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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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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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什么?”她问。“司芬克斯吗?”
  “是的,”他答道。“这司芬克斯便是您。”
  “我?”她徐徐抬起头来,用她令人莫测的眼神瞧他,“这不是对我过奖了吗?”她说,脸带无名的微笑,眼睛看人时依旧那么古怪。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就心
  头沉重,而当对他冷淡时,——这事很快就发生了,——几乎是发疯了:坐卧不安,痛苦,妒忌,追踪她,不让她安宁。她不耐纠缠,去了国外,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无视朋友的劝说,上级的忠告,竟然辞去军职,动身去国外寻找P公爵夫人。他把四年的时间消磨在异国他乡,忽而追踪她,忽又避得远远的,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软弱而生气……但毫无办法,她的形象,那难于喻解的、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却又诱人的形象已深深镌刻在他心上,再也无法磨灭。在巴登,他俩得以重归于好,甚至她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爱过他……但过了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爱情之火迸发出最后一次火花后永远熄灭了。他预感到彼此即将分手,希望今后还能作为她的朋友,似乎与这样的女人仍可以保持某种友谊……但她悄悄离开了巴登,自此与基尔萨诺夫避而不见。他曾想复返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像着了魔似的萍飘无定,后来也曾再度出国,他还保留着贵族社会的一切习惯,也能夸耀他在情场上两三次新的胜利,但是,他已不再企盼能有任何特殊的成就,也不作这类的努力,他苍老了,头发也白了。每晚坐在俱乐部里消磨光阴,与单身汉圈子里的人冷冷地争上几句,已成为他的生活所需。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关于结婚的事他当然想都不去想。十年岁月一掠而过,时间快得可怕,既无色彩,也无成果。哪儿也没有在俄罗斯时间过得这么快的,听说在牢房里时间过得还要快。有一天,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俱乐部正用午餐,突然得到消息,说P公爵夫人死了,死于巴黎,死前脑神经几乎处于错乱状态。他站起身,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踯躅了好久,有时愣愣地站在牌友身畔木然不动。不过,他并没因此提前回他的寓所。过了些时候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一枚钻戒。她在司芬克斯上划了个十字,并嘱咐送件人转告他,这十字架便是要猜的谜底。
  这事发生于四八年,恰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后来到彼得堡。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弟弟定居乡间后几乎未与他见过面,他弟弟举行婚礼和他结识P公爵夫人的时间恰恰相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后曾去弟弟那里作客,打算住上两个来月,瞧瞧他的幸福生活,但后来只住满一个星期——兄弟俩的景况相差太大了。然而到了四八年,他俩的差距已经缩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回忆——P公爵夫人死后他竭力不再想她。但在尼古拉,眼见儿子长大成人,有自己一生未曾虚度的感觉,帕维尔呢,正好相反:孑然一身,渐近黄昏薄暮,也就是惋惜如同希望、希望如同惋惜的时期,这个时期老年尚未到来,但青春已经消逝。
  这个时期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比其他人更为难受,因为他失落了过去,也就失落了一切。
  “我现在不再请你去玛丽伊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次对他说(尼古拉把所住村子命名为玛丽伊诺以纪念亡妻),“我妻子在世时你在那里都感到寂寞难耐,而如今,我想你在那里压根儿待不下去。”
  “那时我愚蠢、好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道,“后来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些,但已安静下来了。相反,如你允许,我倒愿意去久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拥抱代替了回答。帕维尔一年半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住了下来再没离开过,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三个冬天去彼得堡与儿子作伴时也不例外。他开始读书,多半读英语的。总的说,他的生活起居大体上按英国方式。他很少与邻居交往,只在选举的时候才出门,但在那里他也沉默多于发言,偶尔说几句,他那自由主义的言论老惹得旧式地主又怕又恼,但他也不与年轻一代的代表接近。新老两代的代表都认为他自高自大,却又尊敬他出色的贵族风度;尊敬他,还因为听说他在情场屡屡得意,他衣着考究,常常住头等的旅馆、最好的房间,吃饭不乏美羹佳肴,甚至有一回曾在路易·腓力普①处与威灵顿②共进过午餐;尊敬他,因为他凡出门,总带着银制餐具和旅行澡盆,身上常有一股特别“高贵好闻”的香水味,他喜玩惠斯特牌戏却每回必输;最后,因为他的诚实无可挑剔。仕女们认为他具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忧郁气质,可惜与她们极少交往……
