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灶屋的残破的窗纸,张少宇看到外面有个七八岁的瘦小男孩,站在唐奎面前。小男孩穿着一件大了很我的蓝布棉袄,这可能是张少宇在唐奎家看到的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不过小男孩下穿的那个棉裤可就是两个膝盖处补丁重重。
小男孩背着一个洗得快发白了的帆布书包,穿了双比他小脚丫要出一号的解放鞋,那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脸上,眼泪汪汪,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小弟,是哥杀的。咱家来了客人,所以得多做几个菜,改明儿哥一定赔你十只……”唐奎的语声有点哽咽。
“那你得说话算数。”唐劲气乎乎地说道。
“弟弟,别瞎闹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快进屋去,洗把脸吃饭!”唐芳走过来扯着唐劲就朝屋内走。
张少宇知道,唐家的这个客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啊!
“奎子啊奎子,你真他妈的不懂事,咱们在成都什么东西没得吃啊,你没事杀什么鸡呢!咱们少吃他妈的一餐会死人啊!”张少宇心里暗叹着。
在平常人家,吃只鸡,根本就不当回事,但在这种个人年收入不足三百元的偏远贫困山区里,能吃上鸡,那得逢年过节,而且还得平时省吃俭用才成。
唐妈妈身体虚弱成那等模样,都舍不得宰只鸡来补补,因此,张少宇明白这只鸡,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里有多重的份量。
望着热在豁口的大铁锅里的那只清炖鸡,张少宇从来没觉得如此普通的一只家禽,竟然能让他产生一种心头沉重之感。
小孩毕竟是小孩,唐劲被唐芳拉进屋,看到满桌的礼物后,顿时将刚才的伤心抛到九霄云外,捧着新衣服新鞋子跑到里屋向母亲卖乖去了。
“张哥,到堂屋坐吧,马上开饭了。”唐芳进灶屋把做好的饭菜往外端,“这热饭热菜一入肚,就不会感觉冷了。”
张少宇“嗯”了声,起身也帮着拿碗筷出去。
和唐家一家五口围坐在这张八仙桌前,张少宇第一次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觉得很不自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面前的那个饭碗里,唐妈妈亲手将两只鸡腿夹送过来。
唐妈妈可能是心情好,或许是饭前喝了两支红桃K的缘故,脸色看起来没有先前那么苍白虚弱了。她脸上有种慈祥的微笑,望着张少宇,说道:“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的,少宇,奎娃在城里全承你照应,我代表我们全家,谢谢你。”
小唐劲坐在母亲的身边,即算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他还是将那个装满了唐奎替他买回来衣物的礼品袋紧紧抱着怀里,像是生怕稍不留神,这些东西都会从袋子里飞走。
小家伙的两只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张少宇碗里的那两只鸡腿,不时吞咽着口水。
“阿姨,我和奎子一见投缘,虽不是亲生兄弟,但感情比亲兄弟还亲,您甭将我当外人。”张少宇站起来,将两只鸡腿分别敬给了唐妈妈和唐爷爷,说道:“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阿姨,唐爷爷,您们是长辈,所以,这鸡腿,理当敬给您们享用。”
说完,张少宇猛朝唐奎使眼色。
唐奎惭愧地点头为意,对母亲说道:“娘,爷爷,您们就别和张哥客气了,张哥是不会和咱家见外的,不然,他也不会走那么远的山路,来咱家了。”
一番推让,最后还是张少宇编了个自己从来不吃带翅膀的肉类的谎言,这才将碗里的鸡肉送出去。
世上只有妈妈好,母爱的确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唐妈妈身子那么虚,但却依然没舍得自己多吃一口鸡肉,而是将最好的肉最多的鸡腿、鸡翅分到了唐劲、唐芳、唐奎三个孩子的碗里,她夹了一大块鸡脯肉敬给唐爷爷,自己只是掂着筷子夹青菜吃,就连那一大碗家常炒肉,炒鸡蛋,也舍不得多夹两筷。
张少宇觉得心里酸酸的,他忽然想到其实鸡汤才是最进补的,赶紧帮唐妈妈盛了一大碗鸡汤,故作风趣的笑道:“阿姨,我们都在吃肉,您也喝点汤吧!”
