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曾留有强烈印象……
我一直认为,记住他人容貌的能力,自己实远胜于别人。
只要碰过面、谈过话的人,我一定记得。即使见过干人万相,也从不会忘记。
因为我看人,并非只看其外貌而已。我还会看面相及入相。可以说,人的容貌鼻眼等等,不过是观察整体入相时的一扇窗而已。
更清楚地说,人的脸型、眼珠颜色、牙齿排列,都只是一时的存在,且经常在变化之中。
但是,人相却难得发生变化。
对我而言,过去明明曾遇见过,却想不出他是谁——表示这一定是极为久远的往事。
此人一身道土装扮。
身旁还有两位年轻道士随侍列席,他们警视四周的模样,绝非泛泛之辈。
乍看之下,只是个不起眼、到处可见的老道士,我却感觉他维非普通道士。
“那位是何人 ?'…'”
我向凑巧站在一旁的晁衡大人探询。
晁衡大人回答:“那位是黄鹤大师。”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原来那就是黄鹤大师。
虽是初见,关于黄鹤的事,我却早已耳闻。
据说,早在贵妃还在寿王府时,他便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即使贵妃来到皇上身边之后,他也继续侍候着贵妃。
姑且不论其道行如何,他因随侍贵妃而得以参与如此盛会,每未显露任何野心。他在贵妃身边,不乏与闻政事的机会,但听说也只是老老实实服侍贵妃而已……
然而,远观黄鹤身影,我却愈来愈觉得,此人绝非我所耳闻的那种等闲之辈。
沉稳微笑的皮相之下,看似暗藏着令人毛发悚然的恐怖东西。
他是一只深藏不露的野兽。
脸上浮现笑意,朝着猎物逼近的野兽。
虽然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却毫无可乘之隙。无时无刻不在侦察对手的表情或弱点。
宛如放在兔群之中的一匹狼。
而且,这匹老狼因为披了兔皮,周围兔群并未察觉它就是狼。
这样的印象,深印我心。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来,曾在何处与此黄鹤相遇过。
不久,偶然一瞬间,我和黄鹤对上了眼。
黄鹤察觉,我偶尔会将视线移至他身上。
于是挨近旁人,附耳私语某事。
竖耳倾听之人,随即也挨近黄鹤耳畔窃语。
黄鹤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我这边。
目光祥和。
我可以猜想得出,当时黄鹤和旁人说了些什么。
“那位僧人是何许人也?”
或许,黄鹤向旁人如此问道。
“那是青龙寺的不空和尚。”
被问之人当然如此作答。
黄鹤自席间起身,走向我这边,正是贵妃舞蹈刚结束之时。
“阁下是青龙寺不空师父吗?”
黄鹤恭敬行礼后,向我问起。
“正是。”
我点头致意,黄鹤又说:“在下黄鹤,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刚刚曾听晁衡大人提起。”我答道。
奇妙的是,这样近距离对看,远望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危险气息,竟彻底自黄鹤肉体中消失了。
先前我所感受到的印象,仿佛全是自己的错觉。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黄鹤向我问起。
“是的。”
我点了点头。
“我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您……”黄鹤又问。
“为什么呢?”
