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礼虽然如此说,却始终压低声音。我想,这恐怕是件大事吧。
“我要说的事很急迫,也不能让别人听见。不得已才对您失礼。”陈玄礼继续低声说道。
“什么事呢?”我问。
“为了今晚之事,我是冒死前来的——”
说毕,陈玄礼慢慢拔出垂挂身旁的腰剑。
床上的我本能地往后缩身。
陈玄礼果然是要来夺取我的性命——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陈玄礼反持剑刃,而将剑把递交给我。
黑暗中,剑刃仿佛闪烁出蓝色光芒。
“这个——”陈玄礼说道。
“这个?”
“请拿着剑。”
“——”
“此刻起,我要对您坦述一件事。说完后,会要求您当机立断。到时如果所言不合,就请您杀了我。”
“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当真的。”
声音虽小,陈玄礼却说得斩钉截铁。
事情到此地步,我终于也有所觉悟。
我在床上整理装束,然后说:
“说吧,陈玄礼大人——”
陈玄礼几次调息后说道:
“我已经压不住了!”
“压不住了?”
“是的。”
“压不住什么呢?”
“我的部下。以及——”陈玄礼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我自己。”
此时,我已明白陈玄礼想做什么了。虽然明白,却无法将那骇人的事说出口来。万一说出来,进而成真的话——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你想由我说出来吗?”我如此说时,陈玄礼接道:
“我要申讨杨国忠。”
陈玄礼真的说出那事了。
“这一、二天我们就要逃离长安。跟随我的将士约有二百骑。我想我们绝不会失败。”
黑暗中,陈玄礼那无礼的目光,丝毫不放过我脸上任何表情,直盯着我看。
“龙武大将军——”我故意如此称呼陈玄礼:
“你说的事,我明白了。可是,为何要告诉我——”
“——”
“你想要我加入吗?”我说。
“不,不是。”陈玄礼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高力士大人——”
陈玄礼捏持住我手握的剑身,缓缓往上举起。
“在某种意义上,您比杨国忠更亲近皇上。或许您是仅次于贵妃,最接近皇上的人。”
“没错。”我坦然颔首。
“加上,您又是个冷静明白的人。”
“冷静明白?”
“这是赞誉。得罪之处,请您原谅。”
“——”
“皇上身边,再没人比你看得更透彻了。无论宫里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比谁都清楚。”
“——”
“这次我要做的事,您应该比谁都明白才对。”
诚如陈玄礼所言。
陈玄礼为何要申讨杨国忠,我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要您加入我们。只要起事之时,恳请高力士大人将我们的本意转达给皇上——”
“转达?”
“此事绝非谋叛。都是为了申讨杨国忠,我们才决定行动的。”
“然后呢?”
“事情发生时,请您如此转告皇上,我们绝对不想伤害皇上。讨伐杨国忠之后,我们会立刻护卫皇上前往蜀地。”
“不过——”我望着陈玄礼说道。
“什么事呢?”
“你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
“她并没罪。”
“她罪在深受皇上宠爱。她本身无罪。可是——”
“——”
“高力士大人,如果留下贵妃活命,您想事情能顺利进行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无言以对了。
陈玄礼所说的意思,我十分明白。
“我们杀了杨国忠、他的妹妹杨贵妃却随侍皇上身旁,您想我们能安心吗?”
“——”
“日后或许贵妃会突然向皇上进言,我们是杀她兄长的仇人,而要求皇上杀死我们。明知可能会有这一天,还要留下贵妃活命——”
之后的话,陈玄礼没有说出口。
然而,正如陈玄礼所说。
杀了杨国忠,留下贵妃的话,不知何时将惹来杀身之祸。
“您是明智之人,事情也看得透彻。我所说的,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陈玄礼说完,把按握着的剑身往上一提,将剑尖紧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请您当机立断!”他静静地说道。
“此时此地——”
陈玄礼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如果您稍有迟疑,或想拖延决断,就请用这把剑刺入我的咽喉。”
我握着剑把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
杨国忠、贵妃的性命,系乎我此时的判断了。
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如果——
如果方才没有听见黄鹤的声音,或许我会一剑刺进陈玄礼的咽喉。
可是,我不但听到黄鹤那番话,还决定要对皇上隐瞒到底了。
几次我想出声却又闭嘴无言,闭上了嘴却又想开口说话,就这样反反复复着。
最后——
我终于说了这句话:
“明白了。”
我点点头。
“你打算做的事,在那天之前,我会保密。”
说完此话,我放下剑来。
〔十四〕
晁衡大人。
此后的事,一如您所知悉。
十三日我们逃离长安,接着在马嵬驿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杨国忠正与巧遇的吐蕃使者说话,陈玄礼趁机起事,杀了杨国忠,然后胁迫皇上处死杨贵妃。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然后,黄鹤在贵妃后脑所扎的针被放松,也是我动的手脚。
我一直以为,这么做,贵妃就会身亡。谁知放松针只减弱了扎针的效力,这点您也晓得了。
话又说回来,为何我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会自问,如果当时没听见黄鹤那番话,我是否会这样做呢?
