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中封驳的其实未必就是圣旨,而是内阁的拟票,因此太祖皇帝制定这个国策,就有利用给事中制衡内阁的意思。
而一般内阁封驳圣旨,却几乎少之又少,十年未必能撞到一遭,因为内阁封驳的往往是宫中的旨意,就算内阁觉得皇帝的不合时宜,往往都会进宫和皇帝进行商量,最后双方总会有人做出妥协,可是像今日这样闹得不可开交,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破了脸皮,摆明了告诉大家,内阁和宫中有了矛盾和摩擦的,却是罕见。
这种事情往往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显然,寻常的百姓自然也不懂这里头的玄机,可是对庙堂上的衮衮诸公们来说,却是真正出大事了。
都察院那边,一个个差役进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打探了个清楚,而各道的御使显然也没有闲着,都已经做好了苦谏的打算。各部给事中虽然还在观望,不过大多数人都开始打起腹稿,反倒是那些部堂里的尚书、侍郎显得谨慎得多,显然这些人并不急着跳出来,冲锋陷阵的事自然会有人去做。
而这如意坊自然也成了万人瞩目的对象,恰在这个时候,锦衣卫那边的消息终于将这火药桶点燃了。
锦衣卫接到宫中旨意,自然也不客气,立即便有一队队校尉围住了汪家,现在不是武宗时期,这些人倒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到直接去顺天府拿人的地步,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惊闻老巢被端,汪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得赶赴家中,乖乖俯首就擒。
汪大人就擒之后,京师终于闹成了一锅粥,所有人的怨恨都转移到了如意坊,所有人的不满也爆发了出来。
紧接着,翰林院编修杨慎率先发难,这位仁兄一向是急先锋似的人物,当年正德年间的时候,他就以刚烈得名,战斗力最是彪悍,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毕竟是内阁首辅的儿子,有个牛气哄哄的老子,儿子自然不落人后。
杨慎的奏书自然少不了大逆不道,其中有一句很是大胆,直接就说:“皇亲国戚自贱从商,解元举人满身铜臭,而陛下眼中只见利害而忘乎礼仪教化,此礼崩乐坏之兆也。汪峰素来耿直,为人清正,却因言而罪……”
这一些话摆明着是找麻烦去的,换做是其他人,这是作死的节奏。可是杨慎却是无所顾忌,一句陛下只见利害而忘乎礼仪教化,实则就是暗讽嘉靖是昏君,把嘉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杨慎好歹是翰林,骂起人来却是有花样的,他重点抓住了如意坊,因为单单说因言治罪,宫里还可以说圣旨之中明明说的是汪峰尸位素餐,如何断定一个官员是否尸位素餐,到时候少不得唇枪舌剑,可是如意坊勾搭商贾,将宫里、皇亲国戚和下贱商贾连接在了一起,这个就算是宫里再怎么否认也洗不清,重农抑商是国本,宫里悖逆祖制自然无法原谅,杨慎也绝不是客气的人,先是将太祖皇帝搬了出来,随即便开始议论起商贾的本性,说这商贾逐利,只知有利益而不知有纲纪国法,败坏社会风气云云。
其实这些都是陈词滥调,对于商贾之害,历朝历代总结的都是不少,杨慎也正好省心,全部搬来活学活用。
他的奏书递上去,立即便引来了无数人的传抄,大家一起称赞虎父无犬子,杨廷和有气结,敢于封驳圣旨,而杨慎亦不遑多让,可堪为天下人表率。
紧接着,雪片般的奏书终于到了内阁,作为官油子,这些人和杨慎抱着的想法相同,都是采取避重就轻,且不去论汪峰,而专指如意坊之害,各种抨击商贾,抨击皇亲,甚至有抨击徐谦的声音传出来。
处在这风口浪尖,如意坊这边的生意顿时萧条了许多,显然商贾们被震慑住了,眼下局势不明朗之前,自然不敢轻易出入,到时朝廷要拿如意坊开刀,岂不是自己也可能要跟着遭罪?
宫里的则是如死一般的沉静,嘉靖倒是有耐心,一封封的奏书拿出来看,看过之后不喜不怒,只是放到一边。
整整一天的功夫,嘉靖已看了数百份奏书,这些奏书有大逆不道的,有洋洋万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也有态度强横的,有人是抱着惋惜的心思,希望宫里能纠正错误,却更有不少人分明就是凑上脸来,非要让宫里打他几巴掌才干休。
嘉靖的心情居然并不算太坏,竟还有闲心谈笑,他的态度自然传到了内阁,已经有太监偷偷给杨廷和报了信,杨廷和听了消息,脸色平静如一泓秋水,嘴唇轻抿,手捋连髯长须,一声不吭。
毛纪有些急了,道:“杨公,陛下似乎胜券在握,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底气?”
