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镇抚衣襟已被冷汗浸湿,良久才艰难地道:“我……徐解元……这件事……这件事实在是误会……”
“误会?莫非是我冤枉了你,还是所有人都冤枉你?你做的好事可是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此次入宫,我定会如实禀奏,你的这些话还是自己去向宫里的贵人解释吧。”徐谦完全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张镇抚深吸一口气,连忙道:“其实……其实本官……我和徐解元并无仇怨,只是……只是有人授意……不……不是授意,是有人百般裹挟,我才不得已屈从……还请……”
徐谦喝道:“是谁裹挟了你!”
张镇抚咬咬牙,似乎也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再解释也没有用,还是索性坦白出来为好,他连忙道:“宜州侯谢衍。”
徐谦笑起来,道:“你是说笑吗?久闻宜州侯素来忠义,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这污水泼在他的身上!”
张镇抚连忙毒咒道:“不敢欺瞒,此事千真万确,若有一句假话,让我天打五雷轰。”
话说到这份上,徐谦眼中却是掠过了一丝不怀好意,随即咳嗽一声,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可不要反悔。”随即便跳上马车,向他问:“不知大人肯让学生入宫了吗?”
“自然,自然……”
……
宝相楼乃是慈宁宫中的一处重要宫殿,这里被郁郁葱葱的树木包裹,许多亭台楼榭都隐在绿色枝叶之中,远远看去,竟难以分别出哪里是楼,哪里是林。
此时宝相楼里已经高朋满座,这些个杭州籍的士子已经落座,不过大多数人都显得有些不安,对他们许多人来说,入宫绝对是他们前所未有的体验,虽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大多都是有功名傍身,好歹都是个举人身份,而且颇受别人推崇,只是在这里,他们却一个个显得惶恐不安。
唯一镇定自若的,怕也只有谢诏了,他举止儒雅,谈笑风生,眼眸子在许多人的脸上掠过,与这个招呼,与那个谈笑,端的是风采照人,众人有不少都和他关系不错,也愿意和他攀谈。
两宫太后随时都可能会来,不过大家却是发现,所邀的宾客之中却独独少了一个人。
这个人如今声誉正隆,名声很大,虽然是刚刚到京,可是大家却都有耳闻,原本正好想趁这个机会见识见识这新近声名鹊起的人物,谁知道左等右等,也不见此人的踪影。
于是便免不了有人问起了:“诸位,浙江新任解元徐谦徐相公,为何迟迟不见踪影,莫非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不对,不对,世上有什么事比今日的事还要重要?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其实许多人心里都在猜测,现在终于有人问起,话匣子不免就打开了,有许多和谢诏交好之人,也知道一些内情,此时自然幸灾乐祸,道:“此人虽是中了解元,可是品性极坏,像他这样的人出一些意外却也是稀松平常,谁知道此人新近又得罪了谁?在浙江的时候,大家看在同乡的面上不会痛下毒手,可这里是京师,咱们都是客居异乡之人,若是还不知天高地厚,不晓得厉害,也难怪他倒霉。”
第一百八十八章:斗法 一
听到这些议论,谢诏只是莞尔一笑,仿佛自己和徐谦并无任何关系,他静静坐着,一声不吭。
在他看来,徐谦毕竟是个小人物,就算是如今有了功名在身,声名鹊起,可是对谢家这样经营了上百年人脉和底蕴的家族来说,却还是差得太远。
若是在杭州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在京师,却是完全不同了,杭州只是谢家的祖籍之地,可是京师却是谢家的老巢,到了这里,谢家是主场,徐谦想要和自己争宠,那也是不容易的事。
谢诏如今安排妥当,自然是信心满满,过了片刻,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过来,伫立在楼中,扯起嗓子:“昭圣慈寿皇太后、安娴皇太后驾到!”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不禁打起精神,纷纷站起来,谢诏心中大喜,他怕就怕徐谦及时赶来,若是赶在皇太后大驾之前赶到,父亲处心积虑的布置就白费了功夫,而现在两宫太后已经到了,还没有见到徐谦踪影,单单这怠慢之罪怕是少不了了。
正在这时,有许多仪卫打头,紧接着便是女官进来,再之后是两宫的随侍太监,最后两宫太后在太监的搀扶下,凤冠吉服,带着说不尽的雍容华贵踏进楼中。
士人们不敢直视,纷纷拜倒在地,一起道:“娘娘圣安。”
两宫太后步入楼中的凤榻,一左一右坐下,随即帷幔放下,整个宝相阁被这帷幔一分为二,坐在左侧的,自是昭圣慈寿张太后,她显得年长一些,却也是保养姣好,肤色白皙,此时端庄垂坐,给人一种菩萨一般的郑重,使人心怀敬意,又不敢过份亲近。
右侧的王太后较为娇媚,仪态上却是不及张太后,不过在这凤冠衬托之下,也自有一番威势。
两位太后吟吟笑着对视,并不像外间传言一样在心怀什么芥蒂,随即听到张太后的声音道:“都起来罢,你们是天之骄子,亦是我朝未来的文曲栋梁,地上冰凉,身体发肤受之于尔等父母,切记爱惜。”
众人仿佛听到妙曼仙音,一字一句都令他们浑身通泰,于是纷纷站起来。
王太后莞尔一笑,道:“是了,张娘娘说的不错,你们不要拘谨,请你们入宫召问,既是皇帝的主意,也是哀家和张娘娘的心思,常言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哀家和张娘娘素闻浙江乃是文风鼎盛之地,骚人墨客多如繁星,因此便想见识见识,怎么,人都来齐了吗?”
