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那个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记在我的账上。”他低着头说道,帽檐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庞。
给自己欣赏的表演者鲜花,这是绿阳春餐厅里的一个传统。花的价格很贵,但餐厅会把其中一半费用转到表演者的当场酬劳里。事实上这是客人对演员一种最为实际的鼓励和赞许。
“好的。”服务生谦卑地弯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吗?”
他摇摇头:“你也不需要告诉她是谁送的。”
“我明白了。”服务生鞠躬离去。而当女孩结束这一曲的演奏之后,那一束百合也如约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发着清香。她向着听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谢意,同时她睁开了眼睛,像是要在人丛中寻找到那个给她送花的人。
他从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找到,不过这次他却端坐不动,坦然迎接着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却是如此地苍白无神。
她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
二○○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点。
罗飞于第一时间来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在这里他见到了那个一手将他调入省城刑警队的宋局长。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发福,脑门顶上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露出锃亮亮的头壳来。不过这些都不妨碍他独有的那份威严仪态,这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决不会随着时光的变迁而衰退半分。
罗飞已经换上了刑警队长的服饰,他面对着自己的上级领导敬了一个庄重有力的警礼:“刑警队长罗飞向您报到!”
“罗飞……”宋局长那浑厚的男声沉吟了许久,最后却只说出了短短的一句,“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罗飞的鼻子蓦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过他很快把这些情绪都压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脸上,坚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扫而过的痛苦。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属下了。”宋局长看着罗飞一声轻叹,“你知道吗,那时所有的警队都紧盯着两个省警校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员,一个是你,一个是袁志邦。”
罗飞迎着宋局长的目光,然后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复道:“现在也还不晚。”
宋局长现出一丝微笑,对这样的属下,他还需要说什么多余的话吗?
“去吧,去抓住他!”这就是他对本次会面最后的总结陈词。
十五分钟之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再次齐聚在一起,他们正在观看投影仪上播放的一个视频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携式DV所拍摄,画面较为模糊,再加上拍摄者本身的水平实在业余,经常出现的抖动和毫无规律的镜头切换都给观看者带来了不少困扰。
好在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视频内容的体现。
总长4分55秒的视频,是从一句脏话开始的。
“这他妈的就是地理课。”一名带着黄耳环的高中男生对着DV镜头说道。随后镜头被拉开,出现了一间教室的背景。在教师最前方的讲台部位,一名头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师正在给二十余余名学生授课。
画面上,讲台下的学生显然不在听课:有人伏案睡觉,有人大声闲谈,有人对着镜头比划下流手势。不过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因为很快有个卷毛头发的男生高声起哄说:“下面让我们的谢冠龙同学给大家表演一下。”
黄耳环迅速离座起身,径直走向老教师,劈头拽下了后者的帽子。老教师一言不发地看着黄耳环,满脸的无奈和窘迫。
黄耳环拿着帽子调戏般地晃了两圈,然后又扣回到老师头上。他带着笑容返回座位,并对镜头得意招手。
老教师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顿之后,他选择了继续授课。
可他的授课声马上就被辱骂声和嬉戏声淹没。在这个高中课堂上,黄耳环和“摄像师”到处走动,男生女生随意起立打闹,互扔杂物,脏话与哄笑一直回荡在教室内。
大约一分钟之后,黄耳环再次走上讲台,这次他试图用手指去弹老教师的脸颊,老教师慌忙躲在一旁。
“你们不要影响别人。”老教师毫无底气地抗议了一句,而这样的抗议显然是徒劳的。镜头转开,卷毛头对着DV说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随后,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从卷毛的手里飞出来,直奔讲台的方向而去。
在视频的最后,拍摄者把镜头对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胖胖的圆脸女孩,她得意洋洋地解说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们班,无所不能的全能班。”
