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梦想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禄山的、杨国忠的、晁衡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
“师父……”
开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泪流满面。
“您看!”
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牡丹之花。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什么……”
黄鹤哽咽无声。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难、难道、难道她是……”
黄鹤挺起身子。
“是玉环。”
丹翁说道。
〔八〕
“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
“什么?!”
“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
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
“没想到——”
“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是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
“——”
“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
“什么?”
“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是我们劝住她的……”
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
“——”
“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
白龙边说边流泪。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
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做什么道具吗——”
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官。”
“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
丹翁没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
“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
“白龙……”
“我始终明白,玉环对你情有独钟。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却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环……”
白龙说到这里,猴脸老人——黄鹤出声了。
“且慢,丹龙、白龙……”
黄鹤抬起一半的身子继续往上抬。
“你、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您不都听到了吗?丹龙将玉环让给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环一起踏上旅途……”
“旅途?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两人,白龙啊,玉环和你,你们已结为夫妻了?”
“当然……”白龙喃喃说道。
“发狂了似地与她结为夫妻了。即使每次共眠时,玉环都会呼唤丹龙的名字,我还是无法不与她结为夫妻。”
“这、这——”
黄鹤又跌坐在绒毯之上。
“你怎么、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黄鹤全身发抖。
“您是什么意思?”丹翁问。
“呵呵……”
黄鹤低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
黄鹤的笑声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竖的可怕意味。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呵呵……
哈哈……
喀喀……
黄鹤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白龙问。
“当然可笑,怎么能不笑——”
“——”
“哎,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吧。”
“什么?”
“我黄鹤一生依靠操纵人心阴暗面而活。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师父,您怎么了?”
丹翁变成高跪的姿势。
“我不是说了,这是命!父亲剌死儿子也是命……”
“父亲刺死儿子?”
“啊,正是。”
黄鹤手按腹部,望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白龙。
“我说过了。我和蜀地杨玄琰之妻,生下一个女孩,那是玉环——”
“——”
“此事我曾向高力士说过。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告诉高力士,也没告诉你们。不,我曾对高力士透露了一点——”
“您是说,杨玄琰之妻生下玉环之后,又生下一个孩子那事?”
丹翁问。
“没错……”
黄鹤喃喃低语。
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沉默中,传出黄鹤的声音。
“白龙啊。你正是我的儿子。”
“什……”
“你正是继玉环之后,杨玄琰之妻为我所生的儿子。”
“——”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胡国所有的秘法、秘术全都传授给了你。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和我一样,有一对带着绿色的眼眸……”
“杨、杨玉环,是我的,姐姐……”
“是的。”
此时——野兽般嚎叫的声音传来。
那是白龙口中怒泄而出的声音。
他的牙齿嘎嘎作响,嘴角冒着血沫,大声嚎哭。
白龙左右甩头。
血水、泪水纷飞四散。
随后,支起双膝双手,按住腹部,站了起来。
嚎哭无从抑制。
扭曲身子也不能稍减。
那股身不由己的情感,正猛烈磨压着白龙的内心和肉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血沫四溅中,白龙问道。
“说出来,怕你会对她萌生手足之情吧。我暗想,如果你对她产生姐弟之情,我就不好使唤玉环了……”
“可、可是,玉环是父亲、是父亲的女儿不是吗?”
白龙努力挤出声音说。
他伸手握住短剑,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鲜血进涌喷洒。
“正因为是亲生女儿,才会拿她来毁灭大唐王朝——”
“您根本不是人!”
“一点没错,我不是人!我是个为了吞食黑暗人心而活的妖物。我是个连自己的黑暗之心都要吞食的非人……”
“没想到、没想到……”
抛掉短剑后,白龙依然站立着。他将右手插入腹部伤口。
插不进去。
他以左手手指插入,撕裂肌肉,唰一声地活生生扯开了伤口。
再以右手插人。
“好痛、好苦……”
“好痛、好苦呐……”
白龙依然挺立着。
右手从腹中拉出某物。
原来是他的肠子。
“比这种痛还要痛。比这种苦还要苦呐!”
“白龙啊,你先走……”黄鹤温柔地说道。
“我随后就来……”
黄鹤起身,走近白龙跟前。
“白龙啊。”
黄鹤抱起白龙身子。
“若你要等,别忘了要在地狱等我。”
黄鹤在白龙耳畔嗫嚅低语。
“知道了……”
点头同意的白龙,嘴唇仿佛浮现一抹微笑。
“丽、丽香……”白龙说。
“你恢复自由了。虽然我抚育你,把你当仆人使唤,但从今以后,你就是自由之身了——”
“白龙大师……”丽香说道。
白龙又望向空海。
“空、空海……”
“是。”
“承蒙您的款待……”
“——”
“真是一场盛宴……”
说毕,白龙抬头仰望夜空。
眼睛直视天际。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
不知白龙是否看到了那月亮?他仰天凝视,终于停止了呼吸,瘫卧在地。
“白龙大师……”
丽香趋向前去。
呵呵……
哈哈……
喀。
喀。
喀。
黄鹤再度发出低沉笑声。
笑声很是干涩,听起来不像在笑。
杨玉环还继续在舞蹈。
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或不知呢?她在月光中抬起白净纤指,仿佛搅拌月光一般,摩娑着夜空。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杨玉环用细弱得有如即将消失的声音唱着歌。
李白的《清平调词》。
空海注视着杨玉环。
她的眼中闪现着泪光。
原来杨玉环一边哭一边起舞。
此时,空海心念一闪。
“贵妃殿下!”
