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他不相信对错,不相信道理,因为强者欺人,会挖空心思找理由,所谓共荣、所谓吊民伐罪,而弱者自然也在找他们的理由,摆出一副真切受害者的模样。倒不是说,强者有理,又或者是弱者有理,真正的问题就在于,你是否有实力。
就像方才,徐谦所说的那番道理,若是换做别人说出来,早被当作胡说八道的家伙打出去了,若是你运气不好,便是被人打死也不算什么。可是这些话徐谦可以说,因为徐谦的背后,是如意坊和路政局,这其中,牵涉到了宫里的利益。
虽然徐谦不相信理由和公义二字,可是这厮提起这个却是朗朗上口,所谓你越不相信的事就越要四处张扬,这就好像太祖皇帝的东西早就被而你弃之如敝屐,却往往被后世提起来一般。
王太后却觉得徐谦的话很有道理,因为在她的立场上,她是深信徐谦是有公理有道义的一方,她颌首点头,微笑道:“道理归道理,却还需要勇气,敢在殿上仗义执言,可见你的心术很正,是个好孩子。”
前头哪一句心术很正,让徐谦不由汗颜,原来现在自己在王太后心里,竟是这样的印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只是后头一句,有点不太对味,好孩子三字,虽然是夸奖,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想来这王太后只将徐谦当孩子看了。
徐谦尴尬道:“娘娘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客气了一句,嘉靖突然开口道:“方才朕和两位母后正提起你,说起来,朕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
徐谦不由道:“请陛下明示。”
嘉靖背着手,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语气也带着温和,慢条斯理的道:“你自是为宫里立了汗马功劳,现如今你是举人,可曾想过做官吗?”
嘉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让徐谦精神一振,想来嘉靖龙颜大悦之下,不免关心徐谦的前途了。
被皇帝关心上自己前途,这日子想不好过都难。
徐谦现在的身份确实是举人,按道理,举人是可以做官的,不过举人做官,却是补缺制,也就是当朝廷的官缺较多,进士们不够用的时候,才会从举人之中挑选一些人出来,而且往往这些职位,都已被人挑拣过许多遍,比如某县县丞,某县主簿,或是偏远地区,总共人口也不过几千人的县令。
举人做官,苦逼无比,不但前程不好看,就算玩出再多政绩出来,弄混个知府就算出人投地,若是再想进一步,怕是比登天还难。而且在同僚之中,也饱受白眼,就算你做了知府,下头的进士县令们见了你,也未必会有多少尊敬,这里头又涉及到了一个问题,进士往往是朝中大佬们搜罗的对象,一旦中了进士,便可在各部甚至是翰林院中观政,有了这个基础,随便结交几个大人物,再外放出去为官,上头有门路,又是进士出身,自然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当然,皇帝问出这个问题,自然有提举徐谦做官的意思,既然有了圣眷,自然会免去许多苦逼的可能,甚至只要做出点实绩出来,便是知府,徐谦也未必看得上。
不过徐谦连想都没有想,便道:“学生虽想为陛下效命,只是眼下书还未读透……”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倒不是书没有读透,这只是委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告诉嘉靖,他不想以举人的身份入仕。
嘉靖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笑了起来,道:“朕就知道你会这样想,过了年关就是春闱,你堂堂浙江解元,怎么会现在入仕,只是两个母后,却不知这些东西,一味觉得,既然有功名,又肯实干,就该授予官职,让你早些入仕磨砺。他们不晓得官场里的规矩,朕也解释不清,所以才来实施你。”
徐谦苦笑,心里说,你们家里头关起门来拉家常,却是拿自己当猴耍,害得自己差点自作多情,以为皇帝老子一天都离不开自己,连一刻功夫都不肯耽误。
王太后面色嫣红,道:“哀家和张娘娘是妇道人家,哪里晓得你们这其中的关节,皇帝反而怪我们?”
嘉靖今日心情极好,不由笑起来,赔罪,道:“是,都是儿臣的错。”随即他看了徐谦一眼,道:“徐谦,朕和你说正经事吧,过了这个年,就是春闱,你金榜题名,可有把握吗?”
