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屋内静悄悄,未曾听到任何物体的声响。其间,曾听到男人的哀嚎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并未进去。除了哀嚎声外,并未听到其他任何声音,虽然很想跑进去——”大猴对着空海探出身子。“——正在犹豫是否要进去时,三个人就出来了。”
“平安无事吗?”
“对。刘云樵堆满笑容,对着和尚不断点头哈腰。”
“喔。”空海兴趣盎然地说道。
“空海,这不就是说,宅邸的妖怪已经被和尚降伏了吗?”逸势也探出身子说道。
“嗯、嗯。”空海脸上浮出一种说不出快活的笑容。“逸势啊!委实有趣,不是吗?”
逸势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模样。
“这事件的根源可能很深邃,逸势啊,那妖怪,看来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我不太清楚,空海。为何根源很深邃?又为何非常难缠呢?”
逸势这些话,空海不知是否听到?
“我对这事愈来愈感兴趣了,逸势——”
空海的嘴角依旧带着笑意说道。
不知何处有人在弹奏月琴,乐声隐隐约约飘扬着。
离点灯还有些时候,空海借着外头灯光,静静地饮酒。
和空海迎面而坐的酒伴,正是橘逸势。不,应该说逸势的酒伴是空海。
此处是胡玉楼二楼。也就是妓院。
玉莲和牡丹尚未露脸。
上楼时,只有牡丹惊鸿一瞥。理应很快就和玉莲一起现身,却不见踪影。
逸势显露不满的神情。喝着琉璃杯中的葡萄酒,性急地频频叹气。
“还不来。”逸势对着门口自言自语。
“不必着急,逸势。”空海说道。
“我并不急啊!”逸势把杯子放在垆上,看了空海一眼。
“反正今夜打算就在此过一宿吧?”
空海话一说完,逸势立刻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空海。
“虽然说过要在此过一宿,可是,你真要过夜吗?空海。”
“出门前说要过一宿的,不是你吗?”
“不过,你可是一个和尚啊!”
“和尚就不能过夜吗?”
“不……”逸势顿住口。
和尚进出妓院的事实,逸势当然清楚。
虽然,这是僧人不宜涉足的地方,却到处都有僧人偷偷往妓院跑,彼此心照不宣。其中,有西明寺的僧人,也有青龙寺的僧人。
不过,却没有人穿着僧衣就大摇大摆走入妓院大门。
若不是换装成一般人,就是刻意从后门进,都是避人耳目地进出妓户。
空海完全不忌讳这些。一身僧人装扮从大门堂堂进入。
他不刻意隐瞒僧人身份,却也不曾特意恶行恶状惹人注目。宛如到好友家拜访,像一阵风就进去了。不过,纵使如此——
也未免太招摇些了吧!逸势仍然如此暗忖。
“最好还是要有个和尚的样子吧?”逸势顿住口后,又开口说道。
“如何才像个和尚的样子?”空海问道。
“你——”逸势想回答,却又再度瞠目结舌。猛盯着空海看,却只能摇摇头。“也罢!一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替你担心实在是傻子。”
逸势又举起酒杯。此时,暮鼓开始响起。
空海背后的白墙,映照出红色霞光。前方窗子的对面——长安街道上,夕阳渐渐西沉。街道上的槐树,被夕阳照射出长长的影子。
“空海啊!”逸势举着酒杯道。
“何事?逸势。”空海从夕阳中把目光转向逸势。
“听说昨日又出现了。”
“那事吗?”
“嗯。”颔首后,逸势把酒杯放下,压低声音说:“就是‘德宗驾崩,后即李诵。’的牌子——而且,空海,听说这次就在皇宫前方附近。”
“好像如此。”
“尽发生些奇怪的事。”
“说得也是。”空海话不多,仅是颔首。
“空海啊,以佛法能够破解这事吗?”
“以佛法?”
“正是。”
“不懂你的意思。”
“能否以你最拿手的佛法也好,施法力也好,祈求不要再发生这些事——”
“办不到。”空海干脆地答道。
“办不到?”
“正是。”
“不过——”
“正因为办不到,佛法才会存在。”
“你又开始要说那些让我头痛的事了。”
“没那回事。”
“你最拿手的,就是把事情说得很复杂,对不对?”
“先不管用佛法办得到或办不到,在这之前,总得先和对方碰面,然后向他讲述佛法。而所谓佛法,那很花时间的——”空海自言自语。
空海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转到外头。已是日薄西山时分。红霞满天,炊烟四起。街道上,蒙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墨色。
逸势随着空海的目光,也往窗外看去。
“真是不可思议啊!空海。”逸势喃喃自语。
他的目光望着满是晚霞的遥远天边。
“倭国京城的夕阳,我见过好几回。但初次见到长安的夕阳时,我竟非常激动。不但激动,也感慨万千,原来我竟然真的来到了这遥远的地方——”
“……”
“不过,人在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
“嗯。”
“最初我不断地惊叹长安的繁华,最近却一直想起京城的事。”
“想归去吗?”
