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和逸势前面的人很自然地让开了。两人仿佛被揪了出来般被挤向前。
“听好,在你眼里的真相到底如何,你边看边低声说给我听吧。”逸势说。
“不过……”
“这里是大唐国。若是日语,人家就听不懂了。”
话说完后,空海和逸势,站在围着圈圈的人群之前。
两人站在该地,好似和那方士对峙着。
那是一位皮肤黝黑、看不出年龄的老人。
看来似乎已经年过七十了,但应该还不到九十。不过,七十到九十之间,到底几岁?看不出来。
单就眼睛周围的皱纹看来,应该有一定的年岁,可是那男人全身散发出一股气势,显得精神奕奕,看来更年轻。
方士以细细的眼睛,注视空海一会儿后,把手伸进怀里。
空海并不说明。
因为,方士动作,还是和刚才一样。
“他取出瓜果,放到怀里了。”
空海低声说道。方士正拿起柄勺的把子,把身子探进桶子内。
“喔。”逸势低声叫出。
果然如空海所说,逸势看到了方士一边舀水,一边从桶子内拿起瓜果,火速地放进自己的怀里。连着二颗都放进怀里了。
现在,逸势看得到方士的怀里,鼓得大大的。
“冒出芽来。”方士说。
“不冒芽。”空海低声呢喃。
“长出叶子来。”方士道。
“不长叶子。”空海说。
“开花。”
“不开花。”
“结果。”
“不结。”
“大起来。”
“不会大。”
空海故意盖过老人的话语,低声逐次告诉逸势。
“他从怀里拿出瓜果了。”
空海语毕,逸势果然看到老人嘴里说摘下瓜果,其实是从怀里拿出两颗瓜果来。
欢声再度扬起。
空海站出来接过瓜果,并打算付钱。
“不,不用。”方士摇摇手,不收钱。
“为什么?”
“我不是卖瓜果。是卖法术。”方士说道:“因为你没中术,所以不能收钱。”
“您知道我没中术?”
“嗯。”
“失礼了。”空海低头告罪。
“不,不。”方士摇手说:“两位看似不是唐人吧。”
“不是。”空海回道。
“从何处来的?”
“倭国来的。”
空海原来已把“日本国”说到嘴边了,又改口成“倭国”。
那时候,“倭国”的称呼比“日本国”更普遍。
这件事,空海在旅途之中已经明白了。
“哇,”方士提高声调,“真是遥远的地方啊。”
空海和方士的交谈,当然是用唐语。
站在旁边的逸势,不知两人在讲些什么,脸上充满好奇。不过,不愧是逸势,他并没有从旁硬加入两人的交谈。
“来此已经很久了吧?”
“不。才到不久。”
“以前来大唐游玩过?”
以前是否来过大唐呢?这是方士问空海的本意。
“这是第一次。”
空海话一说完,方士便“啊”地发出赞叹声,说:
“虽然如此,唐语竟是这般流利。”
“喔。”
“因何事来大唐呢?”
“以留学生身份,来此学密……”
“密”,就是“密宗”。
“来盗取吗?”语毕,方士微笑。
“盗取?”
“这张脸不像是来学习,而像是来盗取密法的脸。”
“嗯。”
空海点点头,方士紧盯空海,仔细端详。
“倭国的人,都像您这般吗?”
“有形形色色的人。”
“形形色色啊?倭国的人若都像您这般,那就太了不起了。”
“何故?”
“不仅是密宗,整个大唐都要被盗光啦。”老人爽朗大笑道。
空海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么——”
尚未说出“要往何处呢?”空海抢在方士前回答。
“赴长安。”
“长安吗?”方士自语,再度望向空海,问道:“能够请教大名吗?”
“空海。”
报上空海名号后,又以唐语把旁边逸势的名字告诉方士。
“在下丹翁。”方士说。
“表字吗?”
“嗯。”方士点头,又问:“空海,不知您在长安逗留多久?”
“大概得二十年。”空海说毕,再加上一句:“大概吧。”
“那么,改天到长安喝一杯吧!”
“您也要往长安?”
“是。”方士——丹翁说毕,又微笑着。
“那么,就不在此打扰太久了。”空海颔首。
把拿在手里的两颗瓜果,要归还丹翁。
“没理由收您这东西。”
“拿去吧!空海。能够看破丹翁法术者,在大唐之中恐怕难得一见吧!知道我名号的人,如果因此而收下丹翁的瓜果,那么,就算是相互厮杀的对手,也会立刻成为十年以上的知音。”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空海说毕,再度欠身。
相互告辞后,对着走入人潮的空海的背后,丹翁喊道:
“空海。若要求取密法,可以去拜见长安青龙寺的惠果师父。”
空海回头,再度鞠躬行礼。
“太厉害了。空海,真如你所说的。”
走出人群后,逸势兴奋地说。
空海和逸势,手里各捧着一颗瓜果。
二人的周围,车马喧腾。小贩叫卖声此起彼落。
“空海,赶紧告诉我。”逸势说。
“告诉你什么?”