徐谦郑重其事的道:“易如反掌。”
说出这句话,自然是有徐谦的自信,他可是浙江解元,历来江南几省和江西的解元从来没有不中进士的道理,当然,除了那个历史有名的唐伯虎之外,这位仁兄牵涉到了一场弊案,结果终身不得考试。除此之外,徐谦这浙江解元,还是在京师进行考试,要知道科举分南北两榜,江北的考生在京师开考,而江南各省则在南京进行会试,南北榜虽是以地域划分,可是里头的猫腻很多,北榜的实力与南榜相差极大,甚至北榜的一甲一名,未必能在南榜中排得上好,毕竟江南那边,文风昌盛,读书人极多,竞争极大,而北方却是大大不同,徐谦这浙江解元跑来京师会试,颇有点像五年级的学生进了幼稚园,中试说是易如反掌,倒不算他吹嘘。
当然,中试是一回事,北方亦有豪杰,想要力争上游,却还要花上心思。
嘉靖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么朕也只能祝你能金榜题名了,是了,还有一件事,等过了年,你去国子监点卯吧,朕已经吩咐了下去,明年的春闱,你挂在国子监下头考试,如此一来,也省了许多麻烦,朕这么做,想来你也知道朕的用心,不必谢恩,好好拿出本事来考个进士来给朕开眼就是。”
第二百五十五章:栽培
纳徐谦入国子监,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因为大明朝和后世一样,在开国初期,知识分子尤其缺乏,再加上洪武皇帝滥杀,导致粥多僧少,因此在明初时期,国子监还是很吃香的,甚至还出过监生临危受命,直接赴任三品官的事。洪武皇帝干掉一批官员之后,导致当时科举的士人都是寥寥,这些国子监的监生,自然就成了他老人家眼里的香饽饽。
只是随着国家稳定,国力日渐昌盛,读书人越来越多,监生做官已是越来越难,比如洪武年间的时候,监生包分配工作,而且分配去的往往都是肥差,随便丢一个出去,至少都是七品知县。可是这种好时候过不了多久,悲剧就来了,到了英宗年间的时候,国子监的铁饭碗早已没了,想做官?考试去!
再加上土木堡之变后,朝廷为了筹措钱粮,居然采取了纳绢进监的方式,但凡贡献马匹、粮食、银钱若干的地方生员,即可入监读书,虽然这部分读书人只是少部分,却也大大降低了国子监的质量,以至于不少优等生明明有了入监的资格也不愿意入监读书。结果自然可以想象,由于优等生源越来越少,而纳绢生员越来越多,最后这国子监自然就成了垃圾的代名词。
垃圾归垃圾,不过朝廷对国子监自然有不少的优惠,其中有一条就是凡是国子监生员每逢科考都可不必经过审核,自动获取资格。
这对徐谦来说极为重要,他的一些行为早被官场上的人诟病,若是礼部清吏司的官员看他不顺眼,给他使个绊子,只要理由正当,便是宫里也干涉不得。
再有,凡是国子监生一旦金榜题名,往往起点要比寻常考生高一些,这是英宗时裁掉国子监铁饭碗的一个举措,目的自然是平息监生们的非议,人家从前好歹踏进了国子监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官场,出来就能做官,可是现在却和寻常生员一样都必须参加科举,受害实在太大,换做是谁,怕都受不了,因此英宗皇帝见状,便采取了这个措施,监生中试都以七品官授之,而且按照潜规则,往往监生都可留京。
这就意味着,你不用去偏远地区了,而且前程往往比同年们好不少,人家的资历是从金榜题名之后开始算,你却往往从在国子监的时候就开始算,因为国子监虽然不授官,可是朝廷还是认可你官身的身份。
嘉靖此举自然有他的用意,徐谦树敌太多,先放在国子监里熬这一两个月,老老实实在国子监待着,到时候参加科举,只要金榜题名,便可委以重任。
徐谦不傻,转念之间就明白嘉靖的苦心,折腾了这么久,嘉靖显然已经对自己信赖有加,已经有了悉心栽培的打算。
当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此时的大明朝,圣眷显然没有明初时给力,明初时所有大事都在皇帝一念之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眼下这大明的中后期,皇帝想要随心所欲已经不太容易了。
所以这个过程之中,徐谦也必须给力,烂泥终究是扶不上墙的,若是自身素质堪忧,除非阉了做太监,或许凭着圣眷还能混出点东西来,至于其他,怕也只能作为助益。
徐谦朝嘉靖道:“陛下恩德……”
嘉靖摇摇手,道:“这是你自己应得的,进了国子监,好生读书吧,读书出来才能大用,不过眼下你也不必想得如此长远,好好关心下自己的学业才是要紧,这些时日,你为朕分了不少忧,倒是把正经事荒废了,说起来,朕还是欠你的人情。还有,近日不要再惹是生非,自己的前程要紧。”
他难得的说几句鼓励的话,此时说出来,似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摇头苦笑道:“走吧,会试的时候,朕会看着你,假若你敢不用心考试,到时候少不得要惩戒。”
徐谦心里竟有了几分感激,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所接触的这个嘉靖还谈不上太坏,虽然自私自利,可是这世上本就有不少自私自利的人,便是徐谦自己又何尝不是自私自利?自己不是圣人,何必要求别人做圣人?在这一点上,徐谦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虽然他和大家一样都不太严格要求自己,可是徐谦不会严格要求别人。