视频播完之后,现场的专案组成员都在暗暗地摇着头。他们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正在上课的课堂,更无法想象画面中的那些言行是一帮学生针对他们年迈的老师而为。
主持会议的罗飞也陷于愕然,这个社会的某些变化确实已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只看到这段视频,他此刻一定会气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将这帮小兔崽子从画面中揪出来暴扁一顿。
可他却并没有真的产生这种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些半大孩子已经遭受到了最为残酷的惩罚。
“尹剑,你给大家把情况说说吧。”他吩咐身旁那个刚刚成为自己助手的年轻人。
尹剑点点头,拿起了几页整理好的稿纸。这是他连夜加班赶出来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面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现一下。
“首先我讲下这段视频的背影。这段视频拍摄于今年的九月十一号,拍摄地点是本市职业学校的高三全能班。视频的拍摄者——也就是最后出现的那个圆脸女孩——在两天之后将这段视频上传到了个人网络空间上。很快视频被好事的网友发现并在网上大肆传播。绝大部分看到视频的网友都被其中的内容激怒,对这几个辱师学生的讨伐从网络一直延伸到了现实社会中。据说当时曾有不少网友自发来到职业学校门口堵截这几个学生,各大媒体也纷纷进行了报道。在这种压力下,几个学生先后向受辱的教师吴寅午道了歉,而吴寅午也希望息事宁人,所以这件事情在两周前就渐渐平息了下来。不过吴寅午本人却因此事被学校劝退。”
“学校没有处理学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师劝退了?”慕剑云讶然打断了尹剑的话语。
尹剑无奈地摇着头:“是这样的……现在的职业学校,你也知道,赚钱才是第一位,学生是上帝,老师只不过是个打工者。”
“这也算是教育吗?”也许因为自己也算是个同行,慕剑云显得尤为忿忿不平,“连学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师,也难怪学生会这样放肆了!”
“嗯,了解这个情况的人都很气氛。而且那几个学生也没有真心悔过,表面上对老师道歉了,但私地下的态度却非常恶劣,甚至还对堵截他们的网友进行辱骂。所以后来Eumenides在网上进行死刑征集时,就有不少人跟贴控诉了他们的恶行。”
“这个情况当时为什么没有引起警觉呢?”慕剑云指的自然是网络上的回帖,现在看来,那里面很可能便隐藏着Eumenides新的作案线索。
曾日华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们留着那个死刑征集帖,本来也有要引出线索的目的。可自从韩少虹遇刺之后,这个帖子的浏览和回复量便呈失控状态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经达到了四万多条,其中检举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条,要想从这里面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个作案目标,已经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
“可昨天Eumenides的‘老师’袁志邦刚刚死亡,这一点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对辱师的罪行格外敏感。你应该能想到这一点的。”慕剑云不满地瞪着曾日华——对网络信息进行甄别筛选正是后者的任务。
曾日华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显然不太服气,不过他还是咧着嘴说道:“好吧好吧,是我疏忽了,谢谢慕老师的批评。”
慕剑云撇过脸去,神色缓和了许多。
罗飞心中一动,似乎在慕剑云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同样的不服输,同样的盛气凌人。她对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让曾日华事前便预测到这样的情节,那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曾日华的反应却和当年的自己大不一样。那时候的自己一定会反唇相讥的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自己和孟芸之间能有一个不那么争强好胜,那后来的事情又会怎样呢?
可惜历史却是不能接受假设的。罗飞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后,又黯然回到了会议现场。“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对尹剑说道。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副血腥的照片:两具尸体倒在装饰豪华的房间内,在他们身下,原本绿色的地毯被鲜血浸染,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这是案发地万峰宾馆的现场照片。死者谢冠龙、阎王即为刚才辱师视频中出现过的那两个男生。其致命创口皆在脖颈部位,伤害手法与韩少虹被害时的情形一致。现场遗留三份‘死刑通知单’,其格式字体也均与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剑讲解的过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时切换着,有多个角度的死者特写,最后则停在那几份“死刑通知单”上。
“三份通知单,可是只有两个死者?”曾日华抛出了这个疑问。
“那个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单’,可却没有死。行凶者逼迫吴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只手,用来换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华把手伸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挠:“这是什么路数?”
