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猴向后仰倒的方向,正是绒毯外侧——令人厌恶的咒物尸骸堆中。
他的下半身留在绒毯这边,上半身倒处妖兽群中。
换言之,大猴半身在结界之内,半身在结界之外。
也就是说,结界内外,已经搭上一座桥了。
大猴的躯体,便是那座桥!“看——”
空海开口。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狗头、狗身蠢蠢欲动,正要爬上大猴的上半身。
这些咒物,在大猴身上不断爬行,想要侵入这边。
“什、什——”
逸势发出绝望的声音。
四周的狗头、狗身、无头蛇——这些咒物,均以这一座桥为目标,慢慢集结过来。
“把大猴的身体拉进——”
“没用了,逸势——”空海摇头说道。
“一旦桥搭起来,就无计可施了。”
“都怪我太鲁莽了。”白龙一边说一边仰望夜空。
“如果要逃的话,可以往上……”
“往上?”
“唔。”
白龙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
一根绳索,落在白龙脚下。
那是不久前白龙自天而降时使用的绳索。
“就用这个。”
白龙伸出右手,拾起绳索一端,嘴唇贴靠绳上,低声诵念咒语。
然后,松开右手。
绳索却没掉落地面。
悬空飘浮着。
白龙继续细声念咒。
冷不防——悬空的绳索,滑溜地向天际窜升起来。
“空、空海,他们要来了!”
逸势叫道。
一颗狗头已从大猴身上,爬到绒毯上了。
“唔。”
丹翁抬起腿,一脚将狗头踹出结界外。
“我、我也来帮忙。”
白乐天赶忙向前,用琵琶将爬进来的狗肚狗肠扫到外面。
“我也来,我也来帮忙!”
逸势也用脚把再度侵入的狗头踹出外面。
丽香和杨玉环依然端坐不动。
丽香坐在贵妃前面,作势保护。
玉莲则支起脚,瞪视着那群想要侵入的咒物。
“空海先生,我该怎么办?”
玉莲比预料中更镇定地问道。
“拿笔来——”空海吩咐。
“是。”
玉莲应了一声,伸手取来方才使用过的笔墨。
空海早自怀中掏出一张纸。
接过笔后,空海在纸上沙沙快写。
此时,朝天伸展的绳索,已升至高空彼方。
上头是一轮明月。
“我先上去。”白龙说。
“丽香,我一从上面示意,你马上带着杨玉环爬上来。”
“是、是。”丽香猛点头。
“你打算做什么?”
一边踹踢狗头,丹翁一边问道。
“从这儿逃走。”
白龙的双手已抓住绳索。
“什么?”
“我们先攀上去,随后你们也来。我和你之间的事,待逃离这儿之后,再解决吧——”
白龙的身子已攀升五、六尺之高。
兵俑也已逼近眼前。
若仅是狗头、蛇尸等咒物,跨桥而来的数量有限,或踢或扫,总还有办法应付。
但假如兵俑也侵入了的话——
“空海,还没好吗?”丹翁问。
划下此一结界的人是空海。
因此,若要将缺口再度封锁,空海是不二人选。
为了让空海有时间封住缺口,此刻,丹翁正拼命将狗头踹踢出去。
“好了。”
空海手上握住不知写有什么的纸张,站了起来。
是灵符——用来封锁结界缺口。
兵俑愈走愈近,正打算跨步上桥时,空海将手中的灵符放在大猴脚上,急促诵念咒语。
兵俑停了下来。
无法跨步走上桥。
即使数度尝试,仍然无法得逞。
不仅兵俑。
蛇尸、狗头等咒物,也都过不来了。
“空、空海,成功了——”
逸势瘫软了下来。
此时,天空某处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啊……”
随后,自天而降的是苦痛的呻吟声。
“你、你、你……”
空海和丹翁抬头仰望。
月亮高挂天际。
绳索笔直地窜向月空。
宛如自月亮上坠落,有东西沿着绳索掉了下来。
掉到绒毯上时,发出声响。
是人。
满身鲜血的白龙。
短剑刺中他的胸部中央。
“白龙大师!”
