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进荣跟了过去,等胡宗南坐下了,才去搬把椅子,在一旁坐下。
胡宗南回忆着往事:“当年在黄埔军校政治斗争也很激烈。当时国共两党虽说‘合作’,实际却在明争暗斗,同学中有参加共产党的,也有参加国民党的,共产党组织青年军人学会,国民党组织三民主义学会,针锋相对,闹得很凶。‘中山号’事件后,校长要求旗帜鲜明,不允许跨党,于是一些共产党人动摇了,纷纷退党。而后誓师北伐,当时第五期尚未结业,即随部队兵分两路出发,一路由浙江向南京挺进,一路由江西、湖南向武汉挺进。校长到南京,汪精卫到武汉,与校长闹分裂,是谓‘宁汉分裂’。直至‘四一二’公开与共产党分裂。”
说到这里,胡宗南似乎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这一部历史轨是孰非,国共双方各执一词。既是历史,只能留得后人评说。要想得到正确答案,至少是百年以后的事了……后来面临抗战国共两党再次合作。但是,意识形态分歧,并未因此得到解决,所以,两党的分歧,迟早还是要诉诸武力。
“或者这一次国际共产的瓦解,是一个契机,共产党若能放弃自己的主张,那便能免于刀兵之灾,诚为国家之幸,万民之幸。你以为如何?”
胡宗南讲话时,秦进荣一边听一边在考虑着如何回答胡宗南必然要提的问题;当胡宗南提出问题时,他已考虑成熟了。他决心试探一下胡宗南。
秦进荣胸有成竹地回答:“很惭愧——部下既没有研究过三民主义,也没有研究过共产主义,但是,部下认为,既形成一种主义,有那么多人信仰,就不会轻易动摇。更何况中国共产党已拥有一支庞大的武装,而且并没有依附国际方面任何实际的支持,那么,仅仅是一个国际的组织解体,又怎么可能使他们放弃信仰和斗争呢?”
胡宗南盯着秦进荣:“噢?”
秦进荣坦然地说:“是的。我不能设想中国共产党人会怎样,我只能以自己来设想:假如我信仰了什么,那么,我决不会因为别人会怎样看待我,或者家庭会是什么态度而改变。”
胡宗南绷着脸:“这不是很执拗吗?”
秦进荣承认:“是的!”
胡宗南仍旧不动声色地说:“我喜欢执拗的人!”
秦进荣也不动声色地说:“因为先生就很执拗!”
两人相视有顷,胡宗南先大笑,秦进荣也大笑。
胡宗南问:“每个人都有信仰,你信仰什么?”
秦进荣答道:‘哦对什么主义毫无兴趣,也就谈不到信仰。如果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信仰,那么,我信仰真理。”
胡宗南摇摇头:“人是自私的,有不同的是非标准,都说自己追求的是真理,真理何在?”
秦进荣赶紧反问:“先生是不是信仰三民主义?”
胡宗南轻轻哼了一声:“所谓主义,都是某些人冥思苦想编造出来的。马克思死了多年,对他编造出来的主义是否是真理已不负责任了;孙中山也死了,三民主义究竟能否行得通,无人再追究他了。与其信仰死人的主义,不如信仰活着的人——我就信仰校长!”
秦进荣颇为失望:“先生的执拗,部下望尘莫及!”
胡宗南别有所指地说:“要知道,我对校长的信仰,完全是知遇之恩形成的,所以永远不会动摇。”
秦进荣勉强地说:“先生使部下顿开茅塞了!”
胡宗南“噢”了一声,随即大笑着站了起来,走向办公桌。
秦进荣跟过去,立在办公桌旁。
胡宗南忽然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范秀珍与你的关系如何?”
秦进荣回答道:“我们曾在服务团共过事。服务团解散后,各奔前程,互不通信息。这次她到医院,是张倩所派遣,与我跟她个人的关系无关。”
胡宗南皱着眉说:“军队里有个年轻女人是很讨厌的事……这样吧,把她调上来做我的文书兼译电员,给她搞间办公室,由你领导。告诫她:少活动,少跟人接触,免得引起是非,闹出笑话来!”