  ①路易·腓力普(LouisPhilippe,一八三○——一八四八),法国最后一位君主,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被废,逃亡英国。
  ②威灵顿(A。W。Wellington,一八六九——一八五二),英国统帅和国务家,保守党人,曾与普鲁士军配合,在滑铁卢战败拿破仑。
  “你瞧,叶夫根尼,”阿尔卡季讲完历史后总结说,“你给我伯父的评价多不公正!我还没说他不止一次倾囊相助,救我父亲于患难的事。你也许不知道,他俩从没有分过家;他乐于帮助任何人,甚或袒护农民,虽则和农民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尖,不断地闻香水……”
  “明摆着的事:神经脆弱。”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如此,不过,他有颗善良的心,并且绝不是愚盲的人。他曾给予我许多忠言……特别在对待女人方面。”
  “哈!一旦牛奶烫了嘴,见水就吹三口气,这我清楚!”
  “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道,“他很不幸。请相信我:蔑视他——那是罪过。”
  “谁蔑视他了?”巴扎罗夫反驳他,“但我仍要说,如果一个人把一生都压在女人的爱情这张牌上,输了牌便变得消沉萎顿,什么事也干不来,那他就算不上是个男子汉,只是个雄性动物而已。你说他很不幸,当然你了解得比我多,但无可非议的是他的傻气还没清除干净。我相信,他还俨然自居,是个干正事儿的人呢,因为他阅读《加林雅什》报,每月一次替农民说话,让农民少挨一顿鞭子。”
  “你应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以及他那时所处的时代。”
  “教育吗?”巴扎罗夫接口道,“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例如我……至于时代,干吗我要去适应时代?应该让时代来适应我。不,老弟,这一切无聊之极!男女关系有什么神秘的?我们,学生物学的人,懂得这是什么关系。你去读读眼睛解剖学,哪有你所说的谜样的目光?这全都是浪漫主义,胡诌,陈年烂谷子,艺术想象,最好让我们去看甲虫吧。”
  两个朋友上巴扎罗夫的卧室去了。卧室里弥漫着外科手术时使用的酒精和廉价烟草的混合味。
  第08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参与他弟弟和总管的谈话一共没有多久,便独自离开了。总管是个瘦高个儿,说起话来像患肺痨病般嗓门低沉。他眨巴着一对狡黠的眼睛,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所有的指示都一概回答:“您说的是,老爷。”他认为,凡农民不是酒鬼就是小偷。刚走上新轨道的农事像那没上油的车轴辘嘎吱发响,也像湿木材做的家具那样处处裂缝,对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不灰心,但不时唉声叹气并苦思冥想:没钱,什么事也办不了,但又囊空如洗。阿尔卡季说得不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救过他兄弟的急,在兄弟绞尽脑汁脱不出窘境的时候,悄悄走近窗下,双手插在裤袋里,透过齿缝轻声说:“MaisjePuisvousdonnerdelMar-gent。”①及时掏出钱来周济。但这天他没有钱,认为还是走开的好。农事杂务令他心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则热心勤劳,可力量用不到节骨眼上。其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错在哪,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我兄弟不够精明,常常受人蒙蔽,”他暗中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与此相反,给他哥哥的管事才能以很高评价,还经常向他讨教。“我生性软弱,又一辈子蛰居乡下,而你见过大世面,熟谙人心,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说。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背过身去,对兄弟的这番话不置一词。
  ①法语:不过,我可以给些钱。
  且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他弟弟留在书房,他自己走到隔开前后房的一条窄廊里,在一扇低矮的房门前收住脚,想了一想,捋了捋胡子,便上前敲门。
  “是谁?请进,”传出了费多西娅的声音。
  “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应了声推开门。
  费多西娅正抱着婴儿坐在凳上,这会儿忙站起身,把婴儿交到侍女手里,让她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整了整头巾。
  “请原谅,如果是打扰了您的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眼睛不看她。“我来请您……听说今天要派人进城……吩咐代我买一点绿茶。”
  “好的,老爷,”费多西娅回答,“您要买多少?”