与张太后比较起来,这位王太后虽然也有威仪,说话动听,可总是让人感觉缺少了点什么。
不过谁敢在这个问题上计较?王太后刻意发问,其实并非有心,一时脱口而出而已,并不是想到人会来不齐,毕竟宫中召见,从不曾有过臣下怠慢的事,便是内阁大佬,宫中一道口谕也就召之即来了,天大的事也得暂且放下,更不论这些暂时只有功名的读书人了。
楼中先是鸦雀无声,显然大家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谢诏见状,趁机道:“禀娘娘,浙江解元徐谦至今未到,却不知是被何事耽搁了。”
这一句话道出来,张太后和王太后瞬时愕然。
这倒是由不得他们不愕然,因为这种事前所未有,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连这种场合都敢姗姗来迟。
张太后秀眉蹙起,闪露出了几分不悦。不过她的性子素来端庄,虽是不悦,却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只是王太后却不同了,王太后最是敏感,毕竟他从王太后晋为皇太后,和嘉靖一样,都是多疑的性子,认为别人瞧不起她,又或者并没有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这就如某个暴发户,总是冲动易怒一样,这并非是说他们本心就坏,天生就缺乏涵养,而在于他们缺少认同,人的地位急剧提升,则不免心虚,非得体现一下自己的优越不可。
王太后冷冷地道:“好大的架子,莫非连哀家都请不动他吗?浙江虽有栋梁,可是这狂生却也不少哪。”
士人们见王太后有凤颜大怒的迹象,都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唯有谢诏心中暗喜,连忙假惺惺地道:“或许他真有什么事耽搁了,娘娘若是不信,待会等他到时,问一问即可。”
他故意这样说,其实却是摸透了王太后的脾气,要知道王太后这样的人,本来就因为徐谦不尊重她而生气,此时谢诏一副为徐谦辩护的姿态,自然让王太后生出了厌恶和逆反的心理,王太后没有多想便道:“有什么好问的?天大的事和哀家也无干系!”
三言两句之间,谢诏已经占尽了上风,他故意激着王太后撂下这句话,便是希望待会徐谦来时,便是想要解释也不成了,而且也已经引起了两宫太后足够的反感,到时姓徐的莫说给他下绊子,现在两宫太后对他深痛恶绝,自身都已难保了,会不会被驱逐出去都是两说。
张太后这时不由莞尔笑道:“好啦,好啦,既然有人姗姗迟来,那么也就不等他了,此次邀你们来,便是来见见面,随意说些家里长短,你们切莫耻笑我们,哀家和王娘娘虽然贵为太后,可终究是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比不得你们。”
张太后一番打圆场的话却是让王太后醒悟过来,堂堂太后,确实不该在这种事上纠缠太多,她便抿嘴轻笑道:“是啊,哀家就喜欢听你们这些年轻人说一说新奇的趣闻,是了,哪一个是谢诏?请出来见一见吧,哀家久闻谢公子端庄得体,是有名的才子,今日既有这机缘,自然要见一见才好。”
人家召这么多人入宫,本来就只是想见谢诏的,谢诏十年前虽然曾入过宫,不过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因此张太后也不太记得,至于王太后从前远在安陆,那就更不必说了。
听到王太后问话,谢诏连忙站起来,长身作揖道:“学生谢诏,见过娘娘。”
张太后和王太后的目光都不禁朝谢诏看过去。
她们原本满怀期待,毕竟外间都曾说这位谢公子风流潇洒,才华出众,因此进了这楼之后,目光便在那些相貌不错的士子身上打量,心里暗暗猜测,谢诏到底是哪个俊杰。
只是现在真正的谢诏站了出来,却是令两宫太后都不禁大失所望。
这家伙不但相貌平平,而且还是个秃子。
须知在这个时代,男人都是束发,因此若是秃顶严重之人便显得格外的醒目,倒不像后世短发那样能寻到办法尽量遮掩。
且不论其他,单单这秃顶,只怕就足以让张太后和王太后心里觉得不满了。
她们此时心里想些什么,别人未必知晓,可是谢诏却是看出了端倪,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缺陷,不过他倒是不怕,毕竟外间早已流传出消息,自己便是预备的驸马,而且朝廷百官对自己的出身和品性都颇为认可,自己虽有缺陷,只要表现不俗,想来还不至于让两宫太后食言而肥。
眼下能不能打动太后,就此一举了,想到公主下嫁关系着家族荣辱,谢诏不敢怠慢,连忙道:“学生此次进宫,特意为两位太后备下了礼物,请两位太后笑纳。”