“暂时还不清楚,因为在场的两个当事人都还无法接受警方的问询。”尹剑回答说,“女孩因惊吓过度,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吴寅午则刚刚接受了手术治疗,尚处在医院的观察期。根据我们侧面了解到的情况,这次Eumenides作案的过程大致如下:他通过网络和电话分别与三名学生及吴寅午老师取得联系,自称是报社记者,希望安排双方作一次友好的访谈。他对三名学生许以丰厚的利益报酬,对吴寅午老师则声称能通过关系帮助他恢复工作,正是这些条件使当事人动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给吴寅午的银行帐号内打了2000元钱,让后者到万峰宾馆开了房间。几个当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这个房间内,Eumenides也如约到达,完成了他的杀戮行为。”
“完美的谋划。”曾日华耸耸肩膀,遗憾又略带钦佩的感慨道,“没有任何环节给我们留下可供追踪的线索吧?”
“不仅策划的环节没有,作案现场也同样一无所获。”尹剑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当事人的容貌描述——他在进房间之前就戴好了手套、鞋套和头套,同时他完美地躲避了宾馆内的监控设施,在监控录像中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慕剑云对两个同事悲观的状态似乎有些不满,她用鼓舞士气的口吻说道:“可是这次我们有两个当事人,他们与Eumenides有过正面的接触。这很有可能成为我们侦破这一系列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不错,这就是重点所在!”说话的是罗飞,他一开口,在场众人立刻都把目光齐齐地聚了过来。
罗飞则仍在看着慕剑云:“现在我们需要你去啃这块骨头。”
慕剑云微微一笑:“你是说那个女孩吧?”
罗飞点点头:“一边进行心理治疗,一边询问细节,这方面你是专家,我就不给什么具体的意见了。我只要你的分析报告。”
慕剑云回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吴寅午那边……”罗飞又转头看向尹剑,“你和医院方面联系一下,只要他的身体状况允许了,立刻安排我和他见面。”
“明白!”
“那就没我什么事了?”曾日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又自我推荐说,“要不我就和慕老师一起吧?”
罗飞立刻否决了他的建议:“不,你有很重要的任务。我要你查找从1985年1月开始,本市八年间所有失踪儿童、孤儿以及流浪儿童的资料,年龄从七岁到十三岁。你怎么查我不管,同样我只要你的分析报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日华慵懒的神情蓦地一振:“Eumenides,你是要我找他?”
“是的。”罗飞顿了一顿,然后详细讲解出自己的思路,“袁志邦找的这个接班人一定是与这个社会没有任何联系的孩子。这个孩子不能太大,否则他已无法操控对方的思想;这个孩子也不能太小,因为他不可能时刻把对方带在身边,所以这孩子至少要有独自行动的能力,据此我把年龄放在七岁到十三岁之间。袁志邦1985年1月伤愈出院,他对接班人的寻找从此刻便有可能开始,而以Eumenides展示出来的能力,他至少要接受过十年时间的训练,也就是最晚在1992年,他便已经成为了袁志邦的门徒。”
“好的,我明白了!”曾日华拍了拍手,“这么大的时间跨度,真不是一个小工程呢。不过……”他忽然嘿地一声,话题一转说,“罗队,你可要派人跟着慕老师,前天的事……”
罗飞会心一笑,明白曾日华刚才提出要和慕剑云一起,原来是在为对方的安全担忧。虽然邓骅已死,但难免他的手下不会继续来找麻烦。
“好的,我会安排柳松负责慕老师的安全。”
慕剑云看了曾日华一眼,神色愉悦。看来无论是多么强势的女人都会喜欢被呵护的感觉。
“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罗飞等待了片刻,见无人异议,便站起了身,“好了,散会,大家各自行动吧。”
尹剑也跟着站起身:“罗队,韩灏那边……”
“嗯,我正要跟你说——”罗飞看了看手表,“十点整我们一起去提审。”
第二章 暗流翻涌
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时三十分。
龙宇大厦内,另一个会议也正在进行中。
与会者全都穿着素服,表情沉痛——他们刚刚从祭祀邓骅的灵堂来到这里。四天前,杀手Eumenides假手韩灏,将那个曾经雄霸省城十多年的人物刺杀在了机场的候机大厅中。
正中主座上的中年女子低着头不停地抹着眼泪,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依偎在她的身边,神色惶恐茫然,从左臂上的黑色袖章可以看出这两人正是死者邓骅的遗孀弱子。
两个年轻人分立在母子的左右,左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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