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纪又笑了,道:“擅闯学堂就要如此?莫非连老夫闯你的学堂,你也要如此了?”
原以为徐谦会说不敢,谁知徐谦是个很诚实的人,他居然点了点头道:“大人敢来,下官为了申饬军纪,自然免不了也要给予惩戒!”
“你……你……”毛纪碰到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家伙,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谦正色道:“古之军法,一向从严,若是军法即是摆设,那么要之何用?汉时就有周亚夫军细柳的典故,这皇家学堂,乃是天子学堂,莫非连细柳营都不如,汉朝天子尚不能进营,大人不过是大学士而已,莫非认为比天子还要尊贵吗?”
周亚夫军细柳,说的是匈奴屡犯边境,文帝命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有一次文帝亲自去慰劳军队,天子的车队长驱直入,将士们用下马的方式高接远送。旋即来到了细柳军营,天子的先行卫队到了营前,不准进入。先行的卫队说:“皇上即将驾到。”镇守军营的将官回答:“将军有令:‘军中只听从将军的命令,不听从天子的诏令。’”过不多久,天子驾到,也不让入军营。于是天子就派使者拿着节牌通告了周亚夫:“我要进营慰劳军队。”周亚夫这才传令打开军营大门。守卫营门的官兵对跟从天子的武官说:“将军规定,军营中不准纵马奔驰。”于是天子也只好放松了缰绳,让马慢慢行走。到了大营,将军亚夫手持兵器,长揖到地说:“我是盔甲在身的将士,不能跪拜,请允许我以军礼参见。”天子为之动容,马上神情严肃地俯身靠在车前横木上,派人致意说:“天子敬重地慰劳将军。”劳军礼仪完毕后辞去。
这个典故,是徐谦的挡箭牌,因为周亚夫的行为是符合眼下儒家规范的,甚至连程朱二人也曾批注赞叹周亚夫,认为周亚夫是人杰。
既然连圣人都这样说,那么就没什么可争议的了,周亚夫可以,徐谦理论上也确实可以。皇帝进了营都要遵守军礼,一个吏部主事又算什么东西?连天子都得守规矩,你还敢擅闯,不收拾你收拾谁?
徐谦冷冷一笑,继续道:“天子设学堂,乃是心忧倭寇之患,望亲军做出表率,整肃武备,将来永葆社稷太平。正如先汉匈奴为祸,周亚夫治军一般,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胆敢擅闯天子学堂,罪无可赦,自然要给予惩戒,若是学堂无动于衷,那么下官身为学堂总教习,反倒是玩忽职守了。大人既然非要问,今日下官还得说,莫说是一个吏部主事,便是大人亲来,该打的还是要打,该拘禁的还是要拘禁,大人若是不服,尽管来治下官便是,下官无非就是尽忠职守而已,虽死无憾!”
毛纪的表情……目瞪口呆。
他有点儿懵了。
这……这姓徐的一张口还真能忽悠,第番话是说明他的理由正当,然后就是把毛纪牵涉进来,大谈他一视同仁,打击毛纪的嚣张气焰。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厉害的,他告诉这满朝的文武,你不是想整人吗?那就放马过来,徐某人无愧于心。
这就等于是把毛纪要收拾他的事摆在了台面上,阴谋这东西一旦见了光,总是让脸皮再厚的人都有点失措,否则还叫什么阴谋?而且这句话同时也算是预防针,这等于是说,你毛纪要收拾他徐谦就是迫害,是因为徐某人尽忠职守得罪了毛纪的缘故。
若是毛纪要继续纠缠下去,不是正好对号入座?告诉别人,人家就是要迫害你,就是因为你徐谦太讲原则,所以非要办了你不可。
这一下反击,表面上只是几句堂而皇之的官话,可是却阴险到了极点,毛纪此时也有点乱了,他感觉很不对劲,只是事到如今,他就算想停下来也是不可能,因为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了退步。
毛纪虽然鲁莽,甚至不配他现在享受的官位,可是他还是很聪明的,他立即发觉了徐谦的某个漏洞,立即道:“哼,你口口声声如此,那么老夫问你,你方才的意思莫不是天子亲自大驾皇家学堂,你也要处置了?”
