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何故叹息。”说话的,乃是王守仁的另一个学生,姓刘名彦,刘彦和王艮、聂豹这些人不同,他是个书呆子,只习王学,因此一直跟着王守仁,照料他的起居,至于外头的事,他不管,也不问,其实也并不认可王艮、聂豹这些激进派的思想。
王守仁眼眸眯起来,孱弱的身体在摇椅上摇晃,良久,才慢悠悠的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些人,闹也闹了,打着老夫的旗号,行自己的主张也都主张了,可是现在,却还是觉得不足,非要老夫出面不可,哎……这世上的事,真难。”
刘彦皱眉,道:“恩师的意思是,他们在利用恩师?”
“难道不是吗?你认为王学为何会兴盛,你当真以为,这些人当真是觉得王学有道理。老夫学有经年,小有所成,这学问嘛,道理却是有的,不敢自比圣贤,却还是强过一些教书匠,学问固然是有理,可是如今王学逐渐风靡,却并非是学问本身。”
他叹口气,继续道:“年轻生员们厌烦了程朱,所以要尝鲜,于是要知行合一。新政的官吏们要办新政,和朝野中的许多人格格不入,于是打出王学的旗号,要争权夺利。就算是前两年偃旗息鼓的礼仪之争,反对皇考的固然是打着程朱的旗号,可是那些支持陛下的,却也大谈知行合一,可见这王学,已经被世人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王守仁一语,道破了天机。
为什么王学会风靡,可悲的是,原因并不在于王学的道理,而是失意的官员和生员,拿出这个来抨击权威,借此来对抗朝中的既得利益者;其中最鲜明的就是大礼议事件,几年之前,礼议之争很是尖锐,朝中的诸公反对尊皇考,而一些投机取巧的官员,则打出了王学的旗号,反对内阁和六部。
可见所谓的王学,不过是这些人的草纸,觉得有用,觉得可以拿来发泄自己的怨气,又或者觉得可以为自己推行某种东西来做借口,正好迎合了此时大家的心理,于是乎,王学就流行了。
也就是说,换做是别的什么猫学,狗学,照样也会流行。
王守仁为何隐匿不出,为何王学日渐昌盛,反而对王艮等人不满,说到底,为的也是如此。
而现在,这个拜帖彻底打乱了王守仁平静的生活。
刘彦毕竟是书呆子,不免道:“恩师,既然如此,那么不见此人也就是了,虽说这徐谦名满天下,深得圣宠,可是拒而不见,倒也无妨。”
王守仁却是迟疑了一下:“过了门,哪有不见的道理,恒之,你虽拜入老夫门墙,可是还欠了许多火候,书,不能读死,读死书是没有用的,知行合一,要融会贯通,不只是要去揣摩它的意思,更要去做,其实,这个徐谦,倒是深得老夫精髓。”
刘彦听了,不由愕然,自己跟着恩师学习了这么久,竟还不如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他不免道:“可是学生看这个徐谦,未必学的是正宗王学,倒像是打着恩师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
王守仁笑了:“所以这才叫知行合一嘛,认识了道理,而后顺应着道理去做,这徐谦的新政,其实也是如此,只不过可恨的,这个家伙利用了老夫,利用了王学而已,他心中的道理不是王学,他有他的道理,可是他的行事,却正合了老夫的道理,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去请他进来说话吧,是了,叫茶房把老夫珍藏的好斟来,老夫,今日要待一待这位贵客。”
第五百九十九章:王守仁
南京兵部衙门的门子终于回到了大门前。
在这府门前,稳稳地停着一个轿子。
轿子很朴素,不过周围的卫士却不敢怠慢,一个个手按腰刀,神情紧张,让人一望便可知道,坐在这轿子里的,必定是非常人。
门子上前,恭恭敬敬的道:“伯爷请抚台大人进去说话。”
王守仁因为平叛宁王有功,正德时便被敕封为新建伯,这位功绩并不亚于杨一清的人,显然混的远不如杨一清,可见这世上的所谓圣贤,往往都命运跌宕。
只怕也正因为如此,王守仁磨砺过多,性格才变得如此消沉。
徐谦从轿子里钻出来,掸了掸身上的官服和纱帽,旋即步入衙门,穿过前堂,进入后衙。
后衙里很是朴素,待到了花厅,便可看到门口一人负手而立,幽幽的看着自己。
徐谦明显的感觉到,这个目光投向自己的人,明明普普通通,甚至连站立都有些勉强,可是那一双眸子,却如一束光,让人对此人,油然起敬。
“是徐抚台吗?”这人说话平淡,平淡的话语之中,却又透着一股平易近人。
徐谦上前,长身作揖,道:“学生徐谦,拜过先生。”
这是弟子礼,徐谦自诩为王学门人,虽然没有光明正大的承认,可是天下人,谁不晓得他是王学的急先锋,现如今,为了新政需要,他并不避讳这个身份,既是门人,向王阳明行弟子礼,自然而然不存在什么尴尬。
王守仁呵呵一笑,上前拉住他,道:“不必多礼,请进。”
徐谦朝他点点头,进入花厅,二人分宾坐下,而王守仁,则是继续坐在他的摇椅上,他的弟子刘彦斟茶上来,想要侍立一旁,王守仁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到外头等候,刘彦迟疑了一下,乖乖出去。
“久闻徐抚台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得志少年,只可惜,老夫已经老了,徐抚台小小年纪,如今已是封疆大吏,少年英才,羡煞旁人。”
徐谦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守仁一眼,道:“羡煞的是旁人,可是先生却志不在此,所以想来,羡不到先生吧。”
王守仁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的道:“老夫的心已经淡了,这世上有人建功立业,有人少年得志,天下,总得有那么几个,宁愿默默无语,耐得住寂寞,去穷究天下道理之人。”
徐谦道:“只是不知,先生穷究天下道理,为的是什么?”