丽香奔到白龙跟前。
令人恐怖的声音再度从天际响起。
宛如蟾蜍的叫声。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原来不是蟾蜍叫声。
而是人的笑声。
某人在半空中冷笑着。
“我现在……”
低沉的话声自半空传来。
笑声再度响起。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笑声慢慢地白天逼近。
“那是?!”玉莲手指向绳索上方。
根本不需要手指,众人全看见了。
月光下,某人正沿着伸向天际的绳索走下来了。
慢慢、慢慢地,宛如星点般渺小的身影,愈变愈大。
那是人。
而且,那人并非手握绳索滑落而下。
他是沿着向天笔直伸展的绳索上,垂直走下来的。
那人脸孔正面朝下,仿佛一步步走在水平绳索之上,白天而降。
是个老人。
猫形般矮小的老人。
佝偻弯背,颈脖宛如木棍般细小。
头顶几已全秃,仅有少许白发纠结在耳朵四周。
老人须髯很长。
白发与下颚须髯,随风飘荡着。
他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道服。
老人以瘦削赤脚的脚趾攫抓住绳索,在月光下、暗夜中踩踏绳索而下。
老人身影愈来愈大——最后,踏落绒毯之上。
是个弯腰驼背,宛如蹲踞在地上的老人。
“好久不见了,丹龙……”
老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丹翁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发不出来。
他似乎知道老人是谁,嘴巴却说不出话。
“我是黄鹤……”老人说。
历经岁月风霜的老人。
八十岁——九十岁——不,看来早已超过百岁的老人。
“黄鹤师父。”
丹翁终于叫出老人名字。
“我们终于相见了……”
那老人——黄鹤回道。
〔七〕
“怎、怎么可能?”
丹翁仿佛舌头不灵光,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空海也是头一回见到丹翁这样。
“您不是死、死了——”
“死了?”
黄鹤用沙哑的声音回问。
“你何时见过我的尸体?又在何处见过我的尸体?”
皮包骨模样的老人,露出数颗仅存的黄牙冷笑着。
“可是,您的年纪……”
“我的年纪?”
黄鹤的嘴唇往上吊,说:“年纪又怎样?超越岁月、时间和一切,才是方术之士。这是我的秘法。”
黄鹤自怀中取出一根长针。
月光之下,长针发出朦钝的光亮。
“那,您是使用那个秘术?”
“嗯。”黄鹤出声回答。
“那时,对玉环施行的秘术,我也用在自己身上。”
“尸解法……”
“没错。”黄鹤颔首。
昔日,黄鹤曾于杨玉环身上施行此法。
也就是让人吞下尸解丹,在后脑勺扎针,极度延缓人体生理作用的秘术。
“只、只不过……”
丹翁为之语塞了。
像是不知该如何问,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您一人也可以办到?”
空海代丹翁问道。
“你是……”
黄鹤望向空海。
“吞下尸解丹、扎针,或许单独一人也能完成。不过,之后若想要醒转过来,则必须托人帮您拔针。”
“你也知道尸解法?”
“是的。”
“尊姓大名?”
“在下空海。”
“我听大猴提起。来自倭国的僧人,原来就是你?”
“是。”
“是来自晁衡故国的男子?”