“有时一想到还得待上二十年,就感到全身都没劲了。”
前些日子还对“琉璃”及“垆”兴奋得双眼发光的逸势,这时,竟一反常态,悄然下来。
两人默默倾听暮鼓声。
不久——逸势深深叹了口气时,牡丹端着盘灯进入房内。
“来迟了,真是失礼。”牡丹一进来就以亲密口吻说道。说完才搁下盘灯。
“玉莲姐呢?”空海问道。
“正陪着一位官员。”
“官员?”逸势问道。
“姓白的官员。最近虽然常来找玉莲姐,却是一脸不开心,光是喝酒。”
“嗯。”
牡丹就坐在应了一声的空海身旁。
“上回过后,玉莲姐的身子十分顺畅。”牡丹说。
她说的上回,是指空海替玉莲抓出饿虫的事。牡丹朝空海的空杯斟满葡萄酒。又央求空海和逸势说日本话。
话到中途,空海问:“那个丽香姐如何了呢?”
丽香,正是雅风楼妓女之名。刘云樵曾经找过一阵子的妓女。
“依旧不变,许多衙役都照顾她,在风雅楼里挺有人缘。”
“嗯。”空海低声回应后,又对牡丹说:“牡丹,有事相托。可否帮忙打听一下丽香姐的事呢?”
“打听?”
“嗯。”
“何事呢?”
“任何事都好。譬如:出生何地?何种客人最多?或者兄弟家人等……”
“可以啊!不过,那人不太谈论自己的事,好像对自己的身世也不很清楚。”
“你说过她有不少为官的客人。”
“是。”
“何种官吏最多?若能打听清楚,就十分感激——”
“好的。”
“不要让丽香姐知道有人在打听她的事。办得到吗?”
“我是一个莽莽撞撞的人,说不定会被发现,我想玉莲姐对这就很在行。”
“那么,也拜托玉莲姐——”
“好呀!我去拜托她。不过,为何——”
牡丹一问,逸势也在一旁出声问道:小说下载
“是呀!空海,为何要打听这些事呢?”
“考虑到某些事。”
“考虑何事呢?”
“之后会告诉你,现在什么都不能说。”空海话到此,又举起了酒杯。
喝了一阵子后,暮鼓声响也停了,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笼罩大地。
此时,玉莲走进房内。虽然她年岁比牡丹稍长,却极为艳丽而韵味十足。
“玉莲姐——”牡丹叫道。
牡丹移到逸势身旁,把空海身旁的位子让给玉莲坐。
“哎呀!闻到墨水味道了。”空海对着坐下的玉莲说道。
“我已经仔细洗过手——”玉莲笑道。
“白大人又要你拿出笔墨吗?”
牡丹一问,玉莲颔首。
“是啊!喝着喝着,突然就要笔要墨——”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玉莲。”逸势问道。
“有位姓白的客人,有时会来找我,这位客官总是在饮酒之间,突然要我拿出笔墨来。”
“唔。”
“他不爱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酒,突然盯住半空中某处,就说要笔墨——”
“经常如此吗?”
“是啊!所以最近每逢白大人来时,我都在事前就准备好笔墨了——”
“要笔墨,写了些什么?”
“对。他好像想写些诗吧!不过,写得似乎并不满意——”
“喔——”空海颇感兴趣地应声。“诗吗?”
“啊!空海先生,您也写诗吗——”
对于这位不但精通唐语,连诗也感兴趣的日本和尚,玉莲感到很惊讶。
“若有兴趣,我恰巧有白大人丢弃的诗笺——”
玉莲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就是这个。”
空海接过玉莲手里的纸张。一看,差强人意的字写着: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嗯……”空海盯着纸看,喃喃自语:“真是好句——”
“空海,让我看看吧!”逸势伸出手来。
一过目后,逸势也不停点头。
“如何呢?”玉莲看看空海、又看看逸势,问道。
“这诗写得真好。”逸势答道。
“可能是一首长诗,却为起首几句而犹豫不决。”空海自言自语。
“仅仅读这几句,就能知道是长诗或短诗吗?”
“嗯,知道。”空海说道。又从逸势手里拿过纸来,再次说:“真是好句子——”
“白大人看上去很懊恼。”
“起笔先懊恼一番。懊恼过后,应该就能洋洋洒洒。”
“空海。尽管如此,不愧是唐都长安。连一个默默无闻的官员,也能在这种地方写下如此的诗——”
“……”
“长安,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地方。”逸势边颔首,边高声说道。
“怎么了?逸势。”空海望着逸势微笑道:“看来精神好多啦!”
