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在旁鼓掌,由衷道:“蒋学士钓得一手好鱼,佩服,佩服。”
蒋冕侧目看了他一眼,若不是因为他多少了解一些徐谦的性子,怕是认为这厮是来砸场子的,蒋冕微微一笑,道:“此话何解?”
徐谦道:“蒋学士钓鱼,钓的不是鱼。”
蒋冕阖目,重新上了鱼饵,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字:“哦?”
徐谦道:“蒋学士钓的是这份闲情雅致,因此学生才说蒋学士钓得一手好鱼。”
“哈哈……”本来要将鱼饵抛入池中的蒋冕笑了,收起竿子,解下了蓑衣,露出了一身宽大的麻木袍裙,这时边上有仆役端来铜盆,盆中温水腾腾冒着袅袅热气,蒋冕净了手,一面擦拭着手中的水迹,一面道:“这却是未必,钓不到鱼,反而被鱼儿戏弄,陪了鱼饵又折兵,老夫的闲情雅致早就没了。老夫钓鱼,鱼又何尝不是在钓老夫?子非鱼、安之鱼之乐也,老夫钓鱼为乐,而鱼戏谑老夫为乐,被鱼儿戏弄,又哪里来的闲情?”
徐谦道:“鱼儿终究是鱼儿,他的乐趣也仅仅在于此罢了。”
蒋冕叹口气,道:“这却未必,鱼儿无世俗名利烦扰,却是比渔翁的乐趣要多得多。”
徐谦微笑道:“不知渔翁所烦何事,不知可以赐告吗?”
蒋冕幽幽道:“渔翁所烦为何,徐公子早已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问。”
徐谦哑然失笑,道:“既是如此,渔翁的烦恼似乎和学生没有什么关系,渔翁钓鱼,学生读书,井水不犯河水,况且渔翁的事,学生终究鞭长莫及,所以……”
蒋冕打量徐谦,背着手,随即笑起来,道:“渔翁什么时候告诉你,要请你帮助?”
徐谦呆了一下,正要回答。
却听蒋冕道:“渔翁请你来,无非是寻常一个新的乐趣罢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人间乐事,却比钓鱼更让渔翁开怀,不知朋友会饮酒吗?”
徐谦干脆道:“会!”
蒋冕带笑道:“跟我来吧!”
蒋冕没有再多说,率先往一个方向走去,徐谦连忙跟在蒋冕的身后,随着蒋冕到了附近的一处凉亭,蒋冕挥挥手,奴仆会意,过不多时,便有几道粗浅小菜上来,菜不好,酒却是极好,温热的酒水送上,发出醇香,蒋冕感叹道:“粗浅酒菜,朋友莫怪。”
徐谦也随之一叹,道:“好酒。”
说罢,徐谦也不客气,端起酒盏,将杯中之久一饮而尽。
蒋冕笑了笑,却只是浅尝一口,却不去动筷子,道:“渔翁若是为同业者所不容,当如何是好?”
徐谦沉默了一下,道:“既然钓鱼不成,只好择业了。”
蒋冕目光幽幽,道:“择业?还未请教。”
徐谦想了想,道:“钓鱼不成,可以贩卖、可以杀鱼,世上的生计这么多,总能有口饭吃。”
蒋冕摇头苦笑,道:“渔翁钓了一辈子鱼,倒并非是栈恋这生业,实在是垂钓一生,习以为常,只怕积习难改。”
徐谦叹口气,道:“既然如此,若学生是渔翁,只会有一个主意。”
蒋冕好奇的道:“你但言无妨。”
徐谦嘿嘿一笑:“谁妨碍渔翁钓鱼,不妨杀之,这世上有的是拦路的石头,无论是踢开、搬开,人总要走路,莫非因为道路有大石,人就一定要绕路而行吗?”
蒋冕沉默,独饮一口热酒,过了半响才道:“奈何鱼钩杀不得人。”
徐谦深吸一口气,道:“鱼钩不能杀人,口能杀人,是曰诛心,学生久闻天子欲立皇考庙,渔翁不妨趁势而为?”
蒋冕沉吟片刻,随即摇头道:“不可,若如此,更为世人不容。”
蒋冕的犹豫是有道理的,大礼是是非问题,他养了一辈子的名望,不可能全部搭进这上头,就算凭着这个能整垮某人,到时他已声名狼藉,等同于是和某人同归于尽,到时真闹起来,只怕连祖坟都保不住。
徐谦叹口气,道:“所以渔翁才请学生来,想让学生做渔翁的刀吗?”
这意思就有点不太友好了,意思是说,你想借刀杀人,拿我当棋子吗?
蒋冕吁了一口气,道:“朋友言重,今日请你来,不过是把酒言欢而已,借刀杀人?朋友高才,明明是天子剑,老夫岂敢借天子之剑据为己用?”
