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车上面是一长方形大盒子,又格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一格内放着一只装有药水或药片的小杯,格上标着病床号,护士按号给病人发药。
秦进荣发现其中有病人吃完药的空杯子。于是他装做用手去指向药名,将一只空杯用两只手指头夹起,又将攥在手心中的一卷胶卷放在格子里,然后将空杯扣在胶卷上。
李晚霞回答着几种药名,等秦进荣放完胶卷,她眨了眨眼睛,表示已经注意到了,然后推车到病床前,取出两只小药杯,放在床头柜上:“徐先生请吃药吧。”
徐飞虎有点紧张地问:“打针吗?”
李晚霞嫣然一笑:“不打了,您别害怕了。”
徐飞虎“嘿嘿嘿”地笑了一阵:“实不相瞒,那军统的皮鞭我没含糊,就这小小一根针,我还真有点发憷——它那痛劲跟鞭子不一样,一针下去一条腿半天不得劲!”
秦进荣玩笑地说:“是不是护士小姐的手艺不高啊?”
李晚霞笑道:“手艺再高注射盘尼西林也痛的。本来可以配点麻药减轻点病人痛苦,可院长说这样会影响药的疗效。比金子还贵的药,没疗效岂不可惜!”
徐飞虎说:“我说不打吧,院长愣说不打伤好不了,其实我们黑道上的人,刀子拉条口子,吐点唾沫就粘上了,哪里用得着打针啊!”
秦进荣和李晚霞都听得笑了起来。
徐飞虎吃完药,李晚霞收了杯子,推着药车往外走。她用药车推开门,却见张倩带着钱静站在房门外。她不禁微微一怔,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了。
“张处长!你是来看望徐先生的吗?”
张倩一笑:“是的。”
“那就请进吧!”李晚霞说着将药车推出房门,让开了道。
张倩走进了病房。当她一眼看到了秦进荣,不禁一愣,随却她的眼珠一转,脸上显出了惊悟之色,于是她猛地一转身,与跟进来的钱静撞了个满怀!她粗暴地一推,钱静便踉跄几步,如果不是靠在了墙上,真会摔倒在地。
张倩不顾一切地冲出病房,左右一看,只见李晚霞已推着药车到了另一间病房门前。她叫了一声:“李小姐!”李晚霞站住了,张倩快步走了过去。
她俩面对面地站着。
在初见面的一瞬间,张倩已捕捉到了李晚霞神色一闪即逝的变化;进病房一见秦进荣,她马上联系到所捕捉到的可疑迹象,她认为这一回可以突破缺口了。
她瞠视着李晚霞,似乎要在对方那张白净的瓜子脸上找到一点点瑕疵,但是她没能找到。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像要透视其肺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摆满药杯的药车盘子上。
李晚霞冷静地说:“张处长,如无见教,请允许我去发药吧。”
张倩抬起目光盯了对方一眼,然后一笑:“啊,好的……”她转身就走,但只走了两步,又猛地转过身来喝道:“慢!”抢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伸手抓起药车盘子中的一只扣着的药杯!
她愣住了,因为药杯下面空无一物。她的目光上移,看到一张含着冷笑的脸。她不禁“哼”了声。
“张处长!!”背后传来两个大嗓门的喝叫,惊得张倩猛一回身,原来是徐飞虎那两个终日守在病房门外的保镖,“我们老大请您进去有话要说哩。”
张倩一笑:“啊,我正要去看望徐先生的……”她将拿在手中的药杯往药车里一扔,冷笑着对李晚霞说了声:“有你的!”便转身朝徐飞虎的病房走去。
两个保镖推开了病房的门,做着恭请张倩进入的姿态。
张倩走到病房门前却又站住了,一双杏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在两个保镖的脸上打了两转,似乎猛然间有所悟,来了个“向后转”。
“李小姐!”
此时李晚霞推着药车正要进入另一间病房。她被喝叫得再次站住了。
紧随张倩身后的钱静似乎敏感到了什么,赶紧退到墙根贴墙站着。
张倩一阵风似的扑到了李晚霞面前:“李小姐,请你找一间空房间,我要跟你好好地谈一谈!”她用加重语气说出最后几个字。
李晚霞很镇定地回答:“可以。但我现在正在值班,请等我下班后……”
张倩断然地说:“不行!”她伸手攥住了李晚霞的一只胳膊。
张倩扭头一看,见秦进荣从徐飞虎的病房走了出来,她忙喝道:“你站住——不许过来!”
秦进荣继续朝张倩走过去。
张倩拔出了手枪:“钱静,你拦住他!”