你不是想学周亚夫吗?周亚夫是治军从严没错,而且还拿了大汉天子来刷了刷声望,你既然要学,那么就把大明天子拉进来,你若说大明天子擅闯军营也要军法从事,那才算你厉害。
徐谦却是像傻子一眼看他,笑吟吟地道:“若是天子擅闯,倒也无妨。”
毛纪顿时咬牙切齿,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你这个没风骨的家伙,你方才不是很牛吗?不是老夫也一并收拾了吗,老夫还以为你很有骨气,很有风骨,原来是个软骨头,是个欺软怕硬的鼻涕虫。
毛纪鄙视啊,发自肺腑的鄙视徐谦,这家伙若是再硬气一点,把天子扯进来,那岂不是正好,谁知这家伙不上当,没有节操,耍滑头,不要脸。
徐谦笑呵呵地解释道:“这皇家学堂出自亲军,亲军即天子亲师,乃是皇家家将,皇家学堂冠名皇家二字,意即天子学堂,学堂中的师生尽皆是天子门生,大人,大明朝以礼法治天下,这礼法最讲究的就是个孝字,天地君亲师,师者如父,大人的爹若是闯入大人的卧室,大人也要用军法来处置令尊吗?道理也是一样,皇家学堂的校尉,个个都是天子门生,门生们看见自己的恩师,就如看自己的父亲一样,天子若是贸然擅闯学堂,又有什么妨碍?皇家学堂对内外实施的是军法没有错,可是对天子,行的却是师道,大人也是读圣贤书的人,莫非连师道都忘了?”
徐谦言罢,又摇头晃脑道:“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圣人之道,重在师说,大人连这个都不懂,却来大放厥词,实在让下官遗憾,大人还是有空闲,多去读读书,若是连书中的道理都不知道,虽是位居高位,却难免贻笑大方。”
毛纪呆住了。
姓徐的,这是踩他踩上瘾了,居然还来了劲!
第三百九十二章:决一死战
很多时候,一个简单的意外,可能会扰乱所有的布局,就如两军交战,数十万大军交锋厮杀,也只是一阵风沙亦或暴雨,都可能改变数十万人的生死和命运。
命运显然没有站在毛纪这一边,毛纪嗅到了一股子不太好的味道。
他的两个杀手锏效果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大,他原本以为,只要杀手锏一出,徐谦嗔目结舌之际,无数大臣挺身而出,就可以逼迫嘉靖皇帝做一个了断。
可是他觉得自己有理,徐谦比他更加牛气哄哄,明明是胆大妄为的事,反倒说的义正言辞,仔细一琢磨,还真他娘的是这么一回事。
徐谦可以庆幸的是,在这崇文殿,毕竟还是讲理的地方,徐谦讲了道理,这个道理似乎说得过去,古有周亚夫治细柳,今有徐侍读治学堂,要是舆论再鼓噪一下,保准是一场佳话。
所以……那些本来摩拳擦掌的大臣们,本来是打算好了墙倒众人推,早就想好了怎么抨击姓徐的拘禁大臣,抨击徐谦胆大妄为。可是现在,心里打好的腹稿竟是一点用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贻笑大方,平白给姓徐的刷声望。于是大家索性三缄其口,既然抨击不成,那么就看戏吧。
毛纪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变化,他已经感觉到,这些该死的言官一个个作壁上观,心里不由急了,党争和黑社会血拼差不多,大多数时候也是需要看人头的,大爷我兄弟多,砍死你这个王八蛋又如何?可是毛纪却忘了,黑社会天天高举义气的大旗,尚且一眼看过去全是二五仔和王八蛋,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和大臣更不必提了,你春风得意时才是兄弟,你若是遇到了麻烦,自求多福去吧。
徐谦的一番话,听的嘉靖差点大笑出来,一开始,徐谦说什么周亚夫的典故,他只以为这是徐谦的辩词,嘉靖可不是汉文帝,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汉文皇帝那样看待,他是个欲求不满的皇帝,希望一切都能尽在掌握之中。
这么一个皇帝,怎么可能能忍受汉文帝的待遇。
而接下来,毛纪非常聪明的把话题引到了嘉靖头上,就是希望徐谦表现出一点节操,一点风骨,然后挑拨徐谦和嘉靖之间的关系,徐谦的后台就是嘉靖,若是两个人失和,要收拾徐谦还不是弹弹指头的事?
结果徐谦大谈他的道理,把嘉靖比作了皇家校尉们的恩师和干爹,这既破解了毛纪的陷阱,同时,也让嘉靖心花怒放。
表面上,好像皇家校尉们沾了光,干爹这东西,一向是很牛逼的存在,多少人欲求干爹而不可得,可是如果这个干爹是皇帝,对皇家校尉们来说,这自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同时对嘉靖来说,也挽回了颜面,同时,也觉得体面非常,平时这些大臣,一个个骑在天子头上,牛气哄哄,可是在皇家学堂,还不是照样吃瘪,大学士如何,该打照打,可是朕不一样,朕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能咬朕?