秦进荣想趁机将范秀珍撵走:“啊,既然先生认为不合适,那就给她在外面介绍个工作吧,免得惹出是非来……”
胡宗南摇摇头:“她已经加入军统,除了在我这里干点事外,到哪儿去军统都会追究她的脱离组织的。一个女孩子何罪之有?我想如果你有意,不妨收留了她吧。”
秦进荣忙说:“啊不,部下绝无此打算。”
胡宗南看看秦进荣态度坚决,便不再提了:“啊,你的房子不是已装修好了吗?搬去住。青年人应该有青年人的生活需求,太压抑也不好。我是过来人,能够理解的。”
胡宗南给秦进荣买的一所房子,是独门独院的小四合院格局,有十来间房间,经过装修,四处焕然一新,各房间家具齐全,甚至一切应用之物都准备好了。胡宗南还指派警卫营在门外设岗,指示当地警察局加强保卫,俨然是一要员公馆。
胡宗南还给秦进荣增加了一名勤务兵,一名炊事员,照顾他的生活;又关照范秀珍多关心秦进荣,帮助他料理家务。这样,范秀珍便以“主妇”自居,陪着秦进荣来到新居。
范秀珍十分兴奋地对秦进荣说:“胡先生对你真是太好了!也难为他替你想得这么周到,搬进来住几乎什么也不必添置了。”
秦进荣看了这一切,也不免十分感动。他想起胡宗南所说的对蒋介石的“知遇之恩”,再对照眼前的一切,不也是要他“知恩图报”吗?他不禁皱起了眉。
“进荣,胡先生厚待,你可要知恩图报啊!”
秦进荣听了一惊,看看范秀珍,忽有所悟:是的,胡宗南的确待我不薄,但他同时也在怀疑、监视着我,他派范秀珍来照顾我,焉知不是设一坐探!那么,一旦他发现我是共产党员,他会放过我吗?还会对我如此思礼有加吗?显然这一切都是虚伪的,我又何必大认真呢?
“胡先生的确待我不薄,这一点我心中有数。”他不动声色地说,“有了这个住宅,麻烦也多了——今后会有人找上门来,交际应酬也多了。人来人往,眼多嘴杂。所以你以后也少来,免得引起误会。”
范秀珍愣住了,因为她听出秦进荣的这番话,显然是暗示拒绝她!她想埋怨,又想撒娇,但看看秦进荣那冷漠态度,又不敢造次:“先生叮嘱我常来照顾你的生活的……”
秦进荣冷冷地说:“先生派了勤务兵,又有厨师,还有小宋,三个人照顾我一个人还不够吗?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范秀珍含着眼泪问:“你拒绝了我……”
秦进荣背转身去:“我们都是军人,现在是抗战时期,个人感情纠葛应该搁置一边!”
范秀珍跟过去,转到秦进荣面前:“进荣,我只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我的情……”
秦进荣再次背转身去:“这都不是语言能表达的。就眼下来说,我对此毫无兴趣!”
范秀珍还想强求,忽听院子里尤德礼在大声说道:“啊,张处长!你怎么有工夫到这儿来啊!”
又听张倩的话音:“秦参谋乔迁之喜,我怎么能不来道贺啊!”
第二十五章 义结金兰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张倩走进客厅,一眼看到范秀珍,不禁微微一怔,一句心里话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范秀珍带点挑战口吻说:“我是胡先生派来照顾进荣生活的。”
张倩看看秦进荣:“胡先生关怀备至,你也艳福不浅啊!”
秦进荣冷冷一笑:“范小姐是奉命前来照顾我的生活的,张小姐是不是也奉某先生之命要来照顾照顾我的生活啊?”
张倩认真地点点头:“所谓‘主雅客来勤’——奉命也罢,不奉命也罢,总之,我决不会比范小姐来得少。你不会请我吃闭门羹吧?”
秦进荣耸耸肩:“我是来者欢迎,去者欢送。更何况你是一位女将军。”
忽然传来响亮的鞭炮、锣鼓声,室内三人都不免一惊。稍顷,听见院子里尤德礼在嚷嚷:“唷,这不是徐老大吗?你这是……”又传来瓮声瓮气的大嗓门声:“秦参谋乔迁之喜,徐某特来祝贺啊!”三人不约而同迎了出去,只见徐飞虎带着四个彪壮大汉,在院子里跟尤德礼对话。
徐飞虎一见秦进荣,便抱拳拱手:“秦参谋,恭喜恭喜!闻知阁下乔迁,兄弟特来恭贺!”说罢向身后的大汉们一摆手。
四个大汉之一手捧着一只很大的红纸口袋,走到秦进荣面前,双手奉上。
秦进荣一看,口袋上面有两个墨笔字:贺仪,便知道里面装的是现金。从其厚度来看,将是一笔巨款。他也抱拳拱手说:
“徐先生,你能来就是看得起兄弟。既是兄弟,这种礼尚往来,就太俗气了。兄弟承胡先生关照,一切应用俱全,不劳厚赐。改日兄弟备一杯水酒,恭请各位好友相聚,还望徐兄赏光!”