钱静忙张开双臂阻拦,却被秦进荣挥手一打,她痛得“嗷”的一声叫,又缩回贴墙站着了。
秦进荣逼过去:“张处长!你没有权力跑到医院里来捣乱……”
张倩举起了手枪:“秦参谋,我在执行任务!”说着“咔嚓”一声,扳起了左轮手抢的机关,“挡我者——杀!”
秦进荣却毫不畏惧地朝张倩逼过去。
张倩举枪的手开始哆嗦,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她似乎在绝望中呼救般的喊道:“进——荣!你……你……别逼我——!”
千钧一发之际,徐飞虎从病房冲出:“兄弟,你闪开,哥哥我跟她玩玩!”说着双手一伸,两个保镖将两支手枪递到他手中。
张倩冷笑一声:“徐老大,若说你我有过节儿,你约个地方,由你挑个方法,怎么了结都行,今天我可不能奉陪!”
忽然传来“当”一声器皿坠地的清脆破碎声,张倩惊得回头去看。就在这一瞬间,李晚霞与秦进荣交换了一下旁观者不能发觉的眼色。
原来是一只空药杯碎在地上。
张倩虚惊之后,将枪口指向了李晚霞:“谁再拦,我就毙了她!”
秦进荣拦住了徐飞虎:“好,你今天在医院胡作非为,后果自负!”
张倩却舒了一口气:“行!就是回头你去叫胡宗南下令杀我的头,也比你刚才逼我朝你开枪要轻松得多!”她一拽李晚霞,“走!”
张倩拽着李晚霞朝过道一端走去。
钱静贴着墙溜过秦进荣和徐飞虎等人身边,一溜烟追着张倩而去。
张倩将李晚霞拽到护士站的更衣室里,将门关上:“李小姐,我们都是女人,请你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
李晚霞愤怒地嚷:“我抗议!”
张倩冷笑着摆动了一下左轮手枪:“这是当今世界上衡量‘真理’的惟一尺子,向它抗议你只能追悔莫及!”
李晚霞诅咒:“地地道道的法西斯逻辑!”她开始脱下身上的衣服。
张倩将李晚霞脱下的每一件衣服都仔细摸了一遍。李晚霞最后脱得只剩下乳罩、裤衩了,张倩仍不罢休,还要李晚霞脱下护士帽,连头发也摸了一遍。
结果一无所获。
张倩愣了片刻:“啊,李小姐,请原谅我是履行公务。我希望这不至于影响我们个人友情!”说罢她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啊唷”一声,倒使张倩吃了一惊。
原来钱静追过来被关在门外,她便好奇地扒着门缝往里偷看。张倩猛地推门出来,撞了她的脑袋,使她坐倒在地。
张倩瞧见钱静那狼狈相,骂了一句:“废物!”拂袖而去。
钱静揉着脑门的紫包在后面紧追。
张倩回到病房过道,徐飞虎和两个保镖拦住了去路。
徐飞虎冷笑道:“张处长,给个说法吧!”
张倩哼了一声:“此事与你无关!进荣呢?”
“秦参谋懒得理你,已经走了。但我却要讨个说法——我在这儿养病,这儿发生的事我自然要管!”
“我没工夫跟你瞎扯!”
张倩要走,两个保镖阻拦,于是双方动起手来。
张倩居然有一身好武功。她力敌两个彪壮大汉全无惧色,三个人从过道一直打出医院大楼,在院子里施展开了。
徐飞虎抱着胳膊在一旁观望。他以为自己的两个保镖身强力壮,又有功夫,对付张倩绰绰有余。他只想给张倩一点难堪,讨回一点面子而已,不料张倩身手灵活,闪躲腾跳,两个保倩没占到半点便宜,反倒着着实实挨了张倩几拳几腿。他刚感到不妙,只见张倩腾跳而起,下落时两腿一分,把两个保镖瑞得跌出几米以外去。
张倩落地站稳,竟然脸不变色气不喘。她弯腰捡起一块蛋大石子,一手持枪,一手将石于抛向空中,然后举枪就打。“砰”的一声枪响,石子被击得粉碎,在空中散裂,碎块撒落下来。
张倩得意地吹吹枪口,然后对徐飞虎说:“徐老大!军统之花不是白叫的。你要讨个什么样的说法,我奉陪到底!”
在张倩与徐飞虎的人动起手来,从过道打到院子里去时,李晚霞回到了药车前。她从容地从药车扶手的空心管子里掏出了胶卷,塞进护士帽里,然后推药车进病房,若无其事地继续给每个病房发药。
第三十三章 顺水推舟
傍晚,胡宗南将秦进荣和张倩叫到官邸。
“明天我就要去前线设立指挥部,准备大反攻了。我已决定留下盛参谋长主持司令部日常工作,也对他交代清楚了:遇有疑难之事再找秦参谋商量。所以平时你可以自由活动,不必每天都去司令部。”
秦进荣听了不免大惑不解:“啊,不知先生是否另有任务委派给部下。”
胡宗南诡秘地一笑:“当然有啊!”但他不急于说明,却转而对张倩说,“医院告你骚扰,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影响很不好。我却认为‘塞翁失马’,也许因此使你的固执有所改变?”