“好好好,我喝我喝,少宇,你多吃点,你不吃鸡,这肉多吃点吧。”唐妈妈边说边给张少宇碗里夹了很多精肉。
这顿家常便饭吃了有半个小时,所有的菜,连汤带渣都吃得干干净净。
晚上走山路危险太大,所以唐奎建议还是在家里凑合一晚,明天一大早再赶回县城去。
张少宇没有反对,当晚,他和唐奎在唐劲的草床破被里挤着睡,唐劲则和爷爷睡一张床,唐芳要照顾母亲,陪唐妈妈一起睡。
昨晚睡的是宾馆,现在却躺在蚤子到处跳的茅草铺上,盖着霉味冲鼻的裸絮被,寒冷还可以凭体质抵抵,但那些恼人的跳蚤,实在咬得张少宇无法入睡。
看着张少宇双手在身上到处搔的样子,唐奎不好意思地说道:“张哥,让你受罪了……”
“我靠,奎子,怎么这样蚤子不叮你,只咬我呀!是不是因为这是你们家喂的,所以不咬自家人啊!妈的,痒死我了。”
“呵呵,我从小被它们叮大的,早习惯了。”
“妈的,不睡了,陪我出去走走。”
张少宇从床上掀被而起。
二人都是和衣而躺,起来穿上鞋,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正文 第七十四章(下)
这黑灯瞎火的,村子里到处一片死寂,没地方去啊!张少宇想了想,决定干脆到灶屋傍着灶膛凑合一宵得了。
唐奎在大锅里倒了满满一锅水,然后将柴火生燃。
哥俩坐在送柴的灶门边上,火光将二人的脸孔都映得红红的,倒也驱走了不少寒意和睡意。
“奎子,小芳是不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而退学了?”张少宇问道。
“嗯,年前因为我娘突然病倒,花了家里不少钱,妹妹很懂事,娘病了,家里活得有人做,加上学费也实在凑不起,所以她选择退学,在家里照顾娘。”
“久劳成疾是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得及时调养,不然小病就能变成大病。”张少宇正色说道:“得想法子尽快让你娘身体好起来。”
“是呀!张哥,这都是我太没用,不能挣钱养家造成的。”唐奎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头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钱!钱!钱!解决唐奎家里的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钱!”张少宇心中暗道。
见到唐奎家里穷成这个状况,张少宇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从吃晚餐开始,他便一直在合计着该如何帮唐奎解解燃眉之急。
他自己一直就处在经济拮据的困境中,当然知道没钱的日子有多么难过。如果没来唐奎家这一趟,不知情可以不管,但现在他身在这个处于水生火热中的穷苦家庭里,他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无动于衷吗?
“妈的,如果我不管,还有谁会来帮奎子!既然我一直将奎子当成兄弟,他家里的事,当然也是我的事,假若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有能力而没伸这手,操,那我他妈的还配谈兄弟两个字吗?虽然我很需要钱,但老子不能因为省钱,而见死不救,亵渎兄弟这个神圣名词的事,决非我张少宇所为!妈的妈的,老子卡上还有点钱,干脆先将身上的现金全扔给奎子得了。四千块,应该可以帮奎子家里解决很多难题了。”
在心里打定主意后,张少宇将身上的现金全掏了出来,只留了八十多块零钱当回县城的路费,把其余的三千八百块全塞到唐奎手里,说道:“你身上不是还有点钱吗,先凑足四千块,交给你娘,说是你这一年在外打积攒的。”
“张哥,这钱我不能收,我已经欠你太多……”
“操,甭跟我说这些废话,让你拿着就拿着,这又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弟妹交学费,给你母亲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张哥,我不能收你这些钱,我……”
“操,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就听我的,拿着,再跟我废话,我真跟你急!”
唐奎见张少宇真要发火了,只得将牙一咬,把厚厚一叠百元大钞紧紧抓在手里,突然,他冲着张少宇双膝跪倒。
“唐奎你个孙子,你他妈的这是干嘛!”张少宇猛冲过去,欲将唐奎从地上拖起来,“你给老子站起来!”
别看唐奎个子小,但他身怀真功夫,双腿一叫劲,膝盖就像是钉在地面生了根似的,任张少宇使多大力气,也无法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唐奎神色坚定地说道:“张哥,你就让我给你磕个头,我这心里会好受点……”
“起来!我让你给我站起来!”张少宇见拽不动他,将两手一放,板着脸沉声说道:“奎子,男儿膝上有黄金,只跪天地和爹娘!如果你将这头磕下去,我张少宇从今往后就不认你这个兄弟!”
“张哥……”
“我最后再说一次,给我站起来!”
唐奎的眼中有两行清泪流了出来,他依言站了起来。
“奎子,是人,都会有难处,兄弟要来干什么的?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互相帮助,相互勉励!我当你是兄弟,你现在需要帮助,我不帮你谁帮你?”张少宇冷静地说道:“我可不是什么慈善大使,天底上比你家还穷的人家多了去了,我不会管,也犯不上去管,但你不同,你是我兄弟,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奎子,咱们是好兄弟,如果你我易地而处,难道你会置之不理?这事到此为止,下不为例,OK?”
