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一组就意味着,倭人巡查杭州城的覆盖面会大大减少,即便如此,还要抽调不少城楼上的力量出去。
如此一来,人手更加紧张。
可即便如此,到了后半夜,一个五人的小队依旧受到了袭击,这一次倒是没有被人全灭,而是死了一人,伤了三人,袭击他们的民众亦是死伤了几个,他们见袭击不成,趁着夜色,又是潜伏起来。
倭寇首领们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们突然发觉,连五人的小队都不可避免,如此一来,想要控制住杭州,不使杭州城里的百姓串联起来,就必须组成十人的小队巡逻。
这显然是一个很吃力的事,比如,在从前的时候,只要有一个倭寇上街,便可以耀武扬威,可以对某一个街道进行有效的管理,使这些人不给倭寇们添乱,并且一旦需要吃喝,也能够非常有效的征集。那么倭寇们只需要动用两百人,将他们分散出去,就可以牢牢控制住杭州。
可是当一个人极有可能遇到危险的时候,那么为了保障安全,巡查的人手就必须增加到两个,那么倭寇要控制住杭州,就至少需要四百人。
如此增加下去,倭寇们发觉,连五个人上街都不安全,必须增加到十人时,真正的问题就出现了,你要控制住杭州,并且安心的与城外的官军作战,那么你必须投入两千人负责巡查整个杭州。
倭寇总共不过是三千余人,哪里去找这么多人镇压杭州?
虽然只是零星的几次事件,却一下子,将王直陷入了两难。
第四百九十七章:厚道人
杭州城下数百丈开外的一处土丘。
晴空万里,冷风却带着几分萧瑟。吹打在徐谦的衣袂,大大的袖口随风乱舞。
徐谦的目光很清澈,遥望着城头,突然道:“诸位且看,今日倭寇城楼上的力量显然削弱了,看来,咱们是起效果了。”他看向身边的王公公,笑呵呵的道:“王公公,现在该看你了。”
王公公一脸幽怨,却只得点头:“咱家若是死了,那不成器的几个干儿子,怕是要请徐学士照顾。”
徐谦咳嗽一声,道:“你的干儿子就是我的干儿子,公公放心去吧。”
王公公沉默了一下,道:“其实咱家在宫里还有个对食妻子……”
徐谦道:“王公公的妻子,自然也是徐某人的……那啥那啥……王公公,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儿女情长,请速速入城。”
王公公咬了咬牙,寒风凛冽之下,大有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太监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丘下已有马车等候,王公公上了车,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对车夫道:“咱家七岁阉割,入宫三十年,走过南闯过北,今个儿就闯一闯这龙潭虎穴,走罢!”
马车的轱辘滚动,扬起无数灰尘,到了城下,马夫叫门,城上的倭寇通报王直,王直本就心急如焚,他的计划十分缜密,可问题在于,杭州城已经出现了变数,再拖延下去,怕是再难控制的住城内城外的局面,毕竟人手只有这么些许,倭寇没有三头六臂,若是朝廷再不来和他谈判,怕只有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就在这心急如焚的时候,却有人说,城外有公公要入宫。
纵是王直再如何冷静,此时也坐不住了,连忙命人开城门迎接,随即亲自带着一队首领至门洞前,笑吟吟的等候王公公,王公公马车过了门洞,小心翼翼的掀开车帘子,眼看迎接他的是一个个笑脸而非是明晃晃的倭刀,这才不由松了口气。
王直已经上前,道:“敢问公公高姓。”
本来就是个做贼的,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儒雅的样子,让王公公一时间很难适应,尴尬一笑,道:“咱家姓王。”
王直颌首点头:“不知王公公是负有皇命吗?”他问到这里,心里反而有些紧张。
王公公却是道:“咱家奉的是钦差之命。”
王直的心情,顿时跌落到了谷底,他是指望王公公身负皇命来和他谈,至于这钦差,鬼知道这钦差能不能做的了这么大的主。
王公公毕竟是八面玲珑的人,一眼看穿了王直的疑虑,呵呵一笑:“咱们这钦差奉旨全权处置此事,你怕是不晓得这徐学士是谁吧?这是天子近臣,许多做不了主的事经他一说,就做的了主了。朝廷不可能无缘无故和你们谈,就算是谈,也不可能钦命人来谈,你懂咱家的意思吗?”