杨廷和不由愉快地笑了起来,道:“你错了,陛下并没有圣眷在握,反而已经心乱如麻了,他这个人最擅掩饰,他越是没有雷霆大怒,老夫若是所料不差,此时此刻,陛下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第二百四十章:妖孽
皇帝的心乱了!
这是杨廷和做出的判断。
他已经能感觉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已经开始瑟瑟作抖了,从一开始,嘉靖确实曾让他刮目相看过,小小年纪心机深沉,洞悉人心,聪明绝顶。不过杨廷和还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因为相对于他这宦海数十年的内阁首辅来说,嘉靖还是太嫩。
不过杨廷和的性子想来谨慎,他的眸光一闪,道:“至于那个徐谦,要随时让人盯着,这个人,依老夫看并不简单,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回报。”
毛纪苦笑道:“怪就怪在这里,徐谦这几日一点动静都没有,每日只在家中读书。”
杨廷和皱眉,慢悠悠地道:“只是读书?此人一向好惹是生非,无风都要卷起三尺浪来,现在却乖乖呆在家中读书,这就奇了,这期间就一个人也没有接触过?他的家里平时都有些什么人。”
毛纪沉默了一下,道:“有个化名何心隐的,倒是一直都在他家,我调查过,此人姓梁,原名梁汝元,是吉安永丰人。”
杨廷和惊讶地道:“永丰梁家?这徐谦怎么和梁家有了瓜葛?”
毛纪道:“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杨廷和颌首点头,似乎又觉得哪里有不妥,问道:“如意坊呢?如意坊有什么举动?”
毛纪冷冷一笑道:“倒是不见什么举动,这件事闹起来之后,如意坊就已摇摇欲坠,平时极少有商贾再光顾,这些商贾一向是趋利避害,听到如意坊惹了事,也就没了踪影。”
杨廷和不由哑然失笑,道:“靠商贾是成不了事的,罢了,好生盯着吧,想来多则半月,少则三五日,陛下就会屈服,到时给陛下一个台阶便是,你我终究还是臣子。”
毛纪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道:“敬之这几日一直抱病不出,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杨廷和眯起眼,道:“他是想避嫌,谁也不得罪。”
毛纪笑得更冷,带着几分不屑地道:“两头卖好哪里有这么容易?谁都不得罪,最后两头都得罪了。”
杨廷和现在没有兴致去管蒋冕,摇摇手道:“以他的性子不敢趟这趟浑水,所以不必理会他,管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待这毛纪走了,杨廷和目光一闪,目中不由掠过一丝疑窦,皇上心乱了可以理解,可是那徐谦,按理说不是身负重托吗?既然如此,每日在家读书又是怎么个意思?莫不是眼见事情无法挽回,索性做缩头乌龟?
想到这里,杨廷和却不禁摇头,不对,就算眼看大势已去,徐谦定还要做一番努力,并非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他既身负重托,怎么着也得做点样子出来,扑腾几下,这样才显得尽忠职守才是,否则宫里会怎么看他?
可问题就在于,这厮的表现并没有丝毫异常,既不见他去与什么人打交道,也不见他有什么安排和谋划,只是一味读书,却不知到底卖的是什么关子。
杨廷和方才自信满满,不过多半是做给毛纪这些人看的,此时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他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琢磨了片刻,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只能苦笑摇头,暂时作罢。
其实杨廷和看不透徐谦,何心隐也看不透这个家伙,何心隐虽然每日都在督促徐晨课业,可是如意坊那边那么大的事,他想不知道都难,徐家的老少爷们都很忙,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物,这家里只有他和徐晨、徐谦三人,何心隐早闻徐谦这厮大名,自然晓得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因此一直对徐谦给予关注。原本以为徐谦这家伙多少会拉些人来营造声势,又或者苦思冥想应对之策。结果这厮居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的时候,他还拉上何心隐来探讨学问。
一连数日下来,何心隐一开始还以为他不过是假装低调,可是徐谦与他相互讨教的时候,何心隐发现他吐字清晰,态度也十分专注,似乎并没有受过外界的打扰,何心隐心里才不禁啧啧称奇起来。
只是他不好多问,满腹的疑问一直憋在心里,到了第五日,外间已经传出消息,事情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宫里越是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外间的流言就传的越是厉害,各种关于如意坊的流言越来越多,至于那汪峰,却已是传说进了诏狱之后,已被日夜拷打,被活活打死。
徐谦的老爷子就是锦衣卫,对诏狱里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诏狱关押的,多是朝廷命官,外间传言诏狱如何阴暗,进去之后如何饱受酷刑,其实多有不实。
因为宫中要拿的人有两种,一种要敲打某人,这一类大臣官员,谁都不能保证还会不会起复,因此,若是没有宫里头的确切消息,一般锦衣卫断不会随意用刑,说来说去,锦衣卫只是亲军,他们的一切职责都是为宫中服务,宫里没有放出明确的信息,谁敢轻易动刑?