  “我想,半磅也就够了。哦,您这儿已变了样,”他环顾一眼四周,目光迅速在费多西娅脸上溜过,“瞧这窗帘,”他见费多西娅觉得茫然,便又补了一句。
  “是呀,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我们的,挂有好多时候了。”
  “我也好多时候没来看望了。现在您这儿收拾得怪素净的。”
  “全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关照,”费多西娅轻声说。
  “这比您原来住的厢房好吧?”他很有礼貌地问,但脸没一点儿笑容。
  “当然好得多,老爷。”
  “如今谁住您原来的地方呢?”
  “洗衣女工。”
  “哦!”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没言语。“现在他该走了,”费多西娅暗中想。但他没走,于是她像钉子似的钉在他面前,轻轻抚弄自己的手指。
  “您何必吩咐抱走您的孩子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破沉默问,“我喜欢孩子,能抱给我瞧瞧吗?”
  费多西娅由于羞涩,也由于高兴,脸成了红红的。她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因为从来还没有跟她说过话。
  “杜尼亚莎,”她立即叫唤,“您把米佳抱来(费多西娅用您称呼家中上下所有的人)。啊,不,等等,先得给他换件衣裳。”
  费多西娅向门口走去。
  “其实没有关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
  “我去去就来,”费多西娅边答边轻盈地走进另一间屋子。
  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这次他把房间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房间低矮、不太大,但干净舒适,有股新漆地板和甘菊、紫苏夹杂在一起的好闻味儿。沿墙一排七弦琴式靠背的椅子,那是故世将军在征战途中买的,靠墙角放了张挂薄纱帐的小床。床畔有个圆盖铁皮箱。与此相对的另一墙上挂着色彩暗淡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大幅圣像和一盏长明灯,一个瓷蛋由红带穿着,从圣像光轮处直垂到圣像的胸口。窗台上一瓶瓶去年制的果酱,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绿莹莹的颜色,纸盖子上费多西娅亲手写了“醋果酱”三个字,是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专门备下的,从天花板垂下一根长长的绳子,缚了个鸟笼。笼里的短尾巴灰雀不停地啁啾、跳腾,笼子不断晃动,一颗颗苧麻籽散落到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响声。窗与窗之间放一口不大的衣柜。它上面悬挂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姿势的照片,照片拍得糟极了,属走门串户的照相师的手艺。其间也有费多西娅本人的相片,它由镜框框着,照得同样地糟糕,除一张强带笑容的紧张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什么也别想看清楚。费多西娅相框上方挂的是叶莫洛夫①将军像,身披大氅,像是在严峻地皱眉凝视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说是像,因为眼睛被一块由他前额上倒挂下来的针垫挡住了。
  ①叶莫洛夫(N。O。PQRSRB,一七七二——一八六一),尼古拉一世时的一位将军,曾镇守高加索并参加过一八八二年抵抗拿破仑的卫国战争。
  五分钟过去了,邻室里还在发出窸窸窣窣和窃窃低语的声音。帕维尔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封面油腻腻的、打开了的书,那是马萨利斯基写的《狙击手》单行本。他翻阅了几页……里屋门开了,费多西娅抱来了米佳。她给孩子换上一件花边领的红短衫,还给梳了头发,净了脸。孩子一如所有健康的婴孩那样粗声粗气地呼吸着,身体不停地动弹,小手不停地摆动,看来那件漂亮短衫对他起了作用,胖乎乎的身子显得挺舒坦。费多西娅也给自己梳理了头,戴正了头巾。她原可以让头发披散到肩头上,真的,有什么能比美丽的年轻母亲手抱健壮婴孩更迷人的呢?
  “好个胖家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柔声说着,用食指尖上的长指甲逗米佳的双下巴痒痒。瞪眼看着灰雀的孩子倏地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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