黄鹤欺骗了我——那股强烈的怒气,的确是让我对扎针动手脚的原因。
我上了黄鹤的当,将杨玉环引见给皇上,才会导致长安这场大混乱。
上当了……
大概就是那份悔恨,让我做出那样的事吧。
再说,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彼时,众人已商议妥当,准备让晁衡大人于日后带领贵妃东渡倭国。皇上那时也真的如此打算吧。可是,我长久随侍皇上,对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若干年后,从坟内挖出贵妃时,假使贵妃一如往昔那般平安无事,皇上一定又会改变主意。
他会说,不愿意让贵妃远渡倭国。
这么一来,陈玄礼将会被捕,且惨遭斩首示众吧。而陈玄礼也可能泄漏他和我之间的事。那么,我明知陈玄礼将在马嵬驿兵变,却没禀告皇上,这秘密也将败露出来。
我之所以对贵妃后脑的扎针动手脚,正因内心有着上述想法。
所以,让我老实告诉您吧。
对我而言,为了自保,让贵妃就此身亡,那才是最好的。
这番告白,晁衡大人恐怕会惊讶不已。
不过,这是我毫无伪饰的真心话——不,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这是真心话。
我对贵妃与皇上的嫉妒。
对黄鹤欺骗我的恨意。
对自己的爱怜。
这些情绪日积月累,才让我做出了那样的事吧。
不过,这些都是日后思索出来的结果,事到如今,我自己似乎也有些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在哪里呢?
唉——
话虽如此,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打从心底爱恋皇上和贵妃。
贵妃是如此可爱。
世上大概罕见那么任性娇纵的女子,但世上也真有这种例子,愈是任性娇纵,就让人愈发爱上她。
或许见到贵妃的第一瞬间,我就一直爱恋着她。因为我已非男人之身,所以或许我一直都透过皇上爱恋着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真心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明白了。
我想,所谓人的真心,一定不只一个,此一时彼一时都会有不同的真心。某个时候的真心,碰到不同机遇时,又会变成别的东西……
再说,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个、三个——好几个真心或矛盾的心。
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过,不论我的真心在哪里,我松动了贵妃后脑扎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喔,对了。
我还没提到不空和尚的事。
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我也打算向您说个明白。
不过,写了如此冗长的信,我已疲惫不堪,提笔分外艰辛。
不空和尚的事,如果我一息尚存,明朝还能苏醒过来的话,那时我再好好写下吧。
〔十五〕
晁衡大人。
我又有一件事非跟您说不可。
我知道这条命只剩一、两天了。不,必须跟您说的事,并非指我这条命。
那是有关昨晚所发生的事。
我在遥望长安数百里之外,卧病朗州某驿站,而写下了这封信。
说来我会病倒此地,全都因为皇上的死讯;一名来自长安的流人告诉我的。
我是如何期待与皇上重逢啊。即使是已注定无法重逢的今天,我对皇上的思慕却愈发强烈了。
若有可能,真想在皇上还在人世之时,由我直接告诉他这封信里所写的一切。
就算因此而遭到皇上憎恨甚至被杀,我也会这样做。
晁衡大人——
既然我在信中已提过不空和尚的事,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对您有任何隐瞒了。
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前,我要尽快说出来。
那是昨晚的事。
我点亮烛火,一面揉拭模糊不清的双眼,一面写这封信。
为了透风,我打开窗子,让舒畅的夜气流通进来。
建巳之月(四月)已过大半,长安以南的朗州,夜里就算打开窗子,也不觉得寒气了。几只小虫从窗口侵入,在灯火四周飞舞,对于我这已觉悟将死的人来说,让人倍感苍凉。
突然——
不知是否风向改变,火焰竟晃动了起来,映在信纸上的我的手影,摇摆不定。
仿佛有某物挡住窗口吹来的风。
抬头朝窗口一看,吓了一大跳。
圆窗外出现一张脸孔。
那脸孔一边笑一边望着我。
正是那位告诉我皇上死讯的老流人的脸孔。
正当我想出声问他有何贵干时,老流人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孔。
一瞬间,流人的容貌改变了。
同样是老人脸孔,却是另一个人。
那张脸孔,我曾经非常熟悉。
细长宛如鹤鸟一般的颈项。
秃得精光的头顶。
缠绕耳朵左右的白发。
那脸孔在灯火掩映下,从窗外笑着、凝视着我。
那是黄鹤。
五年之前——
贵妃、丹龙、白龙忽然从华清宫消失后,也随之失踪的黄鹤,他那张脸孔又出现在这里,一面看着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着。
“黄鹤……”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高力士大人,原来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话了……”黄鹤低声笑道。
虽然笑着,但那脸孔憔悴且瘦削,过去那种傲慢神情已不复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哀伤神情。
“而且,松动扎针的也是您高力士大人……”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读过了。”
“读过了?”
“你写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觉时,我潜入屋里读过了……”
“什么——”我高声说道。
“我本来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讯之后,当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潜入这里。”
“——”
“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
“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日无多了。”
“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入,全部读了。”
“所以,你全都看过了——”
“是的,全都看了。”黄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
“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
结果,黄鹤的身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
黄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黄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十六〕
“怎么可能……”
黄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
黄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
“——”
“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诚如黄鹤所言。
他确实深入内廷,每每陪侍皇上身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身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黄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
“自我毁灭?”
“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
“什么?”
“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黄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
“喔……”
“一个弃置不理也会自我毁灭的人,而我,竟然还特意……我真的是干下无聊的事——”黄鹤有气无力地自嘲说道。
“说来李辅国那家伙……”
“是啊。我也没想到李辅国会那么狠。”
说到李辅国,在黄鹤一伙人深入内廷时,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天宝年间,职司闲厩使的王鉷赏识李辅国的畜牧才能,推荐他为东宫属官,方才开始发迹的。
皇上得知这个李辅国之后,便日渐宠爱他——
“李辅国那家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气。”
“一点没错。”我附和道。
李辅国和皇太子日益亲近后,便操弄了这件事。
因安禄山之乱和杨国忠的事,导致我没注意到李辅国这人。
当我们为这些事焦头烂额之时,李辅国已计划夺权了。
马嵬驿事件之后,皇太子与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两地,他与群臣一同迁往北边的灵武,在背后出主意的正是李辅国。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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