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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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怀传-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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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家十余口人,流浪乞讨,全无任何顾及,四十余年如一日,这也不是什么伪装得了的。能不能举出任何事实一面铺张浪费,另一面又伪装朴素……”尽管这些难于忍受的“恶名”折磨着他,彭德怀最忧虑的仍然是大局。他在《看法》中写道:“八届八中全会应当实事求是,总结经验,而实际却不这样做” ,“把人们引到避开现实去算旧帐,这样做的结果,是不利于党和人民事业的。”反右的结果“势必出现一个少慢差费的大马鞍形,真使人痛心!”
  他提笔在《决议》文件上写下一个批语:“宁‘左’勿右,再来一个宁‘左’勿右,将要出现一个十分严重的局面!”然而,没有谁能听到这充满焦灼的呼声。
  “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的事呢?”浦安修这样埋怨他。
  如果不去谈经济问题,不就不会被打成“反党集团”了吗?这是亲人无可奈何、追悔莫及的怨叹。但是他打了一辈子仗,舍死忘生,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使中国人民以至全人类获得政治上和经济上的解放么?1953年他从朝鲜回国,毛泽东要他担任国防部长,他诚心诚意地推辞,希望仍去西北搞建设。毛泽东没有同意。1959年4月,彭德怀再次向毛泽东表示他希望卸去军职去搞建设,毛泽东有些误解,不悦地说: “给你个副总理兼国防部长还不够吗?”他不好多说,接受了毛泽东的任命。
  彭德怀是农民的儿子——他始终记住这一点。在1957年7月22日平江起义29周年举行的红三军团历史座谈会上,他曾说:“对于我,写上这样几句就行了:”他是一个勇敢的农民的儿子,时代和生活把他推上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他常说自己要做人民的答帚 ——人民需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内心深处对土地的眷恋,却不时隐隐地浮上来,和妻子闲谈中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要“解甲归田‘”。1956年,以曾开垦南泥湾闻名的王震将军被调往农垦部当部长。彭德怀笑着对王震说:“我则开三亩之荒,于愿足矣!王胡子,你的雄心比我大。”现在,他确实解甲了,何时归田呢?他己经提出了这个要求,毛泽东没有应允他,于是,学习反省之余,他就在吴家花园的小片土地上耕耘起来。
  随彭德怀住进吴家花园的,有跟随他多年的警卫参谋景希珍、秘书景魁英、司机赵凤池、锅炉工张来礼。这些人被告知仍留在彭德怀身边工作,但要“划清思想界线”。园内还住有一个警卫排,其任务是保卫加看守。
  彭德怀似应在吴家花园闭门思过,因为他每迈出挂甲屯20号那个大门,警卫排就要向中南海作报告。从入城以来,领导人和住宅四周的群众保持密切联系的环境不存在了,领导人之间的交往也少了,彭德怀总感到不自在。但现在,他走出吴家花园大门,发现自己又能回到群众中去,特别是他熟悉的农民中间去。他在挂甲屯到处走,和村里人亲切地打招呼,谁要带着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他就自我介绍:“我叫彭德怀,犯了错误。”开始,左邻右舍还把他当大干部、大首长,彭德怀进屋上炕,聊得很随便。后来,孩子上前叫彭爷爷,大人就叫他老彭,和他无话不谈。一天,彭德怀来到社员季秀兰家,季指着门前的一片地说,这是生产队1958年的试验田,把好好的十几亩稻子弄在一起,上面放了鸡蛋也掉不下去,冒充亩产万斤。彭德怀气得直摇头:“净胡闹!”
