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我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一碰到事情,立刻就要作比较。我很喜欢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而且,还得判别高下优劣——”逸势坦白说道。
“你确实有这种毛病。”
“空海。坦白说,在日本时,一直都自认为是天才。那些官吏,在我眼里都是一群俗物,我认为在那个国家里没有任何人真正能够评价我的才华。我认为大唐的长安,由于人才荟萃,应该会有人真正能够了解我的才华——”
“嗯。”
“我希望出入唐宫,与天下名士交往,谈笑于觥筹交错之间,让人知道倭国有个橘逸势。不!我认为一定可以如此——”逸势望着空海,继续感慨地说:“但是,空海啊!我碰到你,又来到大唐的长安,才完全明白。所谓什么天才,只是在日本国内的事而已——”
“我能够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好。若是没有你,在长安的我或许会更胆怯、更退缩——”
“是吗?”
“空海啊!我真的比不上你。但是,对于比不上你这件事,我一点也不觉得懊恼,实在很不可思议。”
“……”
“我想那是你真的很厉害。”逸势以带着兴奋的口气说道。
逸势在唐都长安西明寺的一室,望着房内燃烧的灯火。
“现在,我很怀念那小小的倭国……”逸势说道。
漫长的一日,这一天最后的一盏灯火,如此被熄灭了。
第十一章 猫道士
空海和逸势,徒步走出西明寺。
还有青龙寺的凤鸣。大猴也随行。
“看来大猴也想去——”
正要出门时,空海看着来送行的大猴,便口邀他同往。另外有个带路人。
那人是吕家祥家中的仆役赵子正。
途中,逸势未发一语。
虽是未发一语,他的脸上却充满着好奇的神情。
仅是普通的脚程而已,可能因为兴奋而喘不过气来,不时会深呼吸一下,然后再狠狠吐了口气。
终于,抵达位于太平坊的吕家祥家。
吕家祥的为人,是金吾卫当中少见的温和,年约四十余。凤鸣、空海、逸势,和吕家祥都是初次见面。大家各自报上名号。
“寄居西明寺,倭国留学僧空海。”
“橘逸势。”
“大猴。”
吕家祥一知道和青龙寺凤鸣同来的人,竟是一位倭国留学僧和留学生后,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何况还跟着一个胡人模样的大汉。
“这几位都是我的友人。昨夜,我从这两人口中得知,在倭国也发生过好几次如贵友刘云樵遭遇到的事件。特别空海师父,更具有这方面的法力,他对贵友刘云樵的事颇感兴趣,今日才会带他们一起来。听说刘云樵的病情不时会发作,带大猴来是为了预防不时之需——”凤鸣流利地说出事先预备好的说词。
吕家祥恭敬地迎进四人。
一到刘云樵房内,看到刘云樵已经起身坐在床铺上。
吕家祥。
凤鸣。
空海。
逸势。
大猴。
他的眼睛依序观看了进入房内的五个人。虽然视线追着五人,焦点却看似游移不定。
刘云樵的脸颊消瘦,两眼突出眼窝,露出一种怪异之相。脸颊到下颚,长满凌乱的胡须。嘴巴半张,可以看到他的牙齿和舌头,嘴角有口水干掉的痕迹。
他望着站立在自己周围的人,冷不防脸颊开始抽搐起来。
“唷——”他叫道。“你们是要来杀我的吗?原来你们是要来杀我的……”
他以一种发自喉咙深处的低沉声音说道。刘云樵在说话当中,两个眼球转个不停。
“等一下。不是说好一个月吗?时候尚未到,不是还有好几天吗?过些时候再来吧!”
刘云樵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告诉做错事的部属一般。
四人来到这房间之前,已大致听说过事情原委。
这是青龙寺两位僧人回去报告:“妖猫已经被降伏,没问题了。”之后才发生的事。
刘云樵的妻子行踪不明,他本人则陷入半疯狂状态。因此,青龙寺方面才又派凤鸣前来探望。
空海在青龙寺那两位僧人抵达刘云樵宅邸之前,曾到过那屋里和妖猫会面并交谈。
谈论有关宇宙的问答。那是个难缠的妖怪。
妖猫已经看透空海对青龙寺颇感兴趣。
总之,那不是一个好应付的对手。
空海离开刘云樵家的翌日,从青龙寺来了两个僧人。
虽然听说妖猫被那两人降伏,空海却不太相信。因此,拜托胡玉楼的玉莲,若发觉刘云樵有什么苦恼,叫他到西明寺来找空海。
不过,刘云樵还来不及找空海,就变成一个疯子了。
凤鸣对于空海曾到过刘云樵家之事,似乎知道、又像不知道。总之,凤鸣好像知道这次事件和空海有所关联。
空海。
凤鸣。
都不是大唐子民。而是异邦的僧人。
“空海,该如何好呢?”凤鸣对空海说道。
“总之,得先听刘云樵把事情讲一遍,不过他好像无法正常地把事情说清楚。”
“是的。”
“刘云樵家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妻子春琴又如何了呢?首先,就从妖猫现在是否附在刘云樵身上开始吧——”
“空海,你来吧?”