这老家伙,倒是脑子清醒无比。
蒋冕又道:“这一次你入国子监读书,只要春闱一过,必定金榜题名,只是你入了这官场,怕是未必有这么容易,官场险恶,你又不为人所容,徐公子可有打算吗?”。电子书下载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上下打量着徐谦,问出的这个问题竟有几分为难的意思。
事实上,徐谦的短板就在这里,他一旦做官,又为杨廷和这吏部天官加首辅所不容,想要在官场上混,并不容易,蒋冕提出这个,自然有他的深意。
徐谦不为所动,倒也不卖关子了,道:“想来蒋学士定有赐教了,学生洗耳恭听。”
蒋冕苦笑摇头道:“老夫的处境,想来你也知道,提携是不够,不过却也是能给你一点助益。”
徐谦眸光一闪,这种好事他自然不肯放过,忙道:“愿闻其详。”
蒋冕在这里却是卖了关子,淡淡的道:“到时你便知道。还有,你入监读书,须知国子监监规甚严格,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却要小心了。国子监祭酒程琳并不是个简单人物,对他更要小心提防,好在国子监的学正和老夫有些渊源,假若真遇到了难事,倒是可以寻他。”
他先是告诉徐谦,你的仕途,他能给予一点帮助,又告诉徐谦,你近来入监读书,他亦会暗中帮衬,这分明是施恩的节奏,这是人情债,将来是要还的,而以蒋冕现在的处境,怕是一旦还账的时候不但连本带利,连徐谦这把骨头都得搭进去。
“老东西,还真是狡猾啊。”徐谦忍不住在心里喃喃道。
不过……徐谦并不吭声反对,毕竟以后的事,谁晓得?走一步看一步,有好处先占着才是硬道理。
第二百六十章: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从蒋冕府上出来,徐谦感受到似乎有人躲在暗处悄悄注视自己,他不以为意,只是撇撇嘴,自己是风头正劲的人物,蒋冕又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徐谦登门拜访,若是没有人盯梢那才怪了,盯就让人盯吧,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看了也掉不了瞟。
他回到府里,便开始准备去国子监的事宜了,其实这时候,国子监已经开课,徐谦耽误了几日才不得不动身。
其实去国子监,他是有考量的,自己现在毕竟算是名人,关于自己的传说,满京师都是,当然,传说中的徐谦多半是勇者斗恶龙的那头恶龙,成了被人恶心和抹黑的对象,像他这种争议人物还是低调为妙,于是在次日清早,带着几套平时换洗的衣服,背着一个书箱便独自去了。
国子监距离宫城并不远,不过这儿倒是挺静谧,毕竟是读书人的地方,不会设置在市井天桥下头,不过据说到了傍晚时,会有一些书摊和笔墨摊子摆在这儿,还有专门的报摊,都是从杭州快马送来的报纸,虽然不是新鲜出炉,但是生意倒还不错。
如今的国子监学规已经不如从前那样森严了,学生可以自由出入,这儿虽然比不得南京国子监的恢宏,有广厦千间,却也是北京城最大的建筑群之一,里头有房屋数百间,仪门重重,一个个金漆的匾额在日头下闪闪生辉。
门口有差役把守,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够出入,徐谦到了外头,禀明了来意,差役进去通报,随即便领着徐谦进去。
过了不知多少道门,终于在明伦堂外停下,整个国子监分为办公区和学区,这儿显然是官员们办公的地方,国子监有官吏数百人,国子监祭酒便如知县一般,每日清早都要开堂,高级的官吏们则入堂奏事。
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开堂的时候,差役先请他在外头候着,等到堂会结束才请徐谦进去说话。
当徐谦步入明伦堂的时候,虽然已经散了许多官员,但不少国子监的骨干依旧还在,国子监祭酒程琳据案高坐,顾盼自雄,左右分别坐着司业、监丞、学正、主簿等诸官员。
明伦堂里的气氛很是压抑,祭酒程琳打量徐谦一眼,语气平淡地道:“你就是徐谦吧?老夫闻名久矣。”
这句话怎么听都感觉有点讽刺的意味,不过徐谦倒也不急,道:“学生就是徐谦,拜见大宗师。”
他拱手朝程琳作揖的时候,程琳的身子居然微微一侧,一般情况,这都是客套的意思,意思是说当不得你的大礼。不过新来监生跑来报道,堂堂祭酒居然侧身,这里头已经不是不敢当了,分明是不愿接受徐谦的学生礼。
其他官员一看,顿时明白了,方才还对徐谦吟吟带笑,骤然间便都冷下了脸来。
程琳淡淡地道:“宗令府那边确实是打了招呼让你入监读书,你现在便是以官生的名义从此之后进国子监里,老夫听说你的学问极好,不过入我国子监的才子固然也是不少,可是我国子监最重德行,才学倒是其次,你明白吗?”