其实大家都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人的角度,比如那汪峰,在徐谦看来自然是罪无可赦,汪峰贪赃枉法,或许不被人所容,可假若是汪峰的子女,怕不会认同,一个坏官未必不是一个好父亲。
就如这嘉靖,宫里的许多人都不喜欢他,认为他苛刻,所谓刻薄寡恩是也。大臣们似乎也不太喜欢他,因为他和大臣们心目中的明君相比相差太远,而且太过多管闲事,可是对王太后呢,或者对已经死去的兴献王呢?或许嘉靖就成了一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人角度自然不同,最后得出的结果也是不同。
而徐谦似乎受了嘉靖不少恩惠,虽然一开始,他是抱着目的去接触嘉靖,从那一篇文章开始,二人的联系日渐紧密,现如今已是唇齿相依了。想到这里,徐谦唏嘘一番,便告辞出去。
慈宁宫里,嘉靖目视徐谦身影消失在殿门,他眯着眼,一声不吭,似在想些什么,随徐谦进来的黄锦朝嘉靖做了个眼色,嘉靖会意,微微一笑,突然旋身对王太后道:“母后,都知监有个太监盗了宫里的东西,已被人黄锦拿获了,搜查出来的赃物里头有一方铜镜,母后前些时日不是说宫里少了一枚铜镜吗?这铜镜虽然不是什么西贝货,对母后却是意义非常,原来这铜镜就是被这都知监的太监偷去的。”
听到铜镜二字,王太后的眼眸掠过了一丝诧异,那铜镜根本就没有失窃,反而是嘉靖亲手将它砸了,偷镜子的事本就是王太后自导自演的把戏罢了,现在嘉靖却突然说这些话,王太后立即敏锐的感觉到,嘉靖是希望她的配合。
王太后微微一笑,一副慵懒的样子道:“是吗?这奴婢真是大胆,这是先帝留给哀家的念想,自从失窃之后,哀家好几夜没睡着呢,现在这个都知监太监的人呢,把他叫来,哀家非要好好整肃一下宫禁不可。”
黄锦连忙道:“娘娘恕罪,是奴婢该死,是奴婢擅作主张,原想只是派人收拾他一下,再请娘娘决断,谁知这动刑的人好不晓事,下手重了,此人……已被打死!”
王太后看了面无表情的嘉靖一眼,微笑道:“倒是便宜了他,罢了,这件事谁也不要提起了,这种丑事说出去好听吗?黄锦,给那些嚼舌根子的人都警告一下,让他们的嘴巴放严一些。”
黄锦忙道:“奴婢谨遵懿旨。”
倒是一旁的张太后突然觉得有些可疑,丢镜子的事,她早有耳闻,可问题在于,都知监的太监平素是出入不了慈宁宫的,就算偷偷摸来,也进不了王太后的寝殿,既然如此,这铜镜如何偷去?而且既然连嘉靖都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宫里有的是稀罕物,这太监除非是疯了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跑来慈宁宫偷一个不太值钱的铜镜。况且都知监油水颇为丰厚,负责宫中的一些采购,此人是大太监,平时的油水还没喂饱,偏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行窃?
想来想去都是不合理,只是嘉靖说了话,王太后又配合,而黄锦又在边上添油加醋,却是由不得她不信,张太后莞尔一笑,附和道:“以后这宫里定要看严一些,再不准下头人为非作歹了,哀家前几日还撞见几个太监躲在飞凤楼里聚赌呢,乌烟瘴气的,真不知这些人还记得不记得宫里的规矩。”
本是一句无心的话,嘉靖的脸色却是冷了下来,慢悠悠地道:“有人聚赌?哼,这事儿定要追究,儿臣素知母后仁厚,待人一向宽容,只是有些事,你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就蹬鼻子上脸,黄锦,这件事,你来办,聚赌的都是什么人,都给朕查清楚,朕到时要处置。”
黄锦应了一声,心里想,陛下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管聚赌的事?要知道这宫里聚赌,便是洪武年间都屡禁不绝,太监们除了当值也没有其他娱乐,少不得混在一起赌一两把,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嘉靖此前不可能不会知道,可是现在却拿这个来说事,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只是黄锦素来知道嘉靖的性子,他做任何事都有用意,要抓的绝对不会是聚赌这么简单,想到这里,黄锦心中一凛,连忙道:“奴婢遵旨。”
第二百五十六章:造孽啊
嘉靖的目光掠过一丝冷冽,淡淡地道:“宫禁里头是该好好整治一下了,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若是放任下去,谁知道将来还会闹出幺蛾子?”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件事让东厂来办,黄锦你来负责,对那些手脚不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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