王守仁道:“只求静心。”
徐谦微笑:“外间都说,王学非孔学,不知先生认可这种说法吗?”
说到至圣先师,王守仁立即肃然起敬,道:“非也。”
徐谦道:“那么子曰:齐家治国平天下,又曰,学以致用,不知先生是否认可?”
王守仁似乎看出了徐谦的小心思:“孔学求的是大治,所以要大治大同,要大治大同,就要先固本心,学而有为,这没有错,可是徐抚台此言,莫不是说老夫淡薄了名利,非效孔孟,实效老庄?”
孔孟之学和老庄之学的区别,就在于追求,老庄讲究清静无为,说白了,就是要出世,去追求心中的道,这个道,和别人没关系,只和你自己有关,所谓人本身的升华。而孔孟则讲究入世,孔孟之道,讲究天下苍生,即所谓读书人应以天下为己任,学而有成就要学以致用。
王守仁现在的状态,倒是和老庄没什么分别了,他纵然被朝廷任命了南京兵部尚书,却依旧还是蜗居在这洞天里,对外头的事,不闻不问,王艮等人推广王学,他反而不悦,写信斥责,这应该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系,他是个人生跌宕起伏的人,看破了世情,人生大起大落之后,对名利,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种厌倦之心。
徐谦这番话,就是隐喻王守仁自己不能知行合一,否则为何要这般厌倦世俗呢?
王守仁捋须微笑,对徐谦的指责一笑置之,淡然道:“你的话,老夫不同意,圣人倡学以致用,也倡言传身教,老夫年迈,只好言传身教,倡导圣人之学。”
徐谦道:“那么敢问,先生教导了几个弟子?”
王守仁欣慰的道:“十几人。”
徐谦又道:“可是江南遍地都是王学门人,先生如何看待。”
王守仁脸色冷下来:“他们学的不是王学。”
这句话,有点失身份的意思,按理说,王守仁这样的人,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因为这话儿有点像小孩子赌气,和我不和小芳做朋友差不多。
王守仁确实肚子窝火,王学经义,早被这群混账弄的面目全非,打着知行合一的旗号,今日把王学和礼议联系起来,明日又用来骂朝中的诸公,后天不顺眼了,又拿来搞新政,这王学成了一个筐,但凡是抱有政治目的,对现状不满的人,统统把自己的私货往里头钻,而现如今,王守仁也看明报,再看明报里那些所谓王学大儒们的文章,连他自己都傻眼,这是自己的主张吗?这也和自己有关系?原来知行合一,你们这群王八羔子是这样的理解?
其实但凡是圣贤,都遇到过这种情况,无论是孔孟还是程朱,若是晓得后世他们所谓的门徒这样折腾,怕是早就喷出一口老血来。只是他们比王守仁幸运。
因为后世的人如何更改他们的主张,如何玩弄他们的学术,他们也看不到了,孔老爷子运气最好,还给自己子孙弄了一张长期饭票,这张长期饭票能吃两千年。
可是王守仁不一样,王守仁还没死呢,人都没死,你们就这样折腾,一个个打出自己的旗号,今个说新政就是知行合一,明天说干掉旧学就是知行合一,后天大后天,莫非逛窑子嫖娼,都成了知行合一了?
