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知府吓坏了,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他和汪名传的私交极好,平时也没少给这位布政使大人孝敬,想不到这汪名传说收拾就收拾他……
袁知府连忙朝那人大喝道:“胡说八道,不可咆哮公堂,再敢胡言,便将你打出去。”随即向汪名传道:“汪大人,这书生胡言乱语,实在万死。下官……”
汪名传冷笑,身子侧了侧,仿佛连与袁知府坐近一些都觉得侮辱了自己,肃然道:“你是知府,本官治不了你,不过你堂堂一府父母,竟是暗使人构陷忠良,你等着听御使道弹劾吧,本官到时自会上疏一封,请朝廷给予你处分!”
“我……我……大人……下官……”袁知府只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没有了气力,道:“大人……下官冤枉……”
汪名传一动不动,无动于衷。
第六十五章:生动的一课
袁知府完了,就算不撤职查办,可是上宪追究,至少也要脱几层皮,到时候能不能保住乌纱,就看他自己的本事能不能打点下来,但知府的实职只怕保不住,杭州也是别想呆了。
至于张书纶这些人,别看方才闹得欢,现在布政使大人的一句话就断定了他们的前程,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一旦革了功名学籍那就什么都不是,士绅人家和富家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能比。
倒是那沧学正心里大喜过望,原以为要遭灭顶之灾,谁知道竟然安然无恙,还落了一个提点后进的名声。
这时候徐谦朝汪名传行礼,道:“大人明断,学生佩服。”
汪名传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这句话回答得有点意思了,一般的情况都会说这是本官职责所在,理所应当。可突然冒出一句举手之劳,却让徐谦有些意外。
因为这句话摆明着就是告诉徐谦,这是一个人情,是你欠我的。
作为一省主官之一,冒出这么一句话很不妥。
徐谦心里不由想:“我原以为,这汪名传之所以偏向我这一边是因为汪名传此前呵斥过上山打老虎,因此惹来不少南京大佬的不满,现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表明一个态度,修复这层关系。可是现在来看却不像,他若只是表明态度,又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他的态度理应是向南京的那些人表达才是,又何必说一句举手之劳,来告诉我还欠他一个人情?除非……这个人另有所图。”
想到这里,徐谦不由又联想到了新君登基,整个朝廷即将面临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莫非和朝局有关系?这姓汪的在京师里贵人襄助,一定消息灵通,难道这件事和自己的业师谢迁有关系?
徐谦顾不得胡思乱想,随即又道:“学生还有一件事,想要禀告。”
汪名传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公正姿态,道:“你说罢。”
徐谦道:“学生此前,因为看到提督织造局的人横行不法抢掠寻常百姓财物,因为一时义愤上前呵斥了几句,谁知遭了无妄之灾,那提督织造太监刘公公竟是指使人将学生拿了,私自关押。学生是读书人,秀才遇上兵,自然不好说什么,可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刘公公要收拾学生,这袁知府却又趁机指使人诬陷,学生当时就在想,是不是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是因为学生得罪了刘公公,而袁知府与刘公公暗通曲款,二人狼狈为奸……”
这一下,原本令许多人轻松的气氛一下子一扫而空。
汪名传的脸色变化很大,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趟似乎来得不是很巧。
本来他这一次来,倒也不是因为上山打老虎而遭来南京大佬们叫骂,南京的那些人,他倒是不怕,县官不如现管,他在朝中有人,詹事府里的某个学士对他很是看重。他来这里是因为谢迁,朝中的时局已经越来越诡异,据闻新皇帝屡次提及孝宗时三位阁老的好处,尤其是对谢迁大加赞赏,这里头透出来的意味就非同一般了。
虽然看上去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是宣示着一种态度,其实新天子未必对谢迁有多少好感,而他屡屡说出这番话,其实就是表达对眼下内阁的不满。
汪名传揣测上意,大致明白了什么意思,心里已经断定,一旦内阁和宫里的矛盾越来越激烈,谢迁必定起复,现在卖个人情出去,将来对自己在京师大有裨益。
谁知道徐谦又提到了太监。
太监这东西是最敏感的,现在徐谦说太监拘押读书人,你若是无动于衷,士林清议会怎么看你?可要是你跑去给人当枪使,这刘公公的背后难道就没有人?平白无故得罪一个宫中大太监,太不值当。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没想到一旁魂飞魄散的袁知府顿时眸光一亮,他忍不住激动地道:“老夫与那刘公公并无交情,这姓刘的太监居然敢如此造次,拘押本府治下的生员,岂有此理,真真是岂有此理!他们真真是胆大包天了,这件事,本府一定要过问,一定要追究,不让刘太监交出肇事凶徒,本府便是拼着乌纱不保,也绝不能让徐才子蒙冤!”
