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泄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杂沓、喧嚣、混沌……
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一般。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看来,则一切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他如此认为。
若说自己和他人唯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之一。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看来,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
“什么事有趣?空海。”
“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
“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
“何事呢?”
“看吧!”空海的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后说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曼陀罗啦。”(译注:梵语,众生相之意。)空海低声说道。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复杂。”
“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
“何事?”
“不要用言词来诓骗我喔。”
“绝不打诳语。”空海露出微笑。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
“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
“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
“当然不同。”逸势道。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
“嗯。”
“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来。
“从那株花的距离看来,无论谁都一样。”
“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
“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云?”
“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从那朵云的距离看来,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
“嗯。”
“众生皆平等。”
“理所当然啊!”
“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
“嗯。”
“何故呢?”
“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
“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
“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是。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
“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看法’后,才区分出来的。”
“是吗?”
“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
“嗯。”
“明白了吗?”
“喔,明白了。”
“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
“唔。”
“就像和尚与儒生、我与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也跟你我一样都是一样的。”
“嗯……”
“从天法看来,那些都是生命。”
“嗯、嗯。”
“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
“嗯、嗯、嗯。”
“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泄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
“总之,那就是——”
“所谓的曼陀罗。”
“那曼陀罗是……”
“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
“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不复杂。”
“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就有这种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处呢?”
“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
“是吗?”
“不过,不管相同或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
“指永忠和尚吗?”
“正是。”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二月九日——
明日,藤原葛野麻吕等大使一行,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岁。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里,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只讲过一次。但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处身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搬到空海住处。
空海们至今所在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公里多。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
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
“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
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
“正是。”
“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
“那当然是事实——”
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嗯。”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是吗?”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正是。”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
“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真是有趣!”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正是。”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何种传闻呢?”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是。”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我正是不空普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当真?”
“正是。”
“不过,竟也如此——”
“所指何事呢?”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
“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
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
“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
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
“呵呵。”
“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
“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
“什么?什么种子啊?”
“期待萌芽吧!”
“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
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奼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
“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
“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
“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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