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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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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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母亲低唱的那种孤独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人在那里。于是我轻轻走进去。她坐在火炉边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她脖子上,自己低头看那婴儿的小脸,并对那婴儿轻轻唱歌。我猜得不错,没别的人在她身边。
  我对她说话,让她惊动得叫了起来。可是,她看到我时,便叫我是她亲爱的卫卫,她亲爱的孩子!她走过半间房子迎上来,跪在地上亲我,把我的头贴在她胸上去挨她怀里那个小小人儿,又把小小人儿的手放在我嘴上。
  我真希望我已经死了。我真希望我那时就怀着那种感觉死了!我那时比以后任何时候都更适于进天堂。
  “他是你的小弟弟,”母亲抚摸着我说,“卫卫,我可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抱住我的脖子。她这么做时,皮果提跑了进来并一下坐到我们旁边的地上,对我们俩又疯狂了十五分钟左右。
  似乎没人指望到我会回得这么早,车夫比平日提前了很多。似乎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拜访附近什么人家去了,到夜晚才会回。我先前根本没料到我们仨可以不受惊扰地聚在一起;我当时觉得好像亲切的旧时光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皮果提想伺候我们,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而叫她和我们一起吃。我用我的那只绘有鼓满帆的战舰的褐色盘子,我不在家时,皮果提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就是给她一百镑她也不肯打破它。我用我的那只刻有“大卫”字样的旧杯子,还用我的那些不会割伤手的小刀小叉。
  吃饭时,我想这是把巴吉斯先生的话告诉皮果提的好机会了。我还没把要告诉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起来了,并用围裙蒙住脸。
  “皮果提!”母亲说,“怎么了?”
  皮果提笑得更厉害了。我母亲想把她的围裙拉开,她反而蒙得更紧,好像用一条口袋把她头包住了一样地坐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呀,你这个蠢东西?”母亲笑问道。
  “哦,那该死的人!”皮果提叫道,“他想娶我呢。”
  “他和你很般配,是吗?”母亲说。
  “哦!我不知道他,”皮果提说,“别问我。他再好我也不要他。我不嫁任何人。”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家伙?”母亲说。
  “把这告诉他,”皮果提隔着围裙往外看着答道。“他从没对我提起过有关那事的一个字。他心里更清楚,只要他敢对我说一个字,我就一定会搧他一耳光。”
  我相信,她当时的脸色比任何时候更红,比任何一张脸都红。每次她大笑一阵后就又蒙上脸,这么大笑过两或三次后,她才又继续吃饭。
  我看出,虽然在皮果提注意到时我母亲也微笑,但她变得更加严肃、更若有所思了。一开始我就发现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秀美,却看上去忧伤脆弱;她的手那么瘦骨伶丁,那么苍白,我觉得几近透明了。但这还不全是我现在说的变化,我说的是她的气质变了。她变得焦虑不安。终于她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老仆人手上,她说:
  “皮果提,亲爱的,你不会结婚吧?”
  “我,太太?”皮果提瞪着眼答道,“上帝保佑你,我不会。”
  “不会很快结婚吧?”母亲温柔地说。
  “永远不会!”皮果提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
  “别离开我,皮果提。和我在一起吧。也许不会很久了。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我离开你,我的宝贝?”皮果提叫道,“怎么着我也不会的呀!怎么了,你那小脑袋里想些什么呀?”皮果提已习惯于有时把我母亲当一个孩子那样来对其交谈了。
  可是母亲除了表示感谢没说什么别的,皮果提就又照她的那方式继续说:
  “我离开你?我想我了解我自己。皮果提离开你?我倒想看看她试着这么做呢!不,不会的,不会的,”皮果提抱着胳膊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我亲爱的。如果她这么做了,有些猫会开心,但是它们开心不了。它们会更烦恼呢。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一个孤拐倔犟的老婆子。等我太聋了,太跛了,太瞎了,牙掉光了说话也说不清了,成个废物了,连别人都懒在我身上挑刺了。我就去我的卫卫那儿,请他收留我。”