袁知府突然一下子改变了态度,做出一副凛然大义之态,满脸通红,仿佛自己和刘太监有血海深仇。
那些堂内堂外诬陷徐谦的学子此时也醒悟到了什么,张书纶率先道:“先皇帝在时,阉党当权,生灵涂炭,眼下新君登基,再三申明宦党之害,想不到在我们杭州,竟还有如此丧心病狂的阉人造次,知府大人说的是,阉人蛊主心志,横行不法,我等读书之人岂可袖手旁观,欺负徐生员,便是视我杭州府无人,今日让他这般凌辱我杭州生员,明日又待如何?”
“阉贼暴行,早已人怨于下,天怒于上。杭州苦阉宦久矣,阉宦之害,尤以刘棠为最,这刘棠收买无赖走狗,四处打着宫中旗号抢掠民财,致人家破人亡,罪行昭昭,罄竹难书。我等读圣人书,代圣人言,仗义死节,只在今日,今日那刘太监不交出凶徒,不向徐生员赔礼谢罪,我等绝不干休!”
堂外已经闹成了一锅粥,袁知府的表演,张书纶的表演,终于让那些此前诬告造谣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阉党……阉党……这阉党不就是刷名声的利器吗?要想洗清诬告之罪,若是不表现出一点‘风骨’出来,这辈子就完了。
“啪……”沧学正长身而起,狠狠地一脚把凳子踢翻,捶胸跌足,宛如怒目金刚,痛心疾首字字泣血的悲呼道:“吾与阉党势不两立,区区血肉之身,虽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阉党祸害杭州,欺我府学生员,吾宁愿舍身,与阉宦同归于尽!”
徐谦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本是挖了一个坑给汪名传跳,谁知道这个坑实在太大,要跳的人前仆后继,看到这衙内衙外一个个作势要舍身取义,一个个面红耳赤捋起袖子要拼命的人,徐谦真不知该怎么说好。尤其是看到沧学正那一副大义凛然,犹如圣人附体的模样,心里忍不住骂:“他娘的,演得这么逼真,果然是清流!”
最难受的只怕就是汪名传了,汪名传和沧学正这些人不一样,沧学正这些人急需刷声望,巩固地位。可是他毕竟已经握有实权,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便可以一飞冲天,他实在不愿意去冒险,可是现在看这上下人等都像打了鸡血一样,都恨不得找根柱子来撞一撞,以此来剖白自己的心志,自己若是不表态,人家会怎么说?
连寻常的学子都痛陈阉人之害,要和刘太监拼命,堂堂布政使大人要是不说一两句,只怕不太够意思,将来这也可能会成为汪名传的污点。
“早知如此,老夫来趟这趟浑水做什么?”汪名传狠狠地瞪了徐谦一眼,心里大是后悔,他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原本是想来占便宜,谁知道碰到这么个窝心的事。
罢罢罢……事到如今,已是没有选择了。
汪名传目光严肃,带着凛然正气,狠狠地一拍惊堂木,厉喝一声:“阉人岂敢如此,左右人等,立即去提督造作局,捉拿涉案凶徒,若是有人阻止,也一并拿下!”
第六十六章:有点意思了
镇守太监府邸。
许多人在忙碌,甚至一些值钱的家当都已经收了起来,司礼监的条子已经下了,据说已经有个很有份量的太监抵达了南京,筹措撤销各省镇守太监事宜。
这对于王公公来说是天大的事,这个有份量的太监和王公公关系不浅,只是宫里的博弈已经得出了结果,刘公公仍掌杭州织造,而他则撤销镇守太监一职回宫复命。
大势已去,一切都已经迟了。这一次只能回宫,只是不知这一次回去会给安排什么差事。
对于这个,王公公不是很看好,现在这么多镇守太监撤回去,谁在宫中都有自己的关系,而有油水的监局只有这么几个,不知有多少人巴望着,也不知会有多少宫中大佬在暗中斗力,自己只要不被分派去神宫监、尚膳监就算阿弥陀佛,实在不指望天上能掉下馅饼。
坐在厅里,他看着这略显空荡的厅堂不由长吁一口气,杭州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很是不舍。
“该走的……还是要走……眼下又有什么办法?”王公公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候,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府中主事飞快地进来,道:“公公……公公……知府衙门传来了消息。”
王公公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道:“咱家都要走了,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是了,听说徐谦那小子被人诬告舞弊,邓健跟咱家说过,不知这一次他能不能安然无恙,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咱家抬举起来的人,罢罢罢,说这个无益。”
主事忙道:“公公,徐谦在知府衙门状告刘公公,布政使大人震怒,还有不少秀才和生员会同不少差役去把提督织造局围了。”
“你说什么?”王公公霍然而起,瞬时激动的脸都略带了几分潮红。
“刘公公已经触怒了整个杭州官绅,上到布政使,下到寻常的童生、生员,现在都在指责刘公公……”
主事的话说到一半,就已被王公公打断,他激动地拍掌,恶狠狠地道:“好,好,好。姓刘的完了,在这个风口浪尖,他闹出了这个事端,谁也保不了,更何况南京那边有黄公公坐镇,他老人家亲自从京师过来,来得正好。等他到了杭州,便是那姓刘的身首异处之时。”
主事震惊道:“怎么,黄公公还要来杭州?”