张倩颇有点愧疚地说:“经过一些事,部下也在反省……”
胡宗南点点头:“这就好嘛,戴雨农把你托付给我,同时我也体谅了你对党国的一片赤诚,所以你有些地方做得过分,我都一笑了之。但是,进荣的宽容大度实在难得,他至今在我面前没有说过你一个‘不’字,难道你会无动于衷?”
张倩深情地看了秦进荣一眼:“我跟进荣个人之间始终毫无芥蒂,而且我对他……当然,从道义上来说,我欠他很多很多……”
胡宗南笑了起来:“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对进荣也曾经有过一段时期的考察,我认为这是允许的。考察之后我就信任、重用他了,并且从此不疑。我想你们的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说,或者用‘考验’二字来形容,似乎也合乎情理。但游戏也应适可而止吧。”
张倩又看了秦进荣一眼,低下头说:“今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进荣他……”
“只要你想好了该怎么做,我想进荣总是能善体人意的。”胡宗南问秦进荣,“是吗?”
秦进荣回答:“部下始终铭记先生的教诲——‘精诚团结’!”
“有了精诚团结,其他的事就好办了嘛!”胡宗南又笑了一阵,“好了,我把话挑明了吧。我希望你们两个从今以后亲爱相处,团结共事,那么,我的事业就如虎添翼了。所以我特意安排,在我去前线这段时间里,放你们几天假,两人好好相处几天,加深了解,化解误会。进荣,我知道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年轻人过分压抑也不好。西京名胜古迹颇多,不因抗战,这里应成为旅游胜地。我批张条子,你去军需处领点钱,和张小姐好好玩几天吧。”
张倩忙说:“先生盛情实意,部下们已感激不尽了。部下私囊颇丰,实不必先生厚赐。”
胡宗南固执地说:“你有钱是你的,这是我一点心意,就这样决定了!”
出了胡宗南官邸,秦进荣坐上张倩的轿车。张倩坐在驾驶座上发愣。
秦进荣看看张倩:“你怎么了?”
张倩苦笑道:“我们‘奉命’和好,或者胡先生还有更殷切的期望。但是,尽管‘隆恩浩荡’,我却‘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了。”
秦进荣叹了一口气:“倩倩,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张倩皱着眉:“我只担心我干了一些过分的事,在你心中造成的不良印象,不是‘命令’所能化解的。”
“我认为先生的话说得好,为用一个人考察其过去和能力,是很正常的。朋友也要经过共事,才能了解其为人。你是职责所在,就像警察总用怀疑人的眼光看人一样,多少有点职业性,先生说是件好事,我看也是——起码加深了你对我的了解——坦然相处,总比疑神疑鬼好。”
张倩低头半晌才说:“进荣,如果仅是一般相处,那我是无所谓的……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解释……”
“为什么要解释呢?你看你对我有所怀疑,我是很清楚的,但我从来都不向你解释什么,因为我知道‘解释’——靠嘴说总是空的。你是否对我释疑,我是否对你无怨,都只能在今后相处中体现出来,而不是口头承诺。”
张倩欣然一笑:“进荣,你是对的。”她发动了汽车,“现在我们往哪儿去?”
“是解决‘民生’问题的时候了。”
“啊,真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现在心情豁然开朗,肚子也饿了,我们去好好吃一顿吧!”
张倩开车来到西京饭店,要了个单间,叫了一桌菜。她显得很兴奋地举杯说:“从现在起,是我们关系新的开始。但愿如胡长官所言,从此亲爱精诚,永不猜疑!”
秦进荣也举杯:“但愿这不仅仅是一时的良好愿望。”
张倩动情地说:“进荣,我知道我欠你的已经很多,我会补偿的。”
“两人相处如果总想到谁欠谁什么,就不能真诚相处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人是为未来活着的,何必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呢?”
张倩不禁感激涕零了:“进荣,过去我一直怀疑你是伪善——企图用慷慨大方来软化我。现在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快别这么说了。我们吃饭吧,吃完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出去好好玩一天吧。”
两人吃完饭,张倩开车送秦进荣回家,走进客厅,却见范秀珍系着围裙,正在收拾房间。张倩一见骤然怒从心头起,瞪眼喝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
范秀珍似乎大感意外地一愣。
张倩再次厉声喝道:“问你呢!”
范秀珍眨着眼睛,似乎在说:“你说什么呀!”
张倩逼了过去:“我问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范秀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