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叹口气:“虽是如此,可是背井离乡,总是不便,就如上月,听说周先生的女儿出嫁,可是周先生却远在千里之外,这做爹的,想来心里甚是挂念,不过无论是做官还是做幕僚,其实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却也是没有法子,先生认为本官说的对不对?是了,周先生嫁女,本官这里有点小小意思,还望周先生收下。”朝身后的一个差役使了个眼色,这差役会意,连忙抽出几张钱钞来,塞给周先生,不忘殷情的道:“这是抚台大人的心意,周先生切莫推拒。”
周到这时……真正的傻眼了。
嫁女的事,他可没和别人说,毕竟是私事,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亲家也不是很好,只是个商人,商贾虽然有钱,可终究操持的还是贱业,他现在在衙门里做事,自然是藏着掖着,生怕泄漏出去,别人问起亲家所操何业,因此莫说是制台,便是几个较为亲近的幕友,他也绝对没有吐露半字,就怕同行取笑。
可是这徐谦,居然知道,时间地点人物,一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已经不再是有人告密这么简单了,这徐谦简直就是有顺风耳、千里眼,连千里之外的事都在掌握之中哪。
再看手里的一把钱钞,来了浙江,如意钱庄的钱票子他还是知道的,随时可以兑换,而且都是足额的纹银,纯度极高,更重要的是,钱票上都是一百两的字样,如此算下来,单单这份小小意思,就是纹银三四百两。
一般人或许对三四百两银子没什么概念,可是在这个时代,三四百两银子,意味着可以买十亩上好水田,或者建一座还不错的宅子,绝对算是价值不菲。
这抚台大人一点小小意思,就如此大手笔,绝对罕见。
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绝对不是人傻钱多的挥霍,肯定是别有深意。
只是这个时候,周到实在不敢去猜测了,他突然感觉自己很土鳖,感觉自己抬不起头来,似乎在这徐谦眼里,自己什么都不是。
他的额头,更是渗出冷汗来,恨不得现在立即冲进去,告知一下那位东翁,请这位东翁不要摊牌,摊了牌,八成是大家完蛋,这个大家,当然不包括徐谦。
只是他想要提醒也来不及了。
此时徐谦已经步入了厅堂,方献夫也已笑吟吟的站起来。
二人的眼神只是交错了一下,随即方献夫呵呵笑起来:“哈哈……徐抚台,久闻大名,老夫可一直想见你,今日总算将你盼来了。”
徐谦同样是如沐春风的道:“下官该死,大人到了杭州,下官却远在宁波,几次想要拜谒,却都无缘。”
客气话说的差不多了,二人分宾主坐下,此时的方献夫,难免在漫不经心的打量徐谦,徐谦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永远都是年轻,只是谁都不会认为这个年轻,所以就会产生轻视之心,反而会格外的提高警惕。
毕竟这年头,小小年纪能高居巡抚的人,绝不会是一个简单人物,甘罗年轻轻就拜相,这也并不代表他年幼可欺,反而会让人觉得此人很不简单。
第五百六十四章:霹雳总督
徐谦慢悠悠地吃了口茶,一双眸子平静得如一汪冬水,随即漫不经心地道:“听闻制台大人在各杭州各县寻访了一番,大人刚刚上任,便深入乡里,实地考察乡情,拳拳爱民之心实在教下官佩服得很。”
这番话算是先礼后兵,佩服固然是佩服,言外之意却也有开门见山的意图。
大家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明说吧。
方献夫的脸上显得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太像话,他莞尔一笑道:“哪里,哪里,你身为巡抚,不也是去宁波去余杭吗?你做了表率,本督自然也不能甘居人后。浙江毕竟是敢为天下先,率先新政嘛,若是不看到实处,岂不是你我无能?”
这显然是一句官话,官话的意思就是说了等于没说,纯属客套,毫无营养可言。
显然方献夫不打算开门见山,在不断绕弯子。
绕弯子是门艺术,无非就是隐藏自己心中的想法,再把对方的话给套出来,在绕弯子的过程之中旁敲侧击,考验你的耐心,并且猜测你的心思。
徐谦倒也没有生气,道:“制台大人有理。只是不知制台大人走访之后,以为这新政如何?”
方献夫淡淡地道:“新政如何,老夫不便说,陛下不是已经有旨意了吗?对新政很是肯定,新政利国利民嘛……”
徐谦听到这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当然不会大喜过望,别以为这就是夸奖,人家说的依旧是官话而已,无非是说新政好不好,他不能定论,先搬出皇帝来,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还得看后头怎么说。
方献夫继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夫深入府县,倒也发现了不少毛病……”
站在一旁的周到的脸色骤然变了,总督大人果然是要摊牌,这是要翻脸的节奏啊,自己该怎么办?