  彭德怀在园内开荒种地,原为了自食其力,减轻人民负担。季秀兰的话使他想起也要种一块试验田。他收集报纸上介绍的增产措施;在园内小河边开出一块地,保证浇灌;封了自己有抽水设备的厕所积攒粪尿;土地深翻,施足底肥;又找来良种密播,精心管理。麦子抽穗之后,他清早起身就去赶麻雀,还扎了两个草人竖在地中心。麦子熟了,他到村里邀来一位老农,老农十分惊讶地说:“老彭,你当元帅,还种得这样好的麦子哟!我们庄稼人也比不上呢。”彭德怀请老农估产,老农搓了根麦穗在掌心一数:“嘿!你这一分地能打90斤。”
  麦子黄了,彭德怀和工作人员一起,精收细打,一分地,正好90斤麦。彭德怀并不为他的丰收庆贺,他紧整一双浓眉计算,集体大面积种植要达到他这一分试验田的标准必定很少,即使如此,一亩也不过打900斤,一亩地按两季收成,充其量不过2000斤。
  对于那些高产的“神话”,现在他更有理由不相信了。
  1960年,由于人祸加天灾,全国工农业生产陷入严重困境。粮棉油大减产,原材料缺乏,许多建设项目被迫下马,农村发生大面积饥荒。安徽、河南、甘肃等省发生了饿死人的惨剧。“大跃进”和“反右倾”的灾难后果,终于使毛泽东改变方针和态度。1960年 11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简称《十二条》)。《十二条》的主要精神是纠正“左”的错误,强调人民公社当前应以“三级(公社、大队、生产队)所有,队(生产队)为基础”为根本制度,坚决制止“一平二调”(指实行贫富队拉平分配和无偿调用生产队的财产)的共产风。1961年1 月,中共中央举行八届九中全会,正式批准了周恩来、李富春提出的对1961年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彭德怀从挂甲屯社员口中听到了《十二条》的精神,和身边工作人员谈起来十分兴奋。但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收到这个文件。一天,他发现挂甲屯的墙报上贴出了《十二条》全文,就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抄下来,仔细研究之后,写了一篇《读中共中央紧急指示信的笔记》。笔记写道:
  “读了这个紧急指示后,感到基本上是好的,特别是重申纠正‘一平二调,共产风,退还农民自留地和房屋。这些具体措施,对于团结农民厂恢复生产,巩固集体所有制,都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使我内心感到高兴。”
  但是,彭德怀还有不满意之处,写道:“紧急指示中,还没有提出停办公共食堂,而且还在强调公共食堂。因此,这个错误还不能得到纠正。”
  他认为:“现在的公共食堂制,是在所谓‘吃饭不要钱’的幻想上产生的,是潜存着共产主义庸俗化的观点,是超脱现阶段生产力的分配形式。”“如不立即停办……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是调动不起来的,并将继续遭到一些不必要的破坏。”
  他认为:对1958年以来由于急躁冒进所造成的国民经济比例失调,浮夸风气,强迫命令,严重脱离群众等错误局面,“紧急指示只是认识和纠正错误的开始”。
  强烈的责任感使彭德怀想把这些意见向中央和毛泽东提出,帮助中央进一步纠正错误,减少损失。但他十分清楚,没有可能,他只能写下自己的这种苦闷心情: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我来说,应该把上述看法,诚恳地向党中央提出,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鉴于庐山会议、八届八中全会对我作出完全离开实际情况的决议,事实上,不仅已经革除继续工作,而且正在进行从历史上消灭我这个人的形象。如果现在提出自己的看法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对实际工作是会毫无益处的。”
  不久以后,1961年3月,中央制定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农业六十条》),进一步纠正了一些过左的政策;5月份,又对条例进行了修改,停办了公共食堂。形势一步步好转,彭德怀的心情也随之好转。但吴家花园的围墙使他难以忍受。党校教员来询问他的学习情况,他伸着脖子,大声说:“我现在一点用处没有了!我现在成了造粪机,我不能老呆着!我还得工作!我不能脱离实际只读书本!”声音充满了压抑和痛苦。
  “八字方针”和《农业六十条》的制订使彭德怀认为,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分歧,已因实践而得到解决。1961年9月19日,他提笔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要求到农村做调查研究,请求中央允许他“先去湖南故乡搞三个月,了解农村情况;冬天,回北京住一段时间;明年春天再去太行一带。”他眷注着故土,要亲眼看看家乡群众的生活情况;他想念太行山,那里有和八路军一起度过敌后抗战岁月的老乡亲。
  毛泽东会给他什么样的答复呢?半个月过去了,彭德怀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10月5日,杨尚昆从电话中传来毛泽东的指示:“彭德怀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