“张哥,谢谢你,我欠你的,只怕这一辈都还不清……”唐奎低着头哽咽着说道。
张少宇在他脑袋轻拍了一下,笑骂道:“我靠,多大点事,不就是几千块钱,瞧你这点出息。”
“张哥,你不知道,这并不是单单只是几千块钱,这是还不清的情义,这份情义,只怕搭上我唐奎这条小命,也无法……”
张少宇打断了唐奎的话,笑道:“靠,奎子,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还不清就甭还,你小子别给我一天到晚琢磨这点屌事,还是多想想怎么才能给家里盖栋大房子,供小劲和小芳上大学吧1
唐奎的嘴本来就有点拙,他没再多言,但他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这条命已经不属于他唐奎,而是张哥的,今后只要谁敢动张哥,敢对张哥不利,他就算是拼了命也得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
见唐奎没吭声了,张少宇微笑着摇了摇头。以他对唐奎性格的了解,知道这小子百分百是属犟驴型的,而且是认死理的那种,别看他现在默不作声,其实肯定在心里盘算着他那感恩图报的想法。
张少宇从认识唐奎的那天开始,就觉得这小子对他的口味,也一直将他当兄弟看,一次又一次帮他,张少宇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该做的事,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回报。但现在看唐奎的心思貌似有点违背他的初衷,因此,张少宇寻思着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得打消唐奎满脑子要对他报恩的想法。
二人在灶屋里的这一幕,一直被窗外一双老眼在暗中瞧着。唐爷爷是出来小解,无意中发现张少宇和唐奎在灶屋里聊天,也正好看到了唐奎向张少宇下跪的全部过程。
唐爷爷披着破棉袄从外面走了进来,老眼中也有泪光在闪动,他的背虽有点痀,但当门而立俨然有种不倒南松的巍然,他目含赞赏之色地看了张少宇一眼,然后目显威棱地对唐奎说道:“奎娃,爷爷很欣慰,也很高兴,没想到你这次出城里打工,居然能交到这么好的一个朋友,更没想到现代新社会里,还能看到当年袍哥之间的那个‘义’字。奎娃啊,你虽然没能挣大钱回来,但你交到少宇哥子这么好的兄弟,这是你一生的最珍贵的财富,也是我们唐家的福气,情义无价,这绝不是用金钱可以来衡量的。奎娃,爷爷从小就教你们什么是忠义,多余的话我不想唠叨了,你记住,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才是我们唐家的子孙!”
唐奎垂首斩钉切铁般说道:“爷爷,我决不会忘!”
“汗颜!”张少宇学着电视里的古人礼节,朝唐爷爷拱了拱手,说道:“唐爷爷,您这话可就让在下无地自容了。”
唐爷爷正色说道:“少宇,我老头子托奎娃的福,在你面前就卖次老,我和你说说当年咱们袍哥,是如何来理解朋友中的这个‘朋’字的。”
张少宇和唐奎互视一眼,肃容恭听。
唐爷爷说道:“这个‘朋’字,里面四个点,那是代表了泪水,意指朋友相交,有数不尽的泪水;左边的两撇,表示有的朋友可以撇下你们不管,甚至是将你出卖;但是,右边的两个立刀,那则代表有的人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你少宇哥子,就属右边立刀那一种,是真正的朋友!你完全可以撇下奎娃不闻不问,但你没有,因此,奎娃跟你一起共事,我老不死的很放心,奎娃,爷爷要你用唐家的列社列祖起誓,在少宇将来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必须给我无条件地为他两肋插刀!”
唐奎不等张少宇阻止,便当着他爷爷的面,以袍哥特有的方式对天起誓:“唐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为鉴,后世子孙唐奎,承张哥少宇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今生追身在张哥身侧,如果有任何人敢对张哥不利不敬不轨,我唐奎遇神杀神,见佛杀佛,如违此誓,让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唐奎这番话说得刚烈激昂,字字掷地有声,张少宇无奈之下,只得报之以摇头苦笑,心说:“我靠,怎么搞得跟拍武打片一样啊!”
扭头他顾中,张少宇忽然发现灶屋破旧窗纸缝里,有一双他似曾熟悉的大眼睛在向屋内观看,这双大眼睛和张少宇的目光刚一接触,顿生一种羞怯的神情。
“小芳,原来你也没睡啊!”张少宇想借着和唐芳打招呼,将唐奎爷孙俩那满脑子的感恩戴德话题转移。
窗缝里的大眼睛消失了,不过,很快,穿着大红袄的唐芳从门口走了进来。
“张哥,我是听到灶屋里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家里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可不能再让馋嘴的野猫给偷食了。”唐芳一边扯着衣角,一边低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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