“刚才您用那样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请恕我失礼了。您像极了我的一位旧识,所以一直窥看您。您当然是别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说的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不是。
“听说您不久就要前往天竺。”
“是的。我打算五天后出发。”
这样回答时,我的脑海突然恢复了记忆。
西域。
我在敦煌见过的那位掷短剑男子——大概是因更接近地端详黄鹤,加上他说出“天竺”这句话,才让我恢复了当时的记忆。
从手中掷出的腾空短剑。
围观群众们的惊叫。
刺入女人额头上的短剑。
以及缓缓升高的绳索。
攀爬绳索而去的男子。
二十九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在我脑海里苏活了过来。
“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
“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
自天而降、蜷曲在地面上的绳索。
凡此种种,我全都想起来了。
这名男子。
黄鹤。
正是当时掷剑的胡人。
亲手掷出的短剑,贯入妻子额头,诅咒后消逝的男子——如今笑容满面,站在我的眼前。
此人且以随侍贵妃的道士身份,时常陪从皇上身边。
究竟什么原因,短剑男子此刻会这样出现呢?当时,我的背脊不由得寒毛直竖。
因为黄鹤虽然笑容满面,和善地凝视着我,那眼神却丝毫也不放过我内心任何细微的感情波动。
〔六〕
不久,我便自长安出发前往天竺了,旅途中却始终怀抱着某种不安。
那就是关于黄鹤的事。
那名胡人男子一黄鹤为何随侍皇上身边?我不停地思索原因。
依照当时从天际传来的话,黄鹤想必图谋加害皇上。
究竟黄鹤有何打算?如果他想杀害皇上,应该不乏机会,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或直接夺取其性命。
黄鹤与贵妃随侍君侧,已过去了四个年头。这段期间,我不认为黄鹤毫无下手的机会。
黄鹤一直没有出手,是否表示,他已经放弃这个打算?还是那只是我的错觉,事实上,黄鹤和短剑男子根本毫不相干?因为抱持这样的心情,我将黄鹤之事深埋心底,未曾禀告皇上就离开了长安。
黄鹤已经没有那种打算了。
或者黄鹤根本不是短剑男子。
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黄鹤毕竟是人。无论他对皇上有多少恨,或是因这份恨而接近皇上,如今他所享有的荣华富贵,随心所欲的生活,全拜皇上之赐。
若是结束皇上性命,那么,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既然如此,他还会这么做吗?无论什么事,二十九年的岁月毕竟太长了。或许,恨意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来愈淡薄吧。
再说,我若将此事禀告皇上,也无确凿证据。只要黄鹤表示不记得有这么回事,那一切就结束了。
就连我,要将黄鹤和短剑男子联想在一起,也费了不少时间。
皇上还会记得,二十九年前仅见过一面的男子容貌吗?既然相安无事过了四年,皇上和贵妃也很幸福地度日,当时的我什么事也办不到。
然后,我察觉到了一件奇妙的事。
那就是黄鹤的两名弟子。他们似乎对黄鹤隐瞒着某种秘密——宴会时,我观察他们三人,留下这种印象。
我会如此说,是因为那两名弟子,偶尔会趁黄鹤不注意时凝视着贵妃,而且动作非常小心翼翼。
当黄鹤望向他们时,他们就会装作若无其事——不看他们时,两人就会用足以穿透肌肤般的眼神,紧盯着贵妃。
真是不可思议的三个人。
如今,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我想也就不必重提二十九年前的旧事了。
于是,我不曾对任何人吐露口风,独自暗藏心底而前往天竺。
我从天竺归来,是三年后的天宝五年。
当我远行归来,皇上四周也没因黄鹤而引起什么大事。
我在长安停留了约莫三年,又再度出远门到天竺去了。
那次天竺之行,前后大约花了五年时间吧。
天宝十二年——即三年前,我从天竺归来,就在那时候,我察觉京城发生了微妙变化。
(不空的话完结)
〔七〕
听完不空这么一大段话,我开口说道:“原来如此,您见到了在敦煌攀绳登天而逃的胡人哪。”
“当时,高力士大人可在敦煌?”
“不,我留守在长安——”
“您没从皇上那儿,听到关于敦煌的事吗?”
“回宫时,皇上曾提起干佛洞的画作,却没说到掷剑男子这件事。”
“那,其他时候呢?”
“喔,我和皇上独处时,倒听他提起攀绳胡人的事。”
“皇上怎么说的?”
“他说,就寝后有时会惊醒,觉得很恐怖——”
“噢。”
“皇上做了梦。”
“做梦?”
“皇上说,梦见一条绳索自阴暗天井垂落,有名胡人顺着绳索下来。他嘴里衔着短剑,落地站在沉睡的皇上面前,然后取下短剑,刺向皇上前额——”
“皇上一直做这梦吗?”
“没有。做梦这事,我记得讲过数次,从去敦煌算起,我想大约有二、三年。之后就没印象了。”
“是这样啊。”
“不过,尽管没说出口,心里或许偶尔会想起。”
“是的。”
“不过,由皇上下令赐毒自尽或斩首者不计其数。若包括战死沙场者……”
“数也数不完了?”
“没错。”
“说得也是。”
“皇上会对那胡人耿耿于怀,或许因为胡人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消失了的吧。”
“攀上绳索,然后升天——”
“是的。”
“——”
“再提一件事,皇上不只是怕那胡人。”
“噢。”
“皇上对胡人攀上绳索后何去何从,似乎也充满兴趣——”
那男子果真就此升天,失去踪影了吗?那绳索上方的天空,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呢?仿佛怀念某事,皇上有时也会随口说出上述的话。
那是幻术把戏,还是绳索上方的天空,真有仙界、天界的仙人或天人居住的世界?我向不空和尚说,皇上也曾叹息般地这样说过。
“原来如此。”
不空和尚点了点头。
“话又说回来,先前您提到,第二次自天竺归来时,长安气氛变得很微妙——”
我问不空和尚。这件事让我有些在意。
“若是这个,高力士大人,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到底是什么事?”
