所寻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儿。于是,他以天候师身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隶划动的船。
天气一度转晴,顺风,蓝天里白云朵朵,还有晚春和煦阳光。船舰顺利远离吉斯岛。午后稍晚,他听到船长对舵手说:「今晚让船保持向南,不要惊扰柔克。」
他从未听人谈起这座岛屿,便问:「那儿有什么?」
「死亡与荒芜。」船长答,他身材矮小,有着鲸鱼般饱见世事的哀伤小眼。
「战争吗?」
「好几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水域都受到诅咒。」
「蛆虫。」舵手说,他是船长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钓鱼,你会发现鱼长满蛆虫,像粪堆上的死狗一样。」
「还有人住在那里吗?」弥卓问,船长答「女巫」,而他兄弟说:「吃虫的人。」
群岛王国中有许多这类岛屿,敌对巫师的摧残与诅咒使大地贫瘠荒芜,即使只是经过这类地方,都会招致邪恶。弥卓没多想柔克,直到当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面,做了单纯鲜明的梦:白昼,云朵飞越明亮天际,海洋彼端,有座山陵高耸碧绿,陵脊沐浴在阳光下。他醒来,景象在脑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萨摩里矿场,咒语锁闭的篷屋牢房里,他也曾看过这一幕。
他坐起身。黑暗海面沉静非常,缓长的浪涌背面映照星光点点。以船桨划行的船只极少远离陆地边缘,也鲜少彻夜划航,多半会在海湾或港口停靠。但这段航程没有靠泊处,既然天气温和如斯,他们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舰柔柔向前漂流,划桨奴隶在长板凳上熟睡,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员都睡了,连守夜人都在打盹儿。水波在船身边缘低语,木材轻声吱嘎,奴隶的铁链铿锵一响,又是一响。
「这样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师,况且他们也还没付钱给我。」弥卓对着良心说。他从梦中苏醒,脑中还留着柔克一词。为什么从未听人提起这座小岛、从未在航海图上看过?也许它真如传言,受诅荒芜,但难道不该画在航海图上吗?
「我可以化身燕鸥,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语,心情却慵懒。他的目的地是偶港,颓毁土地太常见了,没必要飞去寻找。他让自己安躺绳索间,看着星辰。西方冶铁炉座四星正明亮,低悬海面之上。光芒有点模糊,在他注视下,星子一颗一颗熄灭。
最微弱的轻叹颤抖溜过缓慢平滑的浪波。
弥卓立时站起:「船长,醒醒。」
「怎么了?」
「有巫风吹来,顺风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无风吹拂。空气依然轻柔,大帆软软垂下,只有西方星辰随着逐渐升高的沉默暗影淡去、消失。船长看着那一幕。「你说是巫风?」他不情愿地问。
诡徒会拿天候当武器,降冰雹摧毁敌方农作物、送飓风击沉敌方船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