“不,今天我只是跟着来而已,请让我见识一下凤鸣师父的法力。”空海语毕,后退一步。
反之,凤鸣跨前一步,站到刘云樵床铺旁边。
刘云樵畏怯地缩着身子,往床铺角落爬逃过去。他所逃躲的尽头,就是墙壁了。
“不要怕!我是来帮助你的。”凤鸣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刘云樵一听到凤鸣的声音,好像立刻回过神来。
“真的吗?”
刚说着,眼神又变得有些诡异,露出狂气。
“是来杀我的吧!一定是这样。在哪里?把绢布藏在哪里呢?”
“绢布?”
“对啊!你想用绢布把我绞死,对不对?春琴也想这样把我绞死。”
“春琴?”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刘云樵好似梦魇般喃喃自语。
“我是你的朋友。”凤鸣轻轻地伸出右手。
“哎呀!”刘云樵大叫一声,扑向那只手。
喀——
半空响起刘云樵的咬牙声。原来刘云樵想狠狠咬住凤鸣伸出的那只手。凤鸣若非及时缩回手,说不定会被咬断手指。
就那样,手脚趴着的刘云樵,从床上跳下来,四处乱跑。当他正要撞向空海之时……
“等一下!”
大猴高大的身体,挡在刘云樵面前,用强壮的双手抓住正要往前撞的刘云樵。真是孔武有力。
刘云樵的双手被往后扳,动弹不得地被抓住。
“喔……”吕家祥忍不住对大猴那双强壮的手臂发出赞叹之声。
“如何处置呢?空海先生。”大猴气定神闲地问道。
空海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凤鸣。
“麻烦就这样抓住他。”
凤鸣语毕,走近刘云樵身边。他把自己的右掌,放在刘云樵额头上。不久,又把手移到喉咙。
接着,是胸部。
然后,是腹部。
再来,是股间。
手掌如此顺序触摸,口中低声念着不知什么咒语。
“在做什么呢?空海——”逸势压低声音悄悄问空海。
“看看妖怪是否附在刘云樵身上。”空海答道。
“那样就能知道吗?”
“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为妖怪并非一直附着,时而附身时而不附,纵使现在没附身,明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喔。”
逸势看着凤鸣的手在刘云樵身上到处触摸着,全身不禁紧张起来。
不久,凤鸣放开手掌。
“好像没有被附身。”凤鸣说毕,收回触摸刘云樵的手掌。
“喂……”逸势拉拉空海的袖子。
因为他看到凤鸣的手掌变成一片乌黑。
凤鸣手掌上黑黑的东西,好像还会蠕动。仔细一看,那是比蚂蚁更小的黑色小虫。
“只是聚集着这些像垃圾的小东西。”
凤鸣瞪视着在手掌上爬动的黑虫说道。呼地一声,凤鸣手掌上的小黑虫有如溶入大气之中般消失了。
“他在做什么?”逸势问道。
“我上次不是从玉莲姑娘手臂上抓出饿虫吗?类似那种东西——”空海说道。
“对不起,可否准备一些干布——”凤鸣面不改色地对吕家祥说。“打算要丢掉的破布也可以。”
吊起眼梢观望方才光景的吕家祥,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朝房外命人准备干布。干布立刻送了过来。
“抱歉,请再压住刘云樵一阵子。”凤鸣道。
“啊!当然可以。”大猴开心地说道。
凤鸣又站在刘云樵面前,这次徐徐地将双掌放在刘云樵头上。双掌合拢住他的脑袋。
“需要帮忙吗?”空海问。
“那就麻烦了。”凤鸣说道。
凤鸣的嘴唇,传出低低的咒语声。
Namo buddhaya namo dharmaya nam…ah samghaya,namah,suvarnavabhasasya……
这是孔雀明王咒。
空海将准备好的干布——一块破布握在手里,站在凤鸣一旁。凤鸣继续念咒。逸势只是一个劲儿发出吞口水的响声。
呕——
刘云樵的鼻子流出黑黑的东西。黑黑、湿湿又闪光的东西。那东西从两个鼻孔流到嘴唇旁边。
空海拿布去擦。刚擦过,又流出来。
不久,黑色液体流出来的速度渐渐变慢。然后,停止了。整个屋内,充满一股腐败臭味。凤鸣把手放开。
“结束了。”凤鸣说道。
“可否将这扔掉呢?”