“是征兆。”
“征兆?”
“没错。”
“您是说?”
“如今,那个征兆已经有了结果。这样说,您大概懂了吧。”
“换句话说,您指的是此刻长安的事吧。”
“正是。”不空和尚点点头。
“我回来时,感觉皇上变了。”
“皇上变了?”
“高力士大人,您为何问我?先前我已经说了,这件事您最清楚不过了。”
不空继续追问,我却噤口不语。
正如不空所说,我心知肚明。
“是的。”
我仅能如此点点头。
“我出发前往天竺之前,杨国忠大人已专擅揽权。这倒也无妨。一国政事,经常都会出现这样的人物。问题在于,该人是否昏聩愚昧?以往杨国忠凭借贵妃兄长身份入宫,那时的杨国忠,并不昏愚——”
“现在——”
“我很难说出口。人一旦手中握有权力,便想守护它。渐渐地,就会疑心生暗鬼,无法信任别人——”
“——”
“杨国忠和安禄山已经开始不合,又跟歌舒翰将军交恶。处理国政的官员,彼此猜忌,整个朝廷从上到下——”
“是啊。”我仅能点点头。
“而且,必须匡正这股歪风——也只有他才能匡正的那个人,对此却毫不知情。”
“不错。”
对此,我也仅能点头称是。
不空所说的那个人,指的当然就是皇上。
依不空所言,昏愚的人们之中,当然也包括了我。
这件事,晁衡大人您应该十分清楚。
“最后,便得出这样的结果来了。”不空感慨万千地说道。
“当然,我口中所说的愚昧,也包括在下不空。没能把握机会,认真向皇上进言。我也有责任——”
不空停下话,注视着我,接着说道:“不过,高力士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我首次察觉到了,结成这一果实的背后,原来这几年,甚至数十年之间,有人一直在皇上身边施肥滋养。”
“黄鹤——”
我喃喃自语般说出这个名字。
〔八〕
关于黄鹤的事告一段落后,我便闭上了嘴。
我能对不空说的事,都已说完了。
本来还有事想讲。老实说,我很想将那件事说出来,如此一来,我也比较能够松下一口气吧。
然而,那件事——陈玄礼和我结盟的那件事,如同我之前已写过的理由,我无法向不空说出来。
此外,关于皇上决定一、二天之内离开长安的事,我也不能对他说。
那件事让我深感不安。为了自己心安,我才和不空谈话。
或许,察觉到了我欲言又止的表情。
“高力士大人——”不空唤道:“您心里藏着的秘密,不必对我说。也不必为了那件事而感到难过。”
啊——这是何等体贴的话!当时我心想,不空此人真是无所不知啊。
不论是皇上打算离开长安,还是陈玄礼的企图,他全都一清二楚。
尽管具体而言,他不知皇上将于何时、如何离开长安,他却已察知此事迫在眉睫。而且,虽说不知何时、何人准备叛变,他却也已经嗅到那样的空气了。
“我也察觉到充斥宫内的几样迹象。高力士大人,您刻意找我来,而且对那几件事闭而不谈,反倒令我更加明了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空师父——”
我不由自主地想对不空和尚一吐为快。如果能够这样,我将会多么轻松啊。
“高力士大人,人有时不得不背负重担。你不该将那些事说出来。”
“是。”
“关于黄鹤的事,现在向皇上禀告到底合不合适,这不是在下能判断的。”
“——”
“当然也可选择向皇上禀告这条路。不过,也可按下不表,选择别一条路。到底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那并非人身所能判断的。”
“是的。”
仿佛看透我的内心一般,不空如此说道:“皇上和黄鹤的事,如果要我给您出主意,可以这样说,无论唐国方术、密教法术,或是胡国幻术,都与人心相关。”
“——”
“换句话说,所谓的‘咒’,不论哪种法术,都和人心息息相关。”
“……”
“进一步说,不论哪种法术,都不是超出天地法理之外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任何法术都必须依循因果法则。”
“因果法则?”
“先有了某事——某一行为,才会生出某一结果。这世间所发生的事,都是基于某处的‘因’而滋生出来的。”
“——”
“如果因为黄鹤而发生某事时,请务必记住因果之说。”
不空向我如此说道。
晁衡大人,我想起这句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