这分明是来下马威了,徐谦倒也不怕,道:“学生自然知晓,学生也是读圣人书的,最是通晓上报国家、下拯黎民的道理,更不敢辱没先人贤名。”
读书人说话都喜欢绕弯子,徐谦这个弯子的意思就是:我也是有德行的人,我上报国家,下拯苍生黎民,那如意坊不就是榜样?后头加了一句不敢辱没先贤,这意思就是告诉程琳,我也是有好祖宗的人,你说话最好悠着一点。
其实祖宗这东西在这国子监里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若你有个好爹,非富即贵,人家未必瞧得起,可是你家里出了有节气之人,就难免让人高看了,徐谦刻意提起自己的祖宗,便是这层意思,闹翻了,你堂堂国子监祭酒连文贞公都敢不敬,传出去就不太好说话了。
程琳早料到徐谦是个刺头儿,正要继续收拾他,却听到有人笑了起来。
笑着的人正是学正周芳,周芳笑过后便厉声道:“老夫也久闻徐解元的大名,据说徐解元精通大诰是吗?”
徐谦看了周芳一眼,点了点头,道:“正是。”
周芳站起来,负着手,冷眼看着徐谦,对徐谦冷笑道:“既是精通大诰,想来也熟知这大诰里的条文吧,里面有不少都是针对生员的,其中对监生更是苛刻,比如生员不得建言,生员需事师如父不得顶撞,生员需禁足,若要出监,必须由皇上亲自批准,还有一句,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敢有诽谤师长者,当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迁发烟瘴地面。”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时让程琳暗暗点头,露出喜色。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你不是精通大诰吗?不是拿着大诰收拾了汪峰吗?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拿大诰来给你点颜色看看。
要知道大诰之中对监生的约束极多,因为在朱元璋看来,监生即是未来的朝廷命官,都在他的生杀范围之列。
大诰之中有专门针对监生的内容,不仅在学习方面,就是日常的饮食起居都有严格的规定。如不准监生擅自进学校的厨房;不准对学校的伙食说三道四;不准在学生宿舍里唱歌喝酒;不准穿其他的衣服,只许穿校服;不准在吃饭时喧哗;不准假装称病;不准在校内游荡。监生上课时没椅子,全都站着听;如有什么不懂的问题要问老师,必须跪下听老师讲解。有学生违反了校规则要打屁股。比打屁股更厉害的处罚就是打完屁股以后充军。
因此明初的时候,国子监生们固然是天子骄子,只要肄业出来就有官做。可是监生们却是生不如死,短短几年就有七八个监生饿死,有十几人自杀。
周芳拿出大诰的典故来收拾徐谦,正好戳中了徐谦的软肋。
徐谦不由愕然,随即苦笑道:“敢问大人是谁?”
周芳看了他一眼,满是不屑地道:“学正周芳。”
听到学正二字,徐谦一头雾水,蒋冕不是说有个学正能照顾自己吗?这个周芳对自己也实在太‘照顾’了,怎么操起家伙砍自己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周芳随即对程琳道:“大人,下官督管学规,定要从严治学,这徐谦便交由下官教导吧,下官……一定好生调教。”
程琳顿时笑了,他和周芳的关系其实并不算太好,可是周芳突然送来一份大礼,替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对周芳的观感顿时好了许多,连忙点头道:“有劳子怡了。”
周芳呵呵一笑,随即怒视徐谦一眼,道:“新生徐谦随老夫去放号吧。”
徐谦不由咋舌,一时不明白周芳的心思,感觉这才刚入国子监就出师不利,似乎不是好兆头,只是他毕竟是生,人家是师,名份摆在这里,却也对周芳无可奈何,只能连忙跟在周芳的后头出去。
所谓放号,其实就是新生入监的安排罢了,比如提供住宿,提供校服,安排听讲之类。
周芳领着徐谦先是到了监舍,这是一处摇摇欲坠的老楼,想来是永乐时建的,连柱子都带着一股子霉味,其实监生坐监读书,必须在监里安寝,这本是明初时的规定,不过到了英宗时期,这个规矩就荒废了,京中的官宦子弟上完了课都会坐车回家。而就算是外地的民生,往往都是家资不菲,也舍得在外头客栈里住,因此除了极少数穷困潦倒的监生还住在这儿,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到这儿来,因为这里……实在太破旧了。
徐谦不由摇头,他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可好歹也不至于住这牛棚一样的地方,忍不住对周芳抱怨道:“周学正,学生看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
周芳板起脸来,道:“大诰里头曾言,监生不得擅自出入学监,出入需向祭酒告假,但有贸然出监者,充军!”
徐谦目瞪口呆,碰到这么个主儿,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由道:“可是其他监生为何可以出入?大人似乎厚此薄彼了。”
周芳冷冷地看着他,道:“可是其他生员,也没有天天捧着大诰来约束别人不是?你如此苛刻要求别人,自然该当严格要求自己,莫非是想宽以待己,严于待人吗?若是如此,似乎大诰中也曾有言:凡生员内宽外窄者,杖打二十。”
徐谦不由呆住了,心里一横,便想拉近关系,笑呵呵的道:“上次学生和蒋学士吃酒,蒋学士说……”
周芳脸上的表情更严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