王守仁气啊,偏偏他给王艮、聂豹等人写书信,斥责他们歪曲自己的思想,结果人家倒是回信了,很是认真的和你说,承蒙恩师教诲,我们现在很好,王学如何昌盛,恩师如何如何圣贤。至于其他事,他们绝口不提,因为他们虽然学的是王学,可是他们毕竟不是王守仁,王守仁有王守仁的理想,他们终究还有他们的理念,这就好像几个人都有共同的爱好,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所有的行为方式都是一样的,爱好是一回事,甚至理念也是一回事,但是对同样理念的理解,大家未必相同。
这就是王守仁的悲哀,他的悲哀之处就在于,他死的太晚。
徐谦对此,也只是莞尔一笑,旋即道:“那么先生对新政如何看?”
提到新政,王守仁的脸色倒是平静了,想了想,回答了两个字:“善政。”
可见王守仁还是不糊涂的,他的思想并不僵化,虽然对这些人很是不悦,可是对新政的评价,却还是公允。
什么是善政,善政就是对人有利,能够普罗大众,使大众得到实惠,用王学的话来说,新政的出现,就有它的道理,新政能得到用户,自然也有它存在的基础。
徐谦叹口气,道:“既是善政,若是能推及南直隶,先生认为可以吗?”
王守仁沉吟道:“凡事有好有坏,虽是善政,也有遗漏之处,至于推而广之,未尝不可,南直隶或许可以,湖北、湖南等地,或许就是弊政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不可急进,唯有徐徐图之,今日改一些,明日再改一些,十年二十年或有小成。”
能说出这番话,倒是让徐谦对王守仁刮目相看,老家伙思维很灵敏,更重要的是,这是个真正做过实事的人。许多读书人,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掌握了世间的真理,今日说这个行,明日说这个不行,要改变,要求新,结果往往,大家一起被这种家伙坑了。真正的社会变革,永远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浙江新政的成功,是因为早有基础,新政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可是浙江行,别处未必就行,这里头牵涉的实在复杂,只想着一味换个所谓理论,换个思想,就能如何如何,这种人历朝历代多不胜数。
而王守仁就懂得这个道理,他看了徐谦一眼,道:“徐抚台以为如何?”
徐谦笑道:“先生所言是极,不过南直隶新政已是迫在眉睫,先生想来也知道,浙江新政之后,南直隶已经彻底紊乱,它不是湖南,因为非湖北,眼下是不进则退,无论是府里、县里还是乡下,如今都是闹得不可开交,若是再不处置,只怕殃及的只是百姓,学生此来,只是请先生略施举手之劳。”
王守仁淡淡的道:“你认为老夫会答应?”
徐谦正色道:“先生一定会答应的。”
第六百章:你死我活
王守仁不由奇怪地道:“你为何料定了老夫一定会答应?”
徐谦微微一笑,道:“圣贤就是圣贤,圣贤就算淡泊了名利,可依旧是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先生,眼下朝廷清缴官粮,而地方官员非但不肯拿出赃物,又将这些官粮摊派在了治下百姓头上,名为重新清丈土地,实则是满足一己之私,若是不出学生意料之外,若是再无人站出来说句话,你我都不出来做点什么,南直隶,非要大乱不可。当年宁王谋反,先生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于即倒,而今日大厦将倾,先生难道不该与学生一道,举扶大厦之将倾吗?”
“先生是何等聪明之人,显然也已经看到,浙江不再是那个浙江,南直隶也不再是那个南直隶,人心思变,士农工商都在变,变则通,不变就是死,先生,大变即生,这时候,先生还有心思在研习自己的学问吗?宁王谋反的时候,那时候先生在江西,若是也如今日这般,还谈什么立德、立功、立言。”
王守仁笑了笑道:“好吧,你要老夫做什么?”
徐谦道:“祭祀文庙!”
王守仁微微皱眉,道:“祭祀文庙?”
徐谦点头。
王守仁沉吟道:“老夫答应你。”
他回答得很干脆,随即微微一笑道:“老夫早就说,真正的王学正宗在你身上。”
王守仁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夫的弟子,多不成器,偶有几个思维敏捷的,如王艮、聂豹人等,却都往往心比天高,其实这怪不得他们,程朱说存天理,灭人欲,可是要灭人欲,哪有这样容易?可见灭人欲是行不通的。而老夫呢,反其道而行,于是这些不成器的弟子倒是学了这些精髓。”
徐谦道:“先生的心思,下官其实明白。”
“其实老夫的心思,别人都明白,只不过大家都在装糊涂而已,老夫眼下也只能糊涂,难得糊涂嘛。”王守仁苦笑,站了起来,道:“祭祀文庙之事,老夫答应你了,老夫答应你,并非是你在杭州推广老夫的王学,也不是因为你的新政,更不是因为你方才的一番话,而是你在浙江灭倭的功绩,灭倭之役,老夫看过许多奏报,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徐谦道:“请先生指教。”
王守仁淡淡的道:“所谓兵法,都不过是糊弄人的,老夫当年在江西,宁王谋反,老夫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是平了宁王之乱,而宁王之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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