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
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
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
在做什么呢?
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那人影正在舞动着。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
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
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
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
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
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
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
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
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
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
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
此时——
“喂,空海。是我,逸势。”
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
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
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
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剎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
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
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
“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
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
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
呼——
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三〕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
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
“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
“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
“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
“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
“做得到吗?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
“——”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
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
是大猴的声音。
〔四〕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
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
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
“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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