  “那样的话,皮果提,”我说,“我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像欢迎一个女王一样欢迎你。”
  “上帝保佑你那难得的好心肠!”皮果提叫道。“我就知道你会那样做!”于是她又亲了我一下,对我的善意表示感谢,再用围裙蒙住脸来把巴吉斯取笑一番。那以后,她从摇篮里抱出那婴儿来喂他。那以后,她收拾了饭桌;再以后她换了一顶帽子,拿着她的针线匣和尺子、还有那块蜡烛头走进来,一切都和原先的一模一样。
  我们向炉而坐,愉快地谈话。我告诉她们说那克里克尔先生是多么严厉的先生,于是她们对我深表同情。我告诉她们斯梯福兹是多好的人,怎样保护我,于是皮果提说她要步行二十英里去看他。那婴儿醒来时,我把她抱起来,亲热地照顾他。他又睡着后,我就依已间断好久的老习惯那样爬到母亲身边坐下,手搂住她的腰,小红脸蛋贴在她肩头,能感觉到她美丽的秀发垂在我身上——我记得,我常把她的头发想作天使的翅膀——我真快乐呀。
  我坐在那儿看着那炉火,在那烧红的煤块中好像看见了幻景,我几乎坚信我根本就没离开家过,而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不过是那幻景,随着火光暗淡时会消失,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母亲、皮果提和我才是实实在在的。
  皮果提尽她目力所及地补一只袜子,她坐在那里,把那袜子像手套一样戴在手上,右手执针,火光一闪亮时她就马上缝一针。我总想不出她从哪儿找出这么些要补的袜子。从我躺在摇篮里起,她就似乎只干这一种针线活而没缝过别的。
  “我想知道,”皮果提说道,她有时会对一些最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兴趣要探究,“卫卫的姨婆不知怎么样。”
  “哦,皮果提!”我母亲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说,“你说的话真糊涂!”
  “是啊,可我的确想知道呢,太太。”皮果提说。
  “是什么使你想起这么一个人了?”母亲问道,“这世上再没别的人好想了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皮果提说,“我的头脑从来不能挑选该想的人,这只可能是我太蠢的原故。他们随意来去,他们也随意不来不去。我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你真荒唐,皮果提,”母亲答道,“人们会以为你在盼她再来一次呢。”
  “天哪,千万别!”皮果提叫道。
  “好吧,那就别再谈这种不快的事了,这才是好人,”母亲说,“无疑,贝西小姐把自己关在海边那小屋里,要永远呆在那里了。不管怎么说,她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不!”皮果提若有所思道,“不,再也不会了。我想知道,如果她死了,她会不会给卫卫留下点什么呢?”
  “我的天哪,皮果提,”母亲答道,“你是个多糊涂的女人呀!你知道她根本就对这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出生有多反感呀!”
  “我想她现在也该宽恕他了。”皮果提暗示道。
  “为什么她现在就会宽恕他呢?”母亲很敏锐地问。
  “他现在有个弟弟了呀,我的意思是这个。”皮果提说。
  母亲立刻哭了起来,她不知道皮果提为什么竟敢说这种话。
  “好像摇篮里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于你或任何人有过什么害处一样,你这个偏狭的东西!”她说,“你最好去嫁给那个车夫巴吉斯。你怎么不去呢?”
  “如果我这样做,只会使默德斯通小姐开心。”皮果提说。
  “你心思多坏呀,皮果提!”母亲回答说,“你嫉妒默德斯通小姐都到了可笑的地步。你要把钥匙都收由你保管,由你来发放一切东西,是不是?你这么想,我也不吃惊。可你知道她是出于好心和善意做这些事的!你知道她是这样的,皮果提——你知道得很清楚。”
  皮果提低声嘟囔了几句,听着像是“讨厌的好心”还有别的什么,大意是那种好心也未免太过份了。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这个坏脾气的东西,”母亲说,“我了解你,皮果提,完全了解你。你知道我了解你,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脸红得像火烧。可是一次只说一件事。现在说的是默德斯通小姐,皮果提,你回避不了。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说过,说她认为我太没头脑,也太——啊——啊——”
  “漂亮。”皮果提提醒道。
  “那么,”母亲半笑着半问道,“她如果蠢到说这种话,也是我的错吗?”
  “没人会怪你的。”皮果提说。
  “没人,我希望没人会这样,当然!”母亲答道,“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说为了这个原因,她希望把我从这些麻烦中解脱出来。她认为我不宜为这些事操心,我自己也真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适宜这些;她不是总起早睡晚,不停地走来走去吗?她不是总在做各种事,钻进各种地方——什么煤屋,储藏室,还有些我弄不清的地方吗?那些地方决不会是很舒服的——你是暗示这样做不是出于一种热诚心肠吗?”