这是一种双赢的局面,干脆利落,顺带把毛纪的老脸打肿了。
毛纪怒了,勃然大怒,整不死你也就罢了,你居然还得瑟来劲,怎么着,还想弄死老夫不成。
现在杀手锏俱都无用,毛纪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却是无计可施,若是照这样下去,这场‘公审’最后就是无疾而终,而他毛纪也成了天下人的笑话,成了笑柄。
一个成了笑话的大学士,还叫大学士吗?毛纪脸皮虽然厚,却还没有厚到这个地步。
毛纪想了想,突然又有了主意。
既然自己亲自上阵没有用,那么就请外援来,请王康来殿中回话,这王康在皇家学堂肯定吃了许多苦头,吃了苦头,心里肯定怀恨在心。既然怀恨在心,一定会拼命,只要他拼命,来个死谏,到时候再表现的凄惨一些,博得了大家的同情,自己才出头附和,到了那时,百官必定会有人站出来说话。
只要声势起来了,事情就好办,这徐谦一旦面临千夫所指的局面,看他还怎么得意洋洋,还怎么造次。
毛纪冒出这个念头,顿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整个人打起了精神,眼眸也变得猩红起来。
在他的心里,似乎有人在对他说:“弄死他,弄死他,不是这姓徐的去死,就是老夫与他同归于尽。”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再也难以遏制了。
毛纪森然一笑,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赌输了的赌徒,正在不断的加码,整个人全然没有了大臣的气度。
这是因为,他不能输,他输不起!
“陛下,是非曲直,单凭徐谦片面之词,难免让人不服,王康毕竟是朝廷命官,平时为国效力,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他既受了委屈,就请陛下命他入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个清楚。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还请陛下恩准!”
毛纪的希望,就得寄托在这个王康身上了,对他来说,王康是他最后一根稻草,既然自己再和徐谦正面交锋难以起到效果,那么就旁敲侧击,把王康搬出来,让王康声泪俱下,让他来博取同情,这叫以退为进!
徐谦立即道:“王康身体不适,怕是不宜入殿。”
听到身体不适四个字,毛纪激动了,他感觉自己又焕发了青春,又变得光彩夺目起来,他就是希望王康身体不适,就希望王康皮开肉绽,他巴不得王康就打的只剩下一口气,被人用棺材抬进来再好。
想到这里,毛纪再无疑虑,郑重其事的事:“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若是不请王康入殿把话说清楚,微臣恐怕百官们不服。”
毛纪毫不犹豫的代表了百官,被代表本来就是常态,他堂堂内阁学士,还代表不了你?
嘉靖眯着眼,还在斟酌,正在危难之际,谁知道徐谦无奈的道:“既然如此,那么请来也是无妨。”
毛纪愕然一下,他的感觉就是,自己一招降龙十八掌眼看就要拍在徐谦的身上,原以为要听到徐谦骨骼碎裂和筋脉断尽的噼啪声,谁知道竟好像打到了棉花,一点回音都没有。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有那么点儿不太对劲。
不过事到如今,想反悔也不成了,更何况毛纪的希望尽皆寄托在上头,也确实不想反悔。
嘉靖听了徐谦让步,也就再无疑虑,道:“那么……就召王康觐见。”
殿里的气氛很紧张,王康又没有在午门待诏,所以要传唤他,怕要耽搁一些功夫,在这空闲的时间里,本来君臣凑在一起,应当很是融洽,大家畅所欲言,少不了再干笑几声活跃下气氛,昭示一下大明朝上层建筑们的团结友爱,可是此时此刻,大家都不吭声。
毛纪心里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而徐谦则是屏息等待,眼眸里闪动着各种情绪,天晓得又想耍弄什么花招。
嘉靖呢,也没心情说话,说了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三缄其口。
而对于看戏的人来说,他们还是很讲美德的,身为一个观众,一个没有节操的酱油党,他们很自觉的闭嘴,绝不会在这个凑什么热闹。开玩笑,你要是想出来活跃气氛,谈一谈其他的问题,引火烧身了怎么办?
就在这肃穆的气氛中,足足过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实在有些难熬,不过现在结果未出,胜负还未分晓,大家一个个表面上痛心疾首的哭丧着脸,表现出了对于大臣争斗的痛心,可是心里头的情绪却是亢奋到了极点,不容易啊,难得有这样的场面给大家观摩,让大家趁机在其中学习到斗争真谛,别说一个时辰,十个时辰大家都奉陪。
一个小太监碎步入殿,拜倒在地:“陛下,王主事到了。”
“传!”嘉靖终于来了几分精神,条件反射的道。
过了片刻,一脸憔悴的王康一瘸一拐的进来,此公虽然只在学堂呆了几个时辰,不过看上去苦头没少吃,虽然身上大多数地方都被簇新的官服遮着掩着,可是看他的步态就晓得,这厮肯定挨打了,而且打的不轻。
毛纪见了王康这个样子,顿时心花怒放,打得好啊,对于他来说,王康这个卖相,已经足够他借题发挥了。
其他的文武大臣见了,纷纷窃窃私语,大多数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他们秉持着刑不上大夫的理念,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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