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关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他却很想找人一吐为快。
不知不觉中,他便出现在马哈缅都的铺子,和马哈缅都打招呼了。
〔六〕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逸势啊。这事会愈来愈棘手。”空海说道。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嗯,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喂,空海。”
“什么事,逸势。”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是吗?”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
“——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真的就没事吗?”
“那样说?”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嗯,说了。”
“就是那事呀。”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空海反问逸势。
“其他说法——”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
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
“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办才好?”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
“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这样就行了吗?”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
“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为什么会?”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嗯。”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话——”
“怎样?”
“大概会逃走吧。”
“逃走?”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是吗?”逸势抬高声音。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你是说——”→¤炫··书·¤·网←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你肯定吗?”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开始逐渐明朗了。”
“开始逐渐明朗?”
“嗯。”
“什么事?”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什么?!”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没错。”
“不过,可是——”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牵连。”
“——”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那上面所写的正是波斯文字。”
“我知道。”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嗯、嗯。”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等,全都有牵连。”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
“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怎么样?”
“这是为了下蛊毒。”
“——”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才被杀害了。”
“大概吧。”空海道。
“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
“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做出哪样的事?”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嗯。”空海点点头:
“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可是——”
“怎么了?”
“关于这件事,我愈来愈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想。”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带大猴来?”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说的也是。”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
逸势这么说时——
“空海先生。”
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喔,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请随我来。”
韩愈深深一鞠躬。
第二十八章 蛊毒之犬
〔一〕
此处是个小房间。
有炉灶、桌椅。
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
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
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
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
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
“没有跟踪者。”
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入人群,失去踪影。
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
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
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
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空海答道。
“什么事?”
“皇上状况如何?”
“状况?”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
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
“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阇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继续说道:
“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刚才没——”
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
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
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
“其实——”
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元说:
“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
“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
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
“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
“失陪了。”
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二〕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
“有几件事要说,就从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
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
“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要托付我——”
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
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
“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
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他处置……
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
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
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
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三〕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一起被惠果阿阇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
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阇梨的手上吗?”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阇梨提过此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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