  “我根本不暗示。”皮果提说。
  “可你那样做了,皮果提。”母亲接应道,“你除了干活,就暗示,再也不干什么别的了。你总暗示,从那里得到满足。
  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
  “我从没那么说。”皮果提说。
  “是没那么说,皮果提,”母亲道,“不过,你暗示过。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这是你最坏之处。你要暗示。刚才我说我了解你,现在你知道我了解你。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又装出看不起的样子,我不相信你是真地打心眼里看不起,皮果提,你一定像我一样知道那好心有多好,而且他又怎样为这些好心驱动去行事。假如他过去对某人似乎严厉了点——皮果提,你明白,我相信卫卫也明白,我指的并非在场的哪一个人——那也完全是因为他深知这样是为了某人好。因为我,他自然而然地爱某人。并完全为某人好而行事。他比我更长于对这问题做决断,因为我很明白我是个软弱、轻率、幼稚的人,而他是个坚定、严肃、认真的人。他也,”说到这儿,她那好动感情的天性又使泪水偷偷流满了她的脸,“他也为我操了很多心;我应该非常感激他,在思想中服从他,如果我没这么做,皮果提,我就难过,自责,怀疑自己的良心,不知怎么办好。”
  皮果提坐在那里,把袜底贴住下巴,默默看着炉火。
  “好了,皮果提,”母亲的语气变了,“我们别闹别扭了,因为我受不了这个。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我在这世上还有朋友的话。我叫你可笑的东西,或讨厌的东西,或别的什么的时候,皮果提,我只是说,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从科波菲尔先生第一次带我上这儿来时你到大门口迎接我的那时起,你就一直是我真正的朋友。”
  皮果提对此的反应并不慢,她使劲抱了我一下,以此表示同意了友好条约。我相信,我当时对那番谈话的真正性质有了些明白,但我现在也确信:那好心人发起并参加那场谈话,意在使我母亲可以用她喜好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小结论安慰她自己。这一着还真高明,因为我记得母亲那晚在以后的时间里格外开心,皮果提也不怎么顶撞她了。
  我们喝了茶,拨了炉灰,又剪了烛花,然后我就为纪念旧日时光给皮果提读了一段鳄鱼的书——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本书,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把那书收在那儿——然后我们又谈论萨伦学校,这下又把我的话题带到斯梯福兹身上,他是我引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都很开心;那一个晚上,那所有同样的快乐晚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注定了结束我生活中那一卷的那一个晚上,永远不会从我记忆中消失。
  当听到车轮声时,已近十点钟了。于是我们都站了起来。母亲忙说时刻已晚,而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又主张年轻人早睡早起,所以我还是上床去为好。我吻了她,他们还没进屋,我就拿了蜡烛上楼去了。当我上去来到我曾受监禁的卧室时,我那童稚的幻觉里似乎感到他们把一阵冷风带进了家,把旧日亲近的感觉像一片羽毛一样吹走了。
  早晨下楼吃早饭时,我十分不安,因为自从犯了重罪后我还一直没见到过默德斯通先生呢。但反正是躲不开的,我还是下楼了,在下楼时我停下过两三次,而踮着脚尖跑回我的卧室,但终于还是在客厅露面了。
  他背对着火炉站在那里,默德斯通小姐正在准备茶。我进去时,他盯着我,但并没做出任何打招呼的表示。
  惶惑了一会后,我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请你原谅,先生,我为我的行为后悔,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很高兴地听到你说你后悔,大卫。”他说。
  他伸给我的手正是我咬过的那一只。我的眼光不禁在那上面的红疤痕上停了一下;可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阴毒的表情时,我的脸比那疤痕还要红。
  “你好,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
  “哦,天哪!”默德斯通小姐叹口气说,一边把茶匙伸向我以代替她的手指,“放多久的假呢?”
  “一个月,小姐。”
  “从什么时候算起?”
  “从今天起,小姐。”
  “哦!”默德斯通小姐说,“那现在就去了一天了。”
  她每天早上都用这种态度减去日历上的一天,她就这样在整个假期都这么做。她总闷闷地减,减了十天,直到数字变成两位数,她才变得略感希望了。日子往前过,她便几乎快活起来了。
  就在这第一天,倒楣的我把她投入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虽说她一般来讲并不会有这种弱点。我来到她和我母亲坐着的那屋里,那只有几个星期大的婴儿就在我母亲膝盖上,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突然,默德斯通小姐发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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