空海把为刘云樵擦拭鼻孔的破布,交给吕家祥。
“那到底是什么?”逸势问道。
“是刘云樵体内的恶气及类似饿虫的东西,还有腐败的血。凤鸣让这些东西从鼻孔流出来。”空海说道。
刘云樵以畏怯的眼神看着凤鸣和空海。虽说畏怯,方才眼中那种诡异的神情,顿时减少了许多。
“放开也没关系了。”
空海一说,大猴立刻松开抓住刘云樵的手。
“真是厉害啊!空海先生。”大猴说道。
刘云樵的表情,好似大梦方醒。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却不会给人一种死人的感觉。
“吕施主,麻烦端杯热茶给刘施主。”凤鸣说。
热茶立刻端上。刘云樵慢慢地将整杯茶喝光。刘云樵的神情也变得比较镇静。
“那么,从头再问一次吧——”凤鸣对刘云樵说道。“刘施主,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刘云樵以畏怯的眼神看着凤鸣和空海。那是求救的眼神。
“我内人,也就是春琴,突然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想杀死我。”
刘云樵露出畏怯的神情,开始述说那晚的经过。
凤鸣在他的叙述当中,不时插嘴提问。提出问题的,只有凤鸣。基本上,局外者立场的空海和橘逸势,只是默默聆听。
可能因为畏怯和兴奋,刘云樵同样的话一再重复,或者前后不一致时,凤鸣就会出声问清楚,刘云樵的叙述才总算理出了头绪。
刘云樵打着哆嗦说,他和妻子春琴久别后想共寝,春琴突然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那时,刘云樵在床铺上等着春琴。
春琴站在垂着绢帷床铺的另一边踌躇着。就在两人交谈之时,春琴抽搭抽搭地啜泣起来。
刘云樵急忙问春琴何以哭泣,她的回答实在出人意外。
“你不会杀了我吧?”
“当然不会呀。”刘云樵回答。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而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春琴又说。
然后——
感觉到春琴在垂着绢帷床铺的另一边,把裹在身上的衣物脱掉了。
她的影子,映照在绢帷上。看来怪怪的。瘦小、驼背、又弯腰。
“我变成老太婆后,你还爱我吗?”
春琴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那不是刘云樵所熟悉的春琴的声音。
春琴的手伸进绢帷内。那也不是春琴的手,而是一只满布皱纹的手。那只手把绢帷拉开。
一个满身皱纹的裸体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哇!”
刘云樵大声惊叫,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张大嘴巴,死命地喊叫着。
眼前是个皮包骨的老太婆。眼窝深陷,眼睛周围满是眼屎。白发苍苍。
虽然长着头发,却少得可怜。头上仅有稀疏的白发。
胸前肋骨浮现,脖颈上青筋暴露。乳房皱巴巴地往下垂挂,紧贴胸前。
“我,漂亮吗?”
老太婆问道,转动着满是眼屎的黄眼球,紧盯着刘云樵。
老太婆伸出瘦如枯枝的手,拿起掉落在地上的春琴的衣物,往自己身上裹起来。
她边裹,还边低声不知说着什么。说是在讲话,还不如说是在唱歌。
虽然知道在唱歌,但那低低的声音,加上让人很不舒服的沙哑声,听来更像咒语一样。
不过,确实是一首歌。
老太婆的身体,配合着歌声,开始动了起来。手舞。足蹈。还转动脖子。
老太婆,配合自己的歌声,竟然舞蹈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看到云想到你天衣飘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
花的浓香藏在露珠之中,春风轻吹才散发出来。
像这般美丽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见到,
就一定是在瑶台月下相逢。)〗
优美又感人的词曲,声音却断断续续,舞动的姿势也不像舞蹈。老太婆突然停止不唱,以怨恨的眼神瞪着刘云樵。
“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呢?”老太婆说。“我的姿态,是那么丑陋吗?”
老太婆走近刘云樵身边。裹着老太婆身体的春琴的美丽衣物,一件件掉落到地上。
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刘云樵简直魂飞魄散。
她以猫般闪着光芒的眼睛盯着刘云樵,以牙齿衔住垂在床铺周围的绢帷,然后狠狠地把它咬碎。
刘云樵被变成老太婆的春琴盯着看时,身子一动也动不了。
“这是绢布唷!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是很牢固的——”
春琴边说,边把柔软的绢布缠绕在刘云樵的脖子上。
脖子一被勒住,渐渐失去知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转过来时,已是翌日被佣人们发现在吃自己的粪便了。
刘云樵的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了。
大致听完刘云樵的说明后,凤鸣低声自语:“事情原来如此。”又转向空海,简短问道:“意下如何呢?”
“真是不可思议。”空海说道。
“正是。”
“春琴为何变成老太婆,倒有几个可思考的方向。”
“有什么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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