王直心下了然,和倭寇斡旋,用天子的名义是不可能的,这要是传出去,必定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而这徐谦身为钦差,却可以谈,现在听了王公公的解释,王直反而放下了心,对方确实有诚意,假若是来忽悠的,肯定是假借有皇命在身。
越是如此弯弯绕绕,王直反而信了,微微一笑:“请上城楼说话。”
王公公也就放宽了心,虽然看到许多倭寇首领虎目瞪他,杀机重重,可是见王直是讲理的人,倒也大胆起来,摆出几分架子,无须的下巴微微一点,却不是尾随王直,而是当先登上了城楼。
到了城楼里头,王公公率先坐下,一副自己是主人家的意思,几个倭寇首领怒了,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王直却是用眼神瞪了他们一眼,却也不急着坐,负手要看门外的天穹,道:“王公公,你看这杭州,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名城,让人流连忘返,富贵之乡,名副其实。”
王公公不吭声。
王直继续道:“如此名城,王某实在不忍毁伤,王某人亦是大明的子民,只是因为走投无路,这才做了一些对不住朝廷的事,如今幡然悔悟,佛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却是不知,王某人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王公公微笑,既不点头又不回头。
王直皱眉,道:“公公为何不言?”
王公公道:“咱家奉钦差之命,是来和能做主的人谈,至于不相干的,怕是不便说话了。”
这意思就是说,在这里,除了王直之外,其余的人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其他首领顿时大怒,尤其是这李光头,气的青筋暴露,怒喝道:“死阉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王直也不由把眉头皱起来,可是王公公巧言令色之人,已经看出王直急于与大明谈判,反倒不怕了,翘着腿,笑呵呵的看他。
王直眼眸阴沉的扫视一眼,似乎在权衡什么,最后低喝一声:“所有人全部出去!”
李光头却是狠狠看王直,道:“有什么话,还需要藏着掖着?”
王直感觉自己的威信受到挑战,斥道:“滚出去!”
这三个字自然是带着杀机,李光头不甘心的冷哼一声,只得扬长而去。
他这一走,其他首领失了主心骨,自然纷纷散了。
房里只剩下了王直和王公公,王直狠狠盯着王公公,再没了方才的客气,冷漠的道:“王公公,现在可以谈了吗?”
王公公点点头,道:“你的降表,朝廷已经在讨论了,你既有拳拳报国之心,愿意幡然悔悟,朝廷为了江南一地的安宁,其实招抚你也没什么不可,一个爵位,再加上准你转运货物,其实对朝廷也没什么损失。若是能以此换来倭寇绝迹,那更是再好不过。”
王直脸色才缓和一些:“朝廷真是这样想的,还只是徐学士这样想?”
王公公嘿嘿一笑,道:“这是徐学士的想法。”
王直的眼眸变得不可捉摸起来,深沉的道:“徐学士能影响朝廷?”
王公公摇头:“有点难办。”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才还说……”王直怒斥。
王公公语重心长的道:“难办不在于招抚还是讨逆,关键在于脸面,你想想看,你带着倭寇占了杭州,天下震动,朝廷的脸面都已丧尽了,这个时候,朝廷却是招抚于你,给你封爵,这算什么意思?大明朝这么多年,可没有这样的,朝廷的脸面还不至于如此不值钱,单靠你拿一个杭州来威胁,就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反正你们在杭州,朝廷各路讨逆大军随即就到,迟早都要破城,何必要给你好处呢?虽然真打起来,对杭州军民百姓都没有好处,可是你为何不想想看,朝廷遇到这样的事,何曾有过顾忌?嘉靖一年广西李小元起事的事你知道吧?他也想要归降,可那又如何,朝廷拼着数十万两银子的亏空,照样是说杀就杀,不将其一网打尽,怎么干休?死人不算什么,朝廷没了台阶,就得死人,死十个是死,死个千人万人也是死,你懂咱家的意思吗?”
王直的脸色苍白起来,其实道理听是明白的,通过外头一些人的消息,他也知道眼下朝廷那边都在力主进剿,而现在王公公倒也坦荡,把所有的难处俱都摆在了面前,倒是拿出了很大的诚意,假若对方只是胡扯,是想哄着自己,把自己当傻子一样忽悠,怕也不会说出这些难处。
王直道:“既然你们一味要围剿,却又为何要让王公公来,王公公来,莫不是只说这些难处的?”
王公公一笑,道:“哎……难处是有,可是钦差也是杭州人,不忍生灵涂炭啊,所以才想出了个法子,要招抚,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要把事情做的漂亮,让大家都有台阶下就好了。”
王直道:“朝廷需要什么台阶?”
王公公淡淡一笑:“容易,朝廷需要一场大捷,需要你们献上几百上千个人头,朝廷得做出一副倭寇大败的样子,而你呢,只要献上这些人头,咱们就可对外宣称,你深明大义,临阵倒戈,供钦差驱策,在平倭之役中立下了首功,所以你虽是匪首,从前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朝廷封你个伯爵,再效仿天津海路安抚使司的先例,任你为杭州海路安抚使,这海贸专营的大权也就有了,如此,朝廷得了脸面,而你也算是戴罪立功,大家皆大欢喜,这样岂不是好?”