这种传言汪峰已动用酷刑,已被人打死的流言显然是有人推波助澜,只是偏偏,多数人却是深信不疑,毕竟诏狱给人的印象过于恐怖,再加上许多人内心深处,未必不希望事情越大越好。
清议哗然,朝廷也炸开了锅。
到了这个地步,隐隐有不死不休的局面了,甚至在各部堂的衙门里,有些人当着诸位堂官们的面,大谈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皇帝已被奸邪妖人蛊惑,社稷倾覆,指日可待。
文人说话,未免浮夸,可就是如此,各部堂的官员非但没有制止,反而为之叫好。
国子监亦是公车上书,按理来说,按照太祖所规定的生员不可建言国事的祖制,国子监生员并没有建言的权利,只是内阁六部不去管,国子监的官员们刻意放任,却是谁也管不着,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这上书的各种犀利文章,居然堂而皇之的进了内阁。
内阁这边,已经积压了太多的事,十份奏书,就有九份是抨击宫中、诋毁如意坊的,至于其他的奏书,已经没人去顾忌,河南的灾情,显然已经越来越严重。
嘉靖再也坐不住了,他的面前,是十几份从河南送来的奏本,其中有洛阳知府,有开封知府,这两地灾情最是严重,两地知府觉得盖子捂不住,只好据实禀奏,只是里头的许多信息,却都骇人听闻。
内阁的三位阁老,已经请到了东暖阁,嘉靖脸色阴沉沉,慢悠悠的道:“新任巡抚江正不是刚刚赴任,何以灾情越来越严重,流民越来越多?”
嘉靖显然问的是杨廷和,杨廷和却如老僧坐定,不发一言。
倒是抱‘病’而来的蒋冕忍不住道:“陛下,新任巡抚刚刚到任,许多政令还未实施……”
嘉靖脸色更冷:“可是你们看看,百姓易子相食,流民已经积至十万,再这样下去,若是生出民变,便是生灵涂炭,是天大的事。诸卿既是宰辅,何以对河南灾情束手无策,只是撤换巡抚,加拨一些钱粮,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莫非一点应急之策都没有?”
杨廷和嘴角微微一动,正想说什么,毛纪却是突然道:“陛下,微臣在外间,听到一些流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嘉靖慢悠悠的道:“你说罢。”
毛纪点点头,道:“外头有人说,眼下已是寒冬腊月,河南何以连续大水泛滥,这实在有悖天象地理,因此有人谣传,说这是国家出了妖孽,陛下施政有缺,而……”
嘉靖冷冷打断他:“依朕看,这不是外头的人要说的话,是你想说的话,是吗?莫非你是要朕下诏罪己才干休?”
毛纪连忙摇头,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的意思是,定是什么东西触怒了老天,才致如此。”
其实这种言论在这个时代倒不算是迷信,往往出了灾情,大臣们总是喜欢联系到老天不高兴上头去,其实大臣们未必信这个,只不过拿这个出来,借着老天,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已。
嘉靖抚着御案,眸光越来越严厉,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现在河南大灾,你们不思赈济,反倒听信坊间流言,在这御前胡言乱语,怎么,你们说有妖孽,谁是妖孽?”
杨廷和眼皮子抬了抬,终于出口:“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陛下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阴阳失调,理当引以为戒,远奸邪、亲君子,臣并不信妖孽之说,可奸邪小人即是妖孽,逐利的商贾也是妖孽,陛下眼见群妖乱舞,非但不予弹压,反而为了宫中蝇头小利,而大肆鼓励,这是何故?”
一句反问,已经很不客气了。
嘉靖气的手臂颤颤作抖,却是无话可说,他一个人,说不过两个人,显然也说不过全天下百官,和全天下的读书人,他眸光一闪,冷冷道:“那么朕当如何?”
第二百四十一章:弃子
杨廷和看出了嘉靖的不忿,同时也看出这不忿背后的些许无奈,他当机立断道:“陛下应当立即裁撤如意坊,处置如意坊的相关人员,立即起复汪峰。”
杨廷和没有提及寿宁侯几人,这显然是给嘉靖一个台阶,只说相关人员,这相关二字的弹性很大,说穿了,就是让嘉靖自己斟酌。
嘉靖竟是笑了,突然道:“河南的灾情牵涉甚大,诸卿万不能掉以轻心,若是国库不足,内库这边可以酌情调拨一些内帑,至于其他事,暂时都可以放一放,不必着急。”
嘉靖王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杨廷和原本料想嘉靖会做出妥协,谁知嘉靖竟是一丝犹豫都没有,证明了自己的态度的坚决。
杨廷和吁了口气,露出几分遗憾之色,却是点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