王公公冷笑道:“来,当然要来,他这一次是奉了钦命,到了南直隶,怎么能不降尊到杭州来见一见谢学士?你等着瞧吧,到时候黄公公抵达杭州,第一个到达的就是谢府,黄公公这是代表皇上对谢学士进行慰问。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慰问谢学士之后,那姓刘的也该倒霉了。”
主事忍不住道:“谢学士固然身份尊贵,可是黄公公是什么人,怎的特意还要跑来杭州……”
王公公眼眸眯着,喝道:“你一个府中主事,也敢妄议这种事?”
主事吓得冷汗直流,连道该死。
王公公突然笑了,笑得竟有几分抚媚,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听说过煮青蛙吗?”
主事道:“听说过。”
王公公道:“要让青蛙不情急拼命,就需用慢火温水,令它们不狗急跳墙。新君登基已有一年,可是朝中并没有太大的动作,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当今皇上心机神鬼难测,却是后发制人。这满朝文武里,不知有多少只青蛙,还有那深宫内院,更不知有多少青蛙在,只是有人想用急火,有人用的却是慢火,至于谁笑到最后,却还要几年功夫。”
主事听得云里雾里。
王公公长叹一声,道:“至于谢学士则是皇上的一步善后之棋,这不是寻常的器具,双方博弈的既是权柄,也是整个天下,一旦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总该有人临危受命,而纵观朝野,除了谢学士能担起这重任,又有谁有这声望?罢,说了你也不懂,总而言之,这一趟黄公公若是到了杭州,徐谦办的这件事就是给黄公公的厚礼,连咱家也能借机继续留任杭州,杭州是个好地方啊,一年十几万的油水,谁占了这里,不但各宫太监要极力拉拢,咱家在黄公公跟前的份量也要重一些。嗯……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办,你去知会咱家安插在刘公公那里的人,让他们想个办法闹出点事来,现在大火正旺,也该是火上浇油的时候了,最好烧掉一艘运送贡物的船只,手脚干净一些。”
主事忙道:“是,是……”
王公公冷笑:“那姓刘的一向和咱家对着干,今日若是不将他置于死地,咱家这王字就要倒着写了。还有一件事,府里的那个邓健不是素来和徐谦要好吗?给个赏吧,告诉他,让他好生办事,等咱家提督了造作局,到时自然会给他一个肥缺。”
王公公吩咐完了,整个人显得有了几分疲倦,慢悠悠地坐在了椅上,眼睛半张半合,不禁喃喃自语:“这个徐谦,倒是没有看错他,也多亏了他,否则咱家的前程……嘿嘿……有些意思了。”
这几日,杭州城都很不平静,先是袁知府遭受了弹劾,以张书纶为首的一群秀才和生员革掉了功名、学籍,而提督太监府上也是焦头烂额,这造作局被一群生员和百姓围攻,下头的爪牙与差役发生了冲撞,居然伤了不少人,至于那刘公公,先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有人敢来造次,自然是叫人驱赶,可是等他明白了什么事时,却已经迟了。
任何事一旦闹起来,尤其是双方动了手,再想让双方都冷静却都不太容易,造作局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另一个消息却是传出,一艘造作局通过漕运打算供奉宫中的丝绸居然起火,整整一船贡物烧了数个时辰化为了灰烬。
而这时候,造作局终于消停了,所有的人手已经全部撤了回来,据说那刘公公心力交瘁,预感到大祸临头,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神神叨叨,又是咒骂袁知府,又是大骂镇守太监王公公,在他看来,这件事闹得最凶的就是袁知府,而王公公定是幕后指使者。
这披头散发,几乎失去了理智的刘公公将自己关在屋里,身上已经散发出了馊味,整个人面目可憎,屋里的瓷瓶能砸碎的已经砸碎,到处都是瓷器的残片,他光着脚丫踩在上面,脚上全是血痕,却是浑然不觉,穿着一件宽松又凌乱的长衣,带着赤红的眼睛,不时地冷冷发笑。
“姓王的……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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