王公公的话没有破绽,至少王直找不到破绽,朝廷要脸面,要把面子找回来,所以需要一场大捷,这种内情,王直自然是理解的,所以才让他交出数百上千个倭寇的人头出来。其次,朝廷再以戴罪立功的名义给他封爵,也没什么问题,虽然他讨要的是公爵,而朝廷给的只是伯爵,他要的是海路专营,朝廷只授他一个杭州海路安抚使,看上去,这显然是对方讨价还价,这也没什么问题。
第四百九十八章:交锋
面子的问题是不可小看的,尤其是对大明朝廷来说,这一点,王直当然能够理解。
想要投靠朝廷,就得缴纳投名状,问题就在于,数百上千个倭寇人口,从哪里来?
王直很为难,为难倒也罢了,其实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杀良冒功,官军做得,他王直自然也做得。可是……似乎人家要的是实打实的‘功劳’。
王公公的话,其实王直是相信的,因为这和他与浙江某些官面上的人给他通风报信的信息都很吻合,并没有任何破绽。
对方要自己表示诚意,也算是很正当的要求。
王直是倭寇,可也算是半个买卖人,做买卖的人当然晓得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割舍什么的道理,一本万利,那只能抢了,可是大明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你就算能抢他一次,他若是横了心,迟早还是要掐死你。
所以……必须要有所割舍。
王直最担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若是缴纳了投名状之后,人家翻脸不认账又该怎么办?这又是一个新的问题,王直不蠢,当然不会一根筋的相信什么鬼钦差,投名状就是割肉,割了肉还被人卖了,这就人财两空了。
这就涉及到了互信的问题,王直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死心塌地的相信朝廷。
他一时拿捏不定主意,而王公公好话说尽,已是站了起来,笑吟吟的道:“好啦,该说的也说了,说再多也没什么用,最紧要的,还是你们怎么做,咱家能告辞了吗?”
王直不敢怠慢,道:“公公请,王某送公公出城。”
王公公也松了口气,笑呵呵的随王直出去,下了城楼,王直命人打开城门,这时,李光头却按着刀带着数十个倭寇过来,大喝一声:“这个太监不能走!”
李光头身材魁梧,性格鲁莽,可是在海上混,能活到今日,自然也有他心细如发的一面。方才王公公把他叫出去,和王直细谈,二人之间谈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晓得这王直为了投靠朝廷,不会把自己卖了呢?真如王直和朝廷之间一样,双方都不敢完全信任对方,李光头和王直之间也是如此,表面上双方是在合作,可是合作毕竟只是暂时的,现在大家都在陆地上,危机重重,李光头若是不多留几个心眼,谁晓得会是什么结局?
他出去之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立即找了几个闽系的首领和佛朗机的头目来商量,商量之后,大家决定根本不必去理会什么朝廷,倒不如在杭州大干一票,突围而出,远走高飞。
既然如此,就不能让王直和朝廷谈出什么结果,最直接了当的方式就是把这姓王的太监留住,或者索性干掉,断了王直的后路。
王直脸色阴沉,看了李光头一眼。
而王公公脸色显露出几分畏色,来之前虽然提心吊胆,现在眼看着可以不辱使命,安全回营,谁晓得这时候竟是生了变故。
李光头已在数十个倭寇的拥簇下走过来,森然的看了王公公一眼:“这个太监不能走!”
王直上前,道:“李船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光头大笑:“我想做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你想做什么呢,王船主,你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却是要将弟兄们陷入死地,弟兄们一日为盗,终身都是贼,什么招安,简直就是笑话!老子生下来就是贼骨头,逍遥自在,想抢他娘的就抢他娘的,想杀人就杀人,我是如此,你也一样,可是你现在什么意思?我和弟兄们已经商量好了,今日拿住这死太监,拿他来祭旗,从今日起,便在这杭州城内劫掠两天,而后突围出海!”
他大叫一声:“动手!”
身后的数十个倭寇跃跃欲试,可是看王直挡在身前,又有些不敢,按着刀的手虽然攥的紧紧的,却偏偏不敢抽刀出来。
王直目光掠过了一丝杀机,狠狠看了李光头一眼,他心里自知,一旦让这李光头得逞,自己就是满盘皆输,辛辛苦苦布下了这个局,眼看已经见到了曙光,夙愿得偿,绝不能让李光头这蠢货坏了事,他眼睛眯起来,冷酷的道:“谁敢动手?”
四个平淡无奇的字,凑在一起却有无穷无尽的威势。
王直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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