怎么办?周到觉得自己身为幕友,很有义务提醒一下,于是连忙咳嗽两声。
只是对周到的咳嗽,方献夫视而不见,而是继续道:“新政固然是好,可是很是伤农,老夫了解到,单单淳安一地,改种桑树的土地就占了两成,如此一来,今年粮产必定要下跌两成之数,除此之外,许多乡绅抱怨根本招募不来佃户,有许多土地难以深耕细作,更有甚者放任土地荒芜,因此,淳安县今年的粮产能有七成就算不错。”
“农为国本,不可轻废,一旦出了事,那可是要有损社稷的,徐抚台,你怎么看?”
面对这个指责,徐谦微微一笑道:“大人算错了。”
“哦?不知错在哪里?”方献夫显得很是大度,并没有气急败坏。
徐谦道:“本官的计算里头,浙江的粮产应当维持在八成以上,大人莫要忘了,浙江乃是水乡,每年水灾频仍,一旦遭灾,便是一县甚至是数县的粮食化为乌有,而且朝廷为了赈灾,又不得不徒耗民力,调粮救济,以往的时候,输送往往不便,民夫只能推车赶赴灾区,这沿途的损耗更不知要平添多少,而现如今呢,浙江大举修筑堤坝,扩宽河道,使这水患降到了最低,如此一来,这粮产表面上是降了三成,却又省下了两成的损耗,从前征用民夫,花费成千上万口粮做的事,现在只要将粮食堆上货船,不但节省了民力,也少了损耗,如此算下来,今年固然是减产,可也减轻了不少的负担。”
方献夫倒是不否认水道的作用,只是皱眉道:“老夫担心的倒不是一年半年的减产,遇到天灾,减产也没什么。只怕这个先例一开,将来百姓不思农耕,最后浙江产量年年递减,如此下去,却非新政之福。”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老夫这里,记载了不少新政的弊病,徐抚台不妨一看。”他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章本来,交给身边的周到,周到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这可都是黑材料,交给人家看,这不是摆明着给人脸色看吗?
周到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脸是必定要撕破了,而且无可挽回,只得乖乖将章本递给徐谦。
徐谦接过,随即认真看起来,里头相关新政的弊病很多,有的确实是直指要害,有的却存在误解,不过出于对方献夫的尊重,他还是耐心地全部看完,看完之后将章本放在边上的小几子上,看向脸色木然的方献夫,道:“制台大人意欲何为?”
终于图穷匕见了,若是接下来,二人相谈不欢,多半就要分道扬镳,又或拂袖而去。
方献夫叹了口气道:“新政既是利国利民,可是事难两全,老夫为政多年,自然晓得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有益也会有害的道理,两害相权取其轻嘛。不过眼下浙江新政却是万众瞩目,将来一旦害处浮现,必定会授人以柄,既然要推行新政,不但要发挥新政益处,这危害却也要尽量避免。老夫寻访一番之后颇有一些体会,其实嘛,徐抚台减免种粮农户的税赋,也算是一个避害的方法,不过想要吸引大家种粮,单单这点还是不足,老夫以为应当再采取一些奖励措施,鼓励农耕。再者,乡人入城务工,往往不在原籍,人离了乡,又见了光怪离奇,不免心生恶念,近来城中多有不法之事,依老夫之见,所有入城之人都要登记户籍,将来若是不法,总还能按图索骥,海捕文书下去,总还晓得凶人原籍何处。还有就是农人务工,有的入了城,却是好吃懒做,四处游荡,滋事不法。因此也该立下规矩,若是在城中没有工坊担保,没有找到生业的,应及早驱回原籍,不可让他们在城中逗留,否则这些人好吃懒做,既不肯安分守己,身上又无银钱,难免要做些不法勾当,这些都应当想办法管起来。不过老夫这里又有个问题了,官府的差役不过三班,平时倒也罢了,毕竟事务不多,无非就是几个官司,无论府丞、县丞,有这数十又或百来个差役倒也足够,可是现在,官府的职责增加了不少,城中的三教九流又逐渐增多,再凭从前这些差役,怕是很难再应付眼下的局面了。”
方献夫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滔滔不绝地道:“可是要继续再招募差役,却又难办,须知朝廷是不养差役的,差役必须是本地知府、知县自己拿银子来养,各府各县自然不肯自掏腰包,本官以为,这个银子应当走其他的途径来出,出了银子,另行招募人员,专司捕盗、缉凶之事。”
方献夫道:“老夫想来想去,何不如将这捕盗的差役也列入钱粮局,由钱粮局出银供养,命他们在各府各县办差,毕竟维持治安对新政也有好处。”
姓方确实是个老油条,说起施政来倒是头头是道,不过……周到却是呆了一下,他突然发觉,这位总督大人居然是真心实意的支持新政了,他骤然明白,总督大人的摊牌是索性倒向新政,要做这新政的急先锋了,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朝廷那边是得罪了,再者总督大人本就是王学门人,既然不可能再取得朝廷那些大佬的信任,索性就站到了新政的这边,这固然是豪赌,不过输了大不了滚蛋,赢了却有机会位列中枢,甚至可能成为新政的推动者之一,还能名留青史。
至于那些黑材料,既可以拿来做黑新政的材料,可是换个角度,岂不也成了方总督支持新政,深入基层,为新政拾缺补漏的投名状?