“方才的事。你和那老人到底讲些什么?”逸势迫不及待地问。
“谈了很多。”空海微笑。
低声响应后,空海就把方才和那名唤丹翁的方士所谈的事一五一十讲给逸势听。
话一说完,空海突然闻到一股腥味。
一股血腥味。
稍一留意,才发现迎面而来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空海感觉两手湿湿的。他以为或许瓜果破了,流出汁来了。
“啊!”空海低叫一声,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空海。”逸势也停住脚步问。
“你看!”空海说。
空海站住原地,盯着抱住瓜果的双手紧看。
“怎么啦——”
话刚出口的逸势,终于惊觉到。
“哇!”
叫声一出,逸势赶紧甩掉手上的东西。
瓜果落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地面上染成一片血红。
一颗鲜血淋漓的狗头滚落到地面上。
空海和逸势,自以为抱的是瓜果的东西,原来是看似刚被砍下来的狗头。
“中了幻术——”空海喃喃自语。
一开始,丹翁就知道空海已经看破自己的技法。
因为,空海知道丹翁从桶内取出瓜果。
于是,方士将计就计。
他利用空海认为桶子拿出来的,必定是瓜果的这个盲点。
——知识真是恐怖啊!自己不是才刚刚说过吗?
空海心中暗暗自忖。
“不愧是大唐国。”空海又喃喃自语:“那是个我所不及的人。”
——大唐真是广阔。
空海如此一想,突然觉得很开心。
——有趣。
空海放声大笑。
“怎么啦?空海。”
逸势对他说话,他依然止不住笑声。
空海就这样抱着一颗血淋淋的狗头,开心地大笑。
“啊——”
有位年约七十,白发白髯的老翁从屋内走出来,向大家打招呼。那时大伙用餐完毕,正要各自回房休息。
“我听说您们当中,有一位天赋禀异的和尚……”老人环视大伙而后,如此问道。
通译话一说完,半数以上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角落那个男人身上。只有那男人,还在吃饭。
每个人都疲倦极了。
一整天,坐在马车里硬梆梆的椅子上摇摇晃晃。
从水路转成陆路的汴州算起,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那是被车轮辗得凹凸不平的道路,屁股就这样碰来碰去。
当时的车轮是木制。当然没有弹簧。
地面上的震动,从臀部传到背脊,而震到头盖骨里去。这可不是在牛车上慢条斯理前进的一天,而是在马车疾飙如电的一天。
连假寐一下都不成,因为身体左摇右晃。
若稍稍打个盹,脑袋便立刻会撞倒撑持车顶的支柱。
因此,一行人已经养成“一用完餐,立刻去睡”的习惯。
说到用餐,那也是异国风味。异国所产的食料,以异国方法烹饪、调理出的菜色。一切都和日本不一样。
疲惫的身体,很难适应异国的饮食风味。
能够吃掉一半的还算状况好,多数的人都剩下一大堆。
这一行人几乎都在拉肚子,个个都有拉肚子的经验。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例外的人,还在进食当中。
他,就是空海。
在这个他乡异国里,只有空海好像很能自得其乐。
对于至今几乎都在山岳修行及旅途中的空海而言,摇晃的马车、异国的食物,完全不成问题。
就像马匹般啃食。自己的碗盘空了,甚至还伸手到别人的碗盘上。现在,空海正在吃的,就是邻座橘逸势吃剩的食物。蔬菜、猪肉和木耳,用大量辣椒和好几种辛料的香汁去熬煮的菜肴。
好辣啊!