“哦?”张太后虽然失望,此时见谢诏彬彬有礼,对谢诏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并没有想到召这些士人入宫还会有礼物送来,于是笑道:“宫中还未赏赐,你们却来送礼了,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勒索你们的财货呢,不过礼多人不怪,你既有心,那么拿来看看吧。”
前头半截自然只是玩笑话,后头半句语气温和了许多,显然是觉得谢诏有心,颇为欣赏。
便是对谢诏外形很是厌恶的张太后此时也不由有些改观了,只是她没有吭声。
正在这时,外有却有太监道:“浙江解元徐谦求见。”
听到徐谦来了,这些甘做绿叶的士人们不由又打起了精神,文人相轻嘛,姓徐的小子实在太胆大,因此不少人免不了怀着看热闹的心思。
谢诏的嘴角不由掠过一丝冷笑,此时他巴不得徐谦这时候出现,倒是想看看,徐谦能如何金蝉脱壳。
宝相楼里的美好气氛也就自此打破,张太后微微蹙眉,显得有些怫然不悦,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你倒是来了,便是泥人都有三分火气,这姓徐的,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
张太后这样想,王太后就更不必说了,她的心眼可未必比张太后好,反而对于别人的怠慢最是耿耿于怀,她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慢吞吞地道:“叫进来吧。”
过不了多久,徐谦便进了楼来。
虽然这家伙做出的事有点讨厌,不过等他进来,和谢诏一比,却实在是醒目得多,毕竟一个相貌丑恶,一个相貌俊秀,卖相这东西对男人来说不重要,对女人却是重要得紧,至少这家伙在这个时候给张太后和王太后的印象顿时好了一些。
第一百八十九章:斗法 二
徐谦进了宝相楼,随即躬身行礼,口里道:“学生见过两位娘娘。”
王太后端坐在凤榻上不做理会,显然这口气还没有消下去。
倒是张太后道:“坐下说话吧。”
和徐谦总共说了五个字,也仅这五个字而已,等到徐谦落座,张太后便再也没有关注过徐谦一下,反而笑吟吟地看向谢诏道:“谢卿不是说送礼吗?让我们这两个妇道人家开开眼界罢,也好成全你的孝心。”
徐谦乖乖地坐在角落里,听着太后对谢诏的温言细语,他原本想要解释一下,可是谁知人家压根就不问,既然不问,自己若是跑去解释,未免有些不敬,因此只能坐在一旁,且先看看再说。
其实他进了这楼,便受到许多不怀好意的人上下打量,估摸着许多人此时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徐谦心里冷笑,不禁在想:“哼,到时谁看谁的笑话还不一定呢。”
此时已经有太监呈上谢诏的礼物了,赠予张太后的乃是一支鸡心吊坠,具体是用什么打造的,徐谦也看不出端倪,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打造的技艺极为精湛,纹路清晰,样式新颖。
便听谢诏道:“家祖曾奉命攻打安南,在安南带兵七年,那里的土人进献了这蓝玛瑙一块,家父为之称奇,于是回京之后命工匠将其制造了吊坠,原本是借以传家之用,到了学生这一代已经传至五代,不过今次学生入宫,其他寻常珠玉恐会唐突娘娘,因此特意敬上这传家宝物,还请张娘娘笑纳。”
张太后素爱珠宝,如今见这吊坠自是爱不释手,吟吟一笑道:“本该哀家赐你这后生晚辈赏赐,谁知竟是让你拿出了传家宝,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说哀家夺人所好?”
这本来就是客气,世上哪里有礼物收回的道理?谢诏更加客气,道:“这是学生的一片孝心,张娘娘切莫推辞。”
张太后沉默一下,也就不再说话了,自然是默许了接受这个礼物。
这时第二份礼物送来,却是一本古朴书籍,谢诏郑重其事地对王太后道:“这是河上公本的《道德经》的孤本,学生听闻王娘娘好黄老,在杭州时便留上了心,四处打听这本书的下落,终于黄天不负,总算是让学生寻到……”
他说到一半,王太后已经动容,忍不住连续叫了两个好字。
嘉靖的父亲兴献王就尊崇黄老之术,王太后耳濡目染,自然也颇有造诣,而兴献王健在的时候,最喜欢收藏各版的《道德经》,其他的版本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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