周到一下子迷糊灌顶,却又突然明白了,总督大人高明啊,这一转身,摇身一变就成了新政的干将,就算没了朝中那些大佬的支持,可是却得到了浙江上下的支持,徐谦徐抚台在他的背后,便是天子也在他的背后。
既然如此,还怕你内阁六部什么?方总督就是伪学门人,你能奈何?
而徐谦此时却也是哭笑不得,原以为是来放对的,谁晓得人家压根就不想做你的敌人,还摆出一副和你同党的态度,举出这么多新政的弊端,并且提出这么多修补的方法也实在不容易,看来人家为了弃暗投明,还是做足了功课的。
现在……似乎翻脸是不可能的了,而且这老家伙的意见似乎也还算中肯,徐谦听了,也不由对方献夫刮目相看,心里不由想,方献夫能从广西知县华丽转身为直浙总督,看来靠的绝不是运气,人的运气毕竟是有限的,若是没这份实力,还真是休想。
徐谦道:“大人高见,下官毕竟年轻,许多事考虑并不周详,现在一经大人点拨,顿时有了明悟,不错,这捕盗之事确实刻不容缓。”
第五百六十五章:破家灭门
方献夫点了点头,抿嘴笑道:“哪里,哪里,这新政老夫只是有些浅薄见识,毕竟还是你这抚台主持的,往后新政推行,依旧还是你们浙江省为主,老夫这总督,拾漏补遗一下,也就是了。”
“至于这捕盗之事,不妨就让总督衙门出面,设捕盗厅,招募良家子弟,专司各府各县治安事宜。如何?”
他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吻,没有一点架子,不过该索要的好处还得索要,虽然说是总督,可是既然要支持新政,就得有政绩,有政绩就得要权利,你什么都没有,无论钱粮局、新军、修河都没有在手里,怎么好意思叫新政先锋呢?所以这个捕盗,他是志在必得。
徐谦权衡了一下,料想到了他的打算,倒也笑着点点头:“如此,就麻烦大人了。”
方献夫微微一笑:“不麻烦,你我都是封疆大吏,施政一方,麻烦二字,就休要再提了,陛下有了明旨,新政乃是善政、仁政嘛,为人臣者,忠君之事,就得将这新政盘活,要做万世表率。”
“只不过……老夫还需提醒一句徐抚台,现在虽是年中,可是年尾也要到了,为政者未雨绸缪,虽说新政之后,浙江金花银大增,可是缴粮多少,却事关政绩,现在既然免了粮税,粮从何来?”
粮税才是重点,对朝廷来说,银子虽然有用,可是粮食却是重中之重,缴不出粮,那才是难办的事。历朝历代,地方向朝廷缴纳的东西无非是三样,一个是贡品,其实也就是供宫中用度的特产,本来呢,这缴纳贡物是镇守太监的事,现在裁撤了镇守太监,担子也就落在了地方官吏头上。再其次就是金银,比如沿途关卡的税赋,比如各种杂税等等,而真正至关重要的就是漕粮,漕粮事关国家安危,一向是吏部考核官员的重中之重。否则每年秋收之时,为何官府可以不顾百姓疾苦,派出差役,配合保甲四处征粮,甚至闹出人命来也在所不惜。
方献夫提出这一点,却也算表现出一点关心,当然,言外之意却又是,缴粮是你巡抚衙门的事,老夫这总督,也只能表现一点关心而已,这个黑锅,就别让老夫来背了,老夫混到今天,不容易。
徐谦笑吟吟的道:“大人放心,下官自有分寸。”
既然晓得方献夫的用意,徐谦自然不会多言什么,姓方的支持新政,也绝不可能是无条件的,一方面,他要捕盗权,因为捕盗也是政绩,另一方面,他绝不会沾缴粮之事,因为这就是个坑,方总督没必要陪着徐谦一起跳下去。
因此,徐谦蜻蜓点水的一句话,一句自有分寸之后,方献夫就不再提了,也不多问,旋即便道:“浙江新政,可谓开了先河,南直隶和福建,亦可效仿一些,老夫既是直浙总督,职责所在,亦是责无旁贷。”
徐谦知道,接下来,南直隶和福建二省,怕是要掀起效仿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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