“不空和尚圆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国。”
“哦。是不空吗?这名字听来很是令人怀念。”
黄鹤缓缓地环顾四周。
此处是华清宫极其荒芜的庭院。
月光中,牡丹缭乱盛开。
宴会已准备完成,篝火正在燃烧。
围绕四周的,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异物。
“我们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环、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家伙。还有不空也……”
黄鹤的眼睛来回逡巡,仿佛在舔舐着华清宫。
“每个、每个人虽然都居心叵测……”
说到此,黄鹤哽咽难言。
“却很华丽。”
“——”
“很华丽,而且,大家都活着。”
“——”
“如今,谁也不在了……”
黄鹤喃喃自语时,倒卧在地的自龙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白龙……”丹翁走近说:“还活着。”
他抱起了白龙的头。
“我不会杀他……”黄鹤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们累积了许多话还没说。在说完话之前……”
丽香走近白龙身边,手按刺入白龙胸口的短剑,作势拔出。
“别拔!”黄鹤说。
“拔了,血流出来,死得更快。那把短剑可以止血……”
黄鹤冷笑道。
白龙终于睁开了双眼。
“黄鹤师父所说没错。反正命已不保,抢救也无济于事。”
白龙开口了。
仿如求救一般,丽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摇头非点头地望着丽香,喃喃说道:“谨遵白龙大师所愿……”
丹翁将白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
“继续吧。”白龙气若游丝地说道。
空海再度望向黄鹤。
“刚才你说,曾听大猴说过。”空海问。
“没错。”黄鹤答道。
“这么说来,大猴是……”
“我的仆人。”
“什么?!”
叫出声的,不只空海。
逸势、白乐天也同声惊呼。
“我啊,这五十年来,一直以尸解法沉睡……”
黄鹤用干枯的声音解释。
“每十年醒来一次。这回是第五次醒来。”
仿佛等待谁来问话,黄鹤环顾众人。
无人出声。
大家都在等待黄鹤继续说下去。
“我使弄人让自己醒来。靠着法术,操控那人。每过十年,他就会回到原地,从我沉睡的后脑拔出针来……”
黄鹤缓缓落座,继续说道:“拿酒来……”
玉莲递给黄鹤一个琉璃杯。
黄鹤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莲斟上葡萄酒。
黄鹤把鼻子凑近,嗅闻葡萄酒的香气。
“真是香哪……”
举杯凑至唇边,黄鹤仰头一饮而尽。
松皱的喉头,喉结二度上下。
黄鹤将酒杯搁在绒毯,放开了手指。
“那人平时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会想起。想起来时,就会回到我这儿,拔出针……”
“十年之间,万一那人死了呢?”空海问。
“那我大概会睡上一百年,干枯而死吧。若是那样,也就那样了。万一我暂眠的墓地崩坏倒塌,一样活不了。不过,我还是设法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下了什么工夫呢?”
“比方说,找个像大猴这样强壮的人来操控。暂居的墓地,也尽量挑选不会引入注目的地方。”
“——”
“比如说,此华清宫——”
“这里吗?”
“在骊山。”
黄鹤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玄宗那家伙在玉环醒来时,为了暂时安置她,在骊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宫。”
“——”
“隐密的行宫地底,盖有石砌的密室。知道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将它当作是沉眠之所。”
黄鹤再度拿起酒杯。
却没举杯饮用。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红色的酒看。
“这还需要些必备之物。”黄鹤说。
“必备之物?”
“就是血。”
“血?”
“沉眠时间长达十年,就算身体涂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会散失。为了补充水分,也不得不补充食物。”
“——”
“唤醒我的人,便成为我醒来时的供品。”
“所以说——”
“醒来之后,我当场便杀了他,然后吸食他的鲜血。”
“什么?!”
“大约生活一年之后,我会继续寻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这样反复进行。”
“但是,大猴呢?”空海问。
“你是说,我为何没吸大猴的血吗?”
“嗯。”
“因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
“子英?!”
“没错。有个男人尾随大猴,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吸食他的血……”
玉莲惧怕得脸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觉竟坠落地面。
瓶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
“那一刻?”
“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
“——”
“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
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
“那高力士呢?”
追问的人是空海。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孔,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
“喔——”
黄鹤叫出声来。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
“是的。”
“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
“此事也写在信中了。”
“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
“送终之人有谁?”
“仅有月光和我。”
“——”
“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
“喔……”
“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竞双手紧握那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
“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
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谁也没有出声。
都在静待黄鹤下文。
“如幻似梦的……”
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泪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梦的一生……”
“——”
“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
“为什么?”
“喔,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
“是的。”
“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的结局。”
“——”
“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
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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