“要你管!”逸势有些难为情,举起酒杯。
“日本也有诗吗?”玉莲突然问道。
“诗吗?”空海喃喃自语后,说:“有些是以汉语写出的诗——”
“日本没有诗吗?”
“有啊!在日本,诗称为‘歌’。所谓的歌,相当于大唐的诗。”
“歌?”
“有很多恋歌(译注:即情诗)。”空海说道。
“空海先生,您写恋歌吗?”
“不,我不写恋歌。我写的是有关宇宙的歌——”
“那么,空海先生,您不曾恋爱过——”
玉莲话尚未完,空海面带微笑答道:“有啊!”
有些过于坦率又直接的回答方式。
“那么,您了解女人的事啰。”
“我不明白你所谓了解女人的事,所指为何?若是那种美妙滋味,我是知道的。”
“美妙滋味?”
“抱着女人的身体,感到通体舒畅的美妙滋味。”
“啊——”玉莲看着空海叫出声。
“玉莲姊!和空海说话,不知不觉会变得很奇怪,一下子就被搪塞了。这家伙,很会说些复杂的道理——”
“逸势先生经常被搪塞吗?”
“经常被瞒骗。”逸势说道。
接着,大家又谈论了一阵子有关日本的话题后,空海对玉莲说道:
“对了,玉莲姊。最近刘云樵有来此露面吗?”
“哎呀!”玉莲一被问,竟叫出声来。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空海。“空海先生,您好像无所不知一样。刘云樵昨日才来胡玉楼。”
“喔——”
“神情显得相当愉快,带着很多位好友来。”
“看样子他遇上好事了。”
“对。上回向您谈起的事——”
“就是太太被猫附身之事!”牡丹身体前倾从旁加了一句。
“听说那只猫,被降伏了——”玉莲说道。
“呵呵。”
看到空海意味深长地颔首,玉莲也倾身向前,环视众人的脸后,说道:
“听说被青龙寺的和尚所降伏。”
“听说过当场的情形吗——”
“有呀!他们好几次高声谈论这件事,所以大致情形——”
“能否说给我听?”
玉莲故作思索状后,点头首肯。
“好吧!因为是空海先生。况且那般高谈阔论,别人也都听到了。”
接着,玉莲就开始叙述。
“听说,三日前,刘云樵带着青龙寺的和尚返回家中——”
和刘云樵进入他家的是名唤明智、清智的僧人。
三人刚要踏入屋内,刘云樵的妻子就出来大门口迎接。
“你又要做些徒劳无功的事了。”妻子春琴说道。“随你高兴吧!”
春琴话一说完,掉头就走。
三人随后追了过去,却不见春琴的影子。
屋里屋外、庭院都找遍了,还是看不到春琴的影子。
于是,明智和清智,置妥炉子,开始烧起“护摩”(译注:梵语,指焚烧、火祭之意。以智慧之火,焚烧烦恼之柴,焚火向佛祈祷的修法方式)。
施法的地点,就在云樵和春琴的寝室,因为妖气最盛。
焚烧护摩后,两人就开始念诵起真言经。
“快停止!”从天花板传来如此喊叫声。“快停止!不要再烧护摩!不要再念真言经!”
两人不予理会,依然持续诵经。整个屋子微微嘎响,接着就是一阵大摇晃。
“哇——”
刘云樵拔腿就想往外跑,但因为地面摇晃得很厉害,两条腿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
突然,天花板附近出现女人的身影,“咚”一声,原来是春琴掉落在床上。
春琴躺在地上,开始痛苦地挣扎着。
僧人依然焚烧护摩,持续念诵真言经。
刘云樵只是眼睁睁看着痛苦万分的妻子。
“快停止!饶命啊!”
于是,明智停止诵经,询问春琴,依然痛苦挣扎的春琴如此回答:
“我是五年前开始藏身在这屋子的一只猫。”
不是春琴的声音,而是嘶哑的男声。
“某日,从厨房要到很大的一尾鱼,躲在床底下吃食,不知是否鱼不新鲜,吃下不久后,胸口开始闷痛,甚至喘不过气来,非常痛苦,翌日就死在床底下了。”
“为何要在这屋子作祟呢?”明智问道。
清智依然诵着真言经。
“已经死去五年,无人埋葬,如今只剩皮和骨,我替自己感到无限悲哀,转而怨恨这家人,才会附身作祟。”
“为何能够预言德宗皇帝驾崩?”
“以前就听说他龙体违和,最近开始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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