空海出声唤道。
空海开口之时,杨玉环已经行动了。
她踩踏着舞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近黄鹤身边。
碰!冲撞了上去。
“贵妃殿下!”
空海起身时,杨玉环又从黄鹤身上离开了。
黄鹤胸前,冒现一截刀柄。
是刚才白龙抛掉的那把短刀。
〔九〕
黄鹤站立在原地。
站立不动,视线则移向自己胸口冒出的那把短刀。
随后,黄鹤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杨玉环。
杨玉环的脸庞,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出苍白异常。
涂抹胭脂的红唇,微微抖动着。
“玉环,你……”
黄鹤似乎想问她什么。
然而,却没说出来。
不用问,黄鹤似乎已经理解了一切。
“原来如此……”
黄鹤低声自语。
然后,又低头注视插在胸口的短刀。
“的确应该如此,的确应该如此……”
他微微颤动着下巴,点头说道:“恐怕也只能这样了。”
黄鹤再度望向玉环。
“对不住啊……”黄鹤说道:“我把你当成自己的道具,还杀害了许多人。这也算是我的报应……”
黄鹤上半身剧烈摇晃了一下。
玉莲正想奔过去扶他一把,“不必了。”黄鹤举起左手制止玉莲。
他望着贵妃。
“在马嵬驿,我真的想尽办法要救你。不过,还是无法如愿……”
黄鹤咳了好几下。鲜血自唇角流出。
“原谅我……”黄鹤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在哭。
黄鹤眼中流出晶莹的泪水,濡湿了眼眶四周的皱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请原谅这个父亲……”
那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真可怜,真是悲哀呐。最后,难道已经没有我能为你做的事了吗?”
黄鹤上半身又剧烈摇晃起来。
他用枯瘦如柴的双脚尽力支撑着,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有,还有一件事……”黄鹤喃喃自语。
视线移至地上人间。
唇角微微上扬,黄鹤好像笑了。
“喔,皇上,你也来迎接我了吗……”
黄鹤一凝望着虚空,一边说道:“啊,高力士大人,真是令人怀念呐。我马上就要到您那边……”
黄鹤的双眼望向逸势。
“晁衡大人,我这一生虽然有如禽兽,不过,这样的一生,也很有趣……”
然后,目光转到白乐天身上。
“李白大人也来到了吗?真是羡慕您啊。拥有如此绚烂的才华,尽情挥洒在人间,然后大醉走向阴间。您明明喝醉酒了,还想要伸手捞月,而自船上落水而死……”
黄鹤低声笑道:“李白大人,您是故意的吧。那时,您早就写好适合醉仙之死的诗句了吧。那首诗的结尾,真的、真的太好了。”
黄鹤的眼睛,又望向空海。
“这不是不空大师吗……”
黄鹤嘴角汩汩流出鲜血。
他用既哭且笑、非常哀伤的眼神,望向空海。
“一场梦……”
他以微弱的声音,如此喃喃自语。
“我的一生,实在像是一场幻梦……”
黄鹤的头向后仰,又倒向前。
“这场梦,就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黄鹤双手握住自己胸口的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插入短刀之处,喷出惊人的血量。
黄鹤望向杨玉环,“总不能让你背负弑父的罪名吧。”他以十分慈爱的眼神笑着说道。
紧握短刀的双手,将刀架在喉咙左侧,“再会了。”一刀刺入,再将刀刃往右拉。
拉完时,黄鹤也仰卧在地了。
叠躺在白龙身上,气绝身亡。
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呻吟。
是杨玉环。
她正在恸哭。
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杨玉环的哭声回荡在静空之中。
结界之外,不停骚动的狗头牛尸等各种咒物,也早已停止动作。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杨玉环的恸哭声。
空海漫慢走近杨玉环身边,将手温柔地搁在她的肩上。
“您,其实早就清醒过来了,是吧?”
“是的……”
杨玉环一边哭泣一边点头。
“十二年前回到长安之后,我便醒过来了……”
“您却依旧装出发疯的模样?”
“因为发疯比较快乐……”杨玉环说。
这时——
“死了……”
有人在喃喃低语。
是橘逸势。
“都死了……”
逸势步履蹒跚地往前跨步,站到空海眼前。
“空海啊……”
逸势满脸悲戚地望着空海。
“难道你也无法帮忙?”
他一把抓住空海的衣襟。
“难道不能让死去的人再度活过来——”
空海无言地摇头。
“怎么会没办法……”
逸势猛烈摇动空海的胸口。
“你让白龙活过来,让黄鹤活过来,让大猴活过来,子英活过来。空海,你总要想想,想想办法啊——”
“我办不到。”空海回答。
“你说什么?你是个厉害无比的家伙,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你不要撒谎!”
“逸势,很抱歉。此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佛法呢?你说的密法呢?”
逸势高声大叫。
“为什么办不到?”
“对不起,逸势。我无能为力。无论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让死者复活。”
“笨蛋!”逸势叫道。
“空海先生——”
玉莲望着空海。
空海以哀伤的眼神回望玉莲。
“玉莲姐……”
空海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
杨玉环一步、二步,走向黄鹤遗体,跪在一旁。
此时,杨玉环已停止哀嚎恸哭。
她搂住黄鹤及白龙的遗体,这时,又以压抑的声音哭了起来。
空海跪在杨玉环身旁,扶起她那瘦弱的弯背。
“请原谅我。我什么也帮不上忙……”
空海只能搂住眼前这位瘦弱老迈的老妇身躯。
“我只是个无力的沙门……”
空海也哭了。
“如果我没举行这场宴会,或许——”
打断空海的话语一般,杨玉环猛摇头。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