涂飞虎对于秦进荣不收重礼大感惊讶,因为多少年来地方官员对他敲诈勒索,他已习以为常了。每逢年节自然不在话下,就是官员家红白喜事,都不能疏忽怠慢,否则转脸便给颜色看。难道秦进荣嫌礼太轻?他觉得自己的“贺仪”实在是“丰厚”的,而且对方也未看过呀!再看看对方的态度,又不像是虚假的,他不免肃然起敬了。他再次抱拳说道:
“啊,秦参谋高风亮节,是在下有眼无珠了!既然如此,在下先辞。”
秦进荣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随即相送。徐飞虎再三“请留步”,秦进荣仍坚持送出大门外。
张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产生了极其矛盾的想法。
在国民党军界,无论任哪一衔级的军官,如果不任主官(正职),是没有油水可捞的。在抗战时期,物价飞涨,而何应钦的军政部却制定了“发国难薪”,即对各级军官的薪饷都大打折扣,使原本贬值的纸币更不敷所需了。
张倩在重庆时耳闻了这样一件事:一位在陆军大学任职的少将,因为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难,他每天在食堂吃饭,都用报纸将剩饭包了带回家去给家人吃。有一天门卫检查,不许他将剩饭带走,这位少将竟然号啕大哭,说是如不带饭回家,家人就要挨饿了。
现在秦进荣虽已晋升上校了,但在胡宗南身边只不过是个幕僚,更无油水可捞。尽管秦进荣没有嗜好,但张倩知道他是个孝子,每月都将三分之二的薪晌寄回家去,所剩的钱已是不多了,他还有些交际应酬,所以“钱”对他来说,更具有诱惑力。他有便利条件——是胡守南身边的亲信,求他办事的人会很多很多,收受贿赂可以发财致富。但张倩很清楚,他从不为办事收人分毫钱财,甚至连礼物也拒之门外。
张倩对贪污也是极为反感的。在重庆的交际场中,她曾结识一个少将副师长,这人是挂职到陆军大学将官班深造的。此人也颇英俊潇洒,精明强干,很有前途。张倩与之来往了一段时期,几乎要谈到婚嫁了,不料有一天这位少将得意忘形,竟对她说:“此番毕业回去,必能升正,我先搞他个二百两(黄金)打个基础!”她听后便鄙薄此人,毅然与他断绝了往来。
不收贿赂可谓高风亮节,令张倩钦慕。然而“贺仪”与贿赂是有所区别的,秦进荣也不收受,未免过分了!她认为他的作风“太不像‘自己人’了!”于是她决定试探他:
“你为什么不收贺仪啊?这是礼尚往来嘛。再说你不收人家的,可不能不送人家呀,到时候你拿什么去送人呢?”
秦进荣解释道:“所谓‘千里送鸿毛,礼轻情义重’,遇到该送别人礼物时,我量力而为,相信别人也不会见怪的。
“我于然一身,所需有限。蒙胡先生提携,我为先生效命,如背一身人情债,如何能摆平!”
张倩不能不叹服:“你是对的——也只有这样,你才有更远大的前程!”停了停她建议,“把伯父伯母接到这儿来住吧,一来这样也像个家,二来也可以让你多尽点孝心。至于家庭生活费用,你不必担心,我们军统的待遇要比部队优厚得多,除了薪饷之外,还有津贴、奖金等等,我又没任何负担,就算是朋友吧,你大概不会拒绝帮助你一些吧。”
秦进荣知道张倩是诚恳的,也颇为感动:“啊,倒也不是考虑生活费用,我早就写信请求父母来此团聚,但家父回信说,一来在重庆有教务,不便中途弃教,二来也不愿妨碍我为胡先生服务。既然老人家在重庆住惯了,我也不便勉强了。”
张倩说:“老人家大概是顾虑搬了来你要照顾他们,分了心力,不能全力为胡先生服务了。其实也用不着你费心,搬了来我可以帮你照顾的呀。”
秦进荣明白张倩的意思,便一语双关地说:“恐怕时机还不成熟吧。”
张倩明白秦进荣所指是自己对他尚未释疑,其他一切都免开尊口!她无法解释,只好装做没有听懂。
所谓“男儿无妻家无立,女儿无夫房无梁”,秦进荣一个人住这么大一所院子,实在不像个“家”,所以他对人提起,总说是“我的住处”。但外界讨好他的人,却把这里称为“秦公馆”,发来的书信、请柬注明的地址也是“秦公馆”,俨然要员的府第了。他惟恐遭人议论,说他狐假虎威,便拿着请柬去向胡宗南解释。胡宗南却笑着说:“他们那是在捧我呀,你就却之不恭吧!”说罢哈哈大笑。
次日,秦进荣到徐飞虎家拜望,宋洪挎着盒子枪跟随着。
徐飞虎家是一座深宅大院,门外有保镖把守,里面的装修摆设,颇有点古香古色,俨然殷实的仕宦之家气派。
当时徐飞虎正在大厅与手下各“滩口”的头目们议事,他高高在上地坐在太师椅上,他的两个拜把兄弟鲁大海和丁雨水坐在两侧。此二人一个是浓密的络腮胡,绰号“大胡子”,一个伤了一只眼,绰号“独眼龙”,都是铁塔般的大汉,衬托出了徐飞虎这个“舵把子”的威风!十几个“滩口”的头目站在两旁,逐个向他报告“滩口”的情况。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很少说话。但他每说出一句话,都要决定一件大事,绝无人敢于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