  彭德怀喜出望外。当天晚饭后,即驱车到中南海万字廊杨尚昆家中,送去一份调查提纲,并请杨给他派一个秘书帮助整理材料。彭德怀在给毛泽东的信中曾要求,如允许他外出调查,行前希望能见见毛泽东的面。这时,彭德怀再问杨尚昆:“我走前能见见主席吗?”杨答:“毛主席让我转告你,回来再谈。”中央办公厅秘书金石被派随彭德怀去湖南。金石很紧张,有些不想干。杨尚昆对金石说,彭德怀还是政治局委员,你还是要尊重他,不要紧张。
  1961年10月30日,彭德怀和临时秘书金石、警卫参谋景希珍、司机赵凤池、卫生员吕少俊一行5人从北京出发去长沙。11月1日,湖南省委书记出面接待并向彭德怀报告工作——自然是有分寸的。
  11月2日,彭德怀抵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看望了彭德怀。11月3日上午,彭德怀乘车直驶乌石大队为民生产队彭家围子。
  这座白灰土墙,青瓦屋顶,有8间住屋,1间堂屋,厨房、天井、牛栏、猪圈俱全的庄稼宅院,是 1928 年盖成的。彭德怀真正的故居,是几间破旧的茅屋,已经拆掉,新房就盖在旧房址上。经历了34年的风雨,彭德怀这是第二次在这里住宿。第一次是在1958年 12月,他第一次还乡调查之时。
  尽管保密,乌石的群众早就在盼望着彭德怀了。有的猜,这次他怕是下放回家生产了;有的又传说,是到湖南来当省长;有的说,彭德怀己复职了。众说纷纭。
  11月3日近午时分,彭德怀车到彭家围子,消息不胫而走。一会儿,堂屋里、地坪上就站满了人,男女老幼,叫彭元帅的、叫彭部长的、叫伯伯的、叫舅舅的、叫阿公的。彭德怀满面笑容和大家一一打招呼,从中午到傍晚就来了100多人。
  此后,彭家围子每天从一清早就有人来访,直到晚上。先是近处的、本公社的,然后附近公社的也来了;紧接着,方圆百里内、邻近各县的人络绎前来,远到长沙也有人闻讯而至。离彭家围子20多里地的石潭镇上住满了人。
  从11月3日下午至15日,彭德怀除在大队内活动两天外,其余时间都只能留在家中接待来访的群众。据金石当时的统计,来访者累计约2000人次。
  许多人长途跋涉,饿着肚子;有的人久坐交谈,舍不得走;有的人冒雨而来,脚下泥泞,身上透湿。地方上没有料到罢了官的彭德怀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连忙派人四出劝阻,让还在途中的来访者回去。
  近2000人次的来访,除亲戚、故旧、邻里、本社社员、基层干部,还有县区的干部、工人、学生、教师。有的人见面问:“你老人家平反了么?”“你回来住好久呵?”“你还走不走呀?”人们都知道彭德怀1958年12月回家过后,为老百姓说了话,所以“犯了错误”,对他表示真诚的感谢和同情。
  最动情的,是1958年曾经无所顾忌地向他反映了大跃进中许多问题的那些儿时伙伴。胡四老馆走到里屋,眼泪汪汪,拽着彭德怀的青布棉袄说:“都怪我们前年不该和你说那些话,把你给连累了,对不住你咯!”彭德怀安慰这位当年最要好的伙伴胡月恒说:“你们讲真话冒(没)得错!只要群众生活好,我犯错误不要紧。”彭家围子堂屋里天天坐满了人,彭德怀一张口说话,大家就静静地、聚精会神地听。有时,彭德怀打趣地说:“我是个犯错误的人,你们不怕我放毒吗?”憨厚的人们报以信任的笑声。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反映减产的,有反映“五风”问题的。彭德怀说:“是呵,那时‘五风,刮得太大,谁能顶得住呢?”
  这次彭德怀还乡,跟随他的秘书金石向中央报告说,他的言行是很谨慎的,态度也很谦虚。可彭大将军面对着这样的故乡人民,仍然憋不住要讲讲心里话,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想出来顶一下,都冒顶住哩!”
  有些干部因顶“五风”挨了斗;有的社员在刮五风时又挨了某些干部的打骂;有些社员被拆了房,砸了锅,至今无房安身,无锅煮饭,都来彭家围子诉说。从1958年到1960年各生产队粮食产量、口粮分配的实情,也都一五一十地给彭德怀说了。你言我语,倾心交谈,累得彭德怀嘴唇干裂,声音嘶哑。遇上生活特别困难的,他忍不住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5元、10元或20元、30元,塞在对方手里。
  10月8日,碧泉公社新开大队红星生产队4个妇女来见彭德怀,说她们生产队原定基本口粮是300 斤,现因减产只给148斤,从8月10日至今已吃去75斤,下余要到明年2月份才发给。4个女人愁苦着脸问:“彭元帅,你看看么,这会饿死人去!”彭德怀让金石马上去查访,那里确有10—20%的人家已经接不上顿了。夜深,来人散尽,屋里只剩下彭德怀和几个工作人员。彭德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几天来,他一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现在终于忍耐不住了,咆哮起来:
  “北京净听这样好,那样好,有人就是当官做老爷,不下来听听!”“现在有人吃不上饭啦!我们对得住群众吗?”“有人还是报喜不报忧,我回去要报告中央,我不怕!”
  20年后,金石回忆起这个乌石之夜说,这是他随彭德怀回乡调查中,“唯一一次看到彭老总大发脾气。”“一次好大的火哟!”几天后,彭德怀自己到乌石公社黄卜大队访问,走到一个姓贺的社员家,锅里煮的是糠糊糊。贺的堂客(妻子)请彭德怀尝,彭德怀让同去的景希珍也尝一口。景希珍回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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