除了空海外,所有人对于这种辛辣,连一口也吃不下去。
空海正在狼吞虎咽。
真是痛快的吃相。一样接一样的食物消失在空海的嘴里,落进了他的肚子。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那个空海的身上。
一行二十三人当中,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
虽然头发有些长了,也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装扮。
用不着特地询问,老人所说的“和尚”,谁都知道就是空海。
之所以特地询问,是对从日本而来的遣唐使一行人的礼貌性尊重。
“喂,好像是指你喔。”坐在旁边的橘逸势,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
其实,就算不说,空海当然知道老人在说什么。
只是,老人会用“天赋禀异的和尚”称呼自己,倒是料想不到。
“就是今天在天津桥旁,一眼就看穿道士幻术的那位和尚。”老人说。
当老人刚说毕,空海抬起头。
“若是那样的话,就是我了。”空海一边咀嚼,一边以流利的唐语回答。
虽然一面吃着东西,但他态度爽朗,不会让人感觉不快。
“失礼了。我还以为已经用餐完毕了。”老人说。
“没关系。”空海以出色的唐语回道。
说得比通译的唐语还要流利。
“您真的是倭人吗?”老人问。
操着一口比唐人发音还正确的唐语,老人对这位日本留学僧,好似已经全然为之倾倒。
“留学僧空海。”
空海报上名字后,老人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空海。
“老朽孙岳梁。”
“是这官栈的掌柜,有一事相求。”
这些谈话,通译都翻译给众人听。
“不知何事?”空海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从五天前起,客栈厨房出现异象。请您无论如何要帮忙——”
这一行人的代表藤原葛野麻吕,事先已经拜见过这位客栈老掌柜。
最近,他经常卧病在床。当一行人抵达洛阳时,由于老人——孙岳梁卧病在床,葛野麻吕独自一人前往老人的病榻。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今日发生之事,我已略有耳闻。我相信不为幻术所惑的您,一定会答应我所相求之事。”
空海以试探的视线望向藤原葛野麻吕。
他以视线在询问葛野麻吕,是否可以接受老人的要求。
“能力所及,尽管协助他吧。”葛野麻吕以日语答道。
“若有我可以尽力之处——”空海说。
“在您旅途疲惫之时来打扰您,真是万分抱歉。首先请听我把话说完。”
老人——孙岳梁环视大家一下后,注视着空海。
然后,开始说道。
“其实,这屋子旁边有一间厨房。奇怪的事情,就出现在那里。”
最初出现,是在五天前的晚上。
晚餐后,这里的厨子,利用灶火烤栗子时。
从灶旁墙壁上的窗子,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仔细一看,从那窗子,往屋内伸出一只手来。
满是皱纹,像是历经岁月的老人的手。
那只手的手掌往上,上下微微摇动。
“给我!给我!”怪手如此说。
厨子惊吓之余,发现那只手不但更往里面伸,也更靠近厨子。
“给我!给我!”怪手又说。
因此,厨子把烤好的栗子放进那手掌上,手迅速缩了回去,声音也没有了。
厨子松了口气,没想到翌日晚上……
“又出现吗?”空海问。
“是的,又出现了!”老人回道。
第二天晚上,也是厨子利用余火在烤栗子时出现。
这个厨子很爱吃栗子,很喜欢在工作完了以后,自己烤栗子吃。
正当栗子快烤好时,窗子那儿又有动静了。
抬头一看,和昨晚一样,从那里又伸进一只手来。
“给我!给我!”那手上下舞动着。
厨子将栗子放在那手掌上,满是皱纹的那只手,立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如此,已经连续四天了。”老人说:“今天是第五天。”
“今日那手已经出现了吗?”空海问道。
“还没呢。每次都是晚餐后,工作收拾好,厨子开始烤栗子时才出现——”
“那么,可否请您吩咐厨子,今晚也依照平日作息吗?”
“没问题……”
“我要到现场,用自己的眼睛瞧瞧那奇怪的事情。至于该如何处置,那是后话。”
听空海如此说,老人欠身行礼回道:
“明白了。”又说:“那么,等这儿收拾好了,厨子准备妥当后,再请您移驾——”
“如此说定。”
“如此说定。”
于是,老人谦恭地向一行人鞠躬行礼后,告辞回房去了。
经过通译转达,大伙也都明白事情原委了。
所有人都以充满好奇的神情,注视着空海。
“有法子吗?空海。”
橘逸势掩不住兴奋的声音说道。
“如何?”
藤原葛野麻吕也问空海。
“船到桥头自然直。”空海只露出微笑,爽朗地回答。
此处便是出事的厨房。
这里隔成了土间(译注:地上没有铺木板的房间)和板间(译注: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两部分。空海和另外四名男人,坐在板间里。
四名男人当中的两位,就是和空海同为遣唐使的橘逸势和藤原葛野麻吕。另外两人则是这家官栈的孙岳梁和厨子。
这个从异国来的僧人空海,将如何处置从窗外伸进来的怪手呢?想目睹这一幕的人还真不少。然而,再怎么怪异的现象,喔,不,正因为怪异,所以人少比人多好办事,结果只有连空海在内的五个人聚集在厨房里。
炉灶安置在土间。
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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