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冑。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
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呐,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
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公尺。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
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当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这真是……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以言对。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
空海说道。
“这么多——”
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
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
空海像要甩开缠绕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无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颤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拋向远处的虚空——倒不如说是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
某种强烈的情绪与感动,似乎正紧紧攫住这个男人。
“司马迁《史记》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些陶俑,应该是守护地下宫殿的士兵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传说中始皇帝地下宫殿的一部分——”
白乐天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
这个男人,内心正澎湃激荡着无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藉由说话而将它压制下来。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后居住的庞大地下宫殿。他打算将地上宫殿原封不动搬至地下。
据说,原为一国之君的秦王政,自从平定七国,以“始皇帝”自号后,便展开地下宫殿的建造。
他征用为数约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草茫茫,土苍苍。
苍苍茫茫在何处?
骊山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
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流水银象江海,
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
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
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
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
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
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
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
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
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
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
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
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
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
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
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
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
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
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
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
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
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
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
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三〕
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
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
“接下来该你了。”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
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
风索索月满玉杯。
……〗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一念眠中千万梦,
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
一哭一歌几许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慑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
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
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
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
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
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错。”
空海颔首同意。
“人存在这个世间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而生?只怕谁也无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后的历史来答复也说不定。可是,就我个人来说……”
“我了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谁?并非由神明所决定。归根究底,还是在于个人。你想成为哪种人,就会变成哪种人吧。”
“——”
“我最近总算稍微明白这一道理。写诗的白乐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会那么迷惘。”
“这话怎么说——”
空海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因为白居易迷惘时,只能猜测。若是诗人白乐天的话,到底该怎么做,答案有时却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会写诗,那就是诗人了。如果想维持诗人身份,便得写诗,必须即刻拋下手边工作,勤于诗作。可是,成天光写诗,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其实,每个人都生存在各种立场之中。既是人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诗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人就生存在这无数立场相互交迭的人间之中。如果能从中只挑选一种生存方式,那将是无比快乐的啊……”
“诚然如此。”
“不过,空海先生,看来,至少我还是想维持着诗人身份的。”
白乐天手持斟满葡萄酒的玉杯,一饮而尽。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华洋溢。可是——”
白乐天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不,我无法说得恰到好处。找不到适当语句——”
“——”
“这么说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诗而言——”
“就诗而言?”
“换句话说,我的才气是为诗而生的。藉由诗,才能发挥出我的才气……”
“——”
“可是,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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