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瘦了,脸颊微微凹陷,眼圈很重,一进来不去看儿子,而是乖乖地给老叔公跪下,道:“老叔公安好。”说罢朝徐谦拉了拉,低声斥骂道:“站着做什么,这里有你站着的份吗?”
徐谦无语,只得跟着老爷子一道跪下。
其余一些族中长辈,纷纷围着老叔公的病榻边坐下,不吭气的不吭气,吃水的吃水,此起彼伏地发出咳嗽。
“那小谦儿回来了?来,上前来。”老叔公嘴唇喃喃动了一下,伴随着几声咳嗽。
徐谦虽是幼小,不过小谦儿这称呼让他有点受不了,便是见了布政使大人,人家至多也就唤他一声生员徐谦,到了这里倒是成了小谦儿了,想必这是自己的乳名,他不敢造次,想要站起来坐过去,跪在一边的徐昌怒视他:“膝行不会吗?你这逆子,读了书反而坏了规矩。”
他看过来的时候,徐谦看到他的耳根处居然有处瘀伤,忍不住道:“爹,这是谁打的?靠,哪个孙子敢打我爹!”
这一下,徐谦是真怒了,他娘的,老徐家从来没有吃过亏啊,爹都被打了,这还了得。
谁知这时候,徐昌一巴掌抡过来,打在徐谦的脸上,怒气冲冲地道:“老叔公打的就是孙子,住嘴。”
一腔的怒火,顿时被冷水浇灭,徐谦终于知道是谁打的了,老叔公打的是不孝孙,就跟徐谦打他这‘不孝子’的道理一样。
他上前去,看到满脸深刻皱纹在床榻上似乎气若游丝的老叔公,老叔公张眸看他,眼眸中掠过了几分世故,稍一打量之后,老叔公的眼睛又微微盹起,道:“你就是小谦儿,不一样了,和从前不一样了。你读了书?都说读书好,可是读书能有什么好?你知道不知道,多少人为了你断了生计,咱们阖族又有多少人为了你被旁姓的人欺负,我不怪你,你是个孩子,我恨的是徐昌这不孝的东西,这定是他的主意,他好好的班头不做,这般好的营生不好好端着,居然怂恿你去读书,咱们徐家从族谱里的老祖宗算起,延续了数代一百多年,也不曾见有人读书,可都不是活得好好的?你想有志气,可是总不能把阖族都坑进去。”
徐申在旁呵呵笑道:“这也未必,读书有读书的好嘛,老叔公,谦儿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子,都已经中了生员,咱们徐氏一族与有荣焉……”
“呸……”谁知老叔公顿时火了,怒气冲冲地瞪着徐申,骂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都知道你攒了银子,你以后当然可以没有营生,按地收租也有饭吃,你的子侄读一辈子书也无妨,可是其他人呢?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和徐昌这混蛋是一丘之貉!”
老叔公发了话,那些坐在一边的长辈纷纷点头,这个道:“是啊,是啊,不是什么人都能读书,况且中了生员又怎么样,又不是举人老爷,可以免租;更不是官老爷,让那姓姚的不敢来招惹。你们家有饭吃,可是族里这么多人,并不是人人都有饭吃,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可怎生得了。”
还有人怒气冲冲地道:“柱子的伤现在还没好呢,若是换在以前,姚家人敢这样欺负吗?还不是许多人丢了饭碗没有了关系,现在任人拿捏?老叔公,把他们从族里赶出去,动用家法罢。”
老叔公看着徐谦,语气冷淡地道:“你是后生晚辈,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许多人劝着要动用家法,我是不赞同的。为何?因为你是我徐家的血脉,你身上和大家一样流着的都是一个祖宗的血,咱们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你年纪小嘛,不懂事。可是你爹……”老叔公拼命咳嗽,道:“你爹不成了,他好端端的班头不做,现在动了众怒,不责罚不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现在让他到宗祠里去思过,大家就是要讨论出个结果出来,该怎么处置还要怎么处置,你也不必为你爹求情,你爹是什么人,我会不知?他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不是好东西了,是该拿出来以儆效尤。”
徐谦顿时感觉压力很大,跟这老成了精的叔公说话,真比和布政使大人说话更是沉重,他心里晓得,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讲道理的,你跟人家讲道理,你有多少张嘴?可是父子情深,平时虽然没少受老爷子施暴,可是让他放任老爷子受惩罚可不成,他灵机一动,抓住老叔公的手道:“老叔公,看在你瞧我长大的份上,一定手下留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打便打我算了,打死了我,只要能脱了爹的关系,我死而无憾。”
这是流氓无赖手段,虽然族里都有家法,打死人的也有,这年头民不举官不究,可毕竟是生员,难道真能打死?
老叔公阴沉沉地看着徐谦,挣脱开徐谦的手,道:“你莫要拿这个来要挟,我看出来了,你外头看着像个书呆子,其实和你爹是一个德行的人,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说破了天也没用,今日你来了,那也好,索性大家在一起商量一下如何惩处。”
徐谦心里顿时无语,看了老爷子一眼,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外头却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大声嚷嚷:“老叔公……老叔公,大事不好了,姚家的人又来了……”
第七十一章:听徐生员讲道理
姚家的人又上门了。
最重点的在于那个又字,由此可见,姚家欺负上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老叔公剧烈的咳嗽声传出来,吓得边上的徐申连忙为他抚胸,口里咒骂:“嚷嚷什么……”
其他的几个叔伯长辈却都面带怒色。
“又上门了,抢了咱们的水还不够,今日又想做什么?”
“姚家有人是甲长,官府里许多事都要仰仗他,再加上还有个姚举人,要欺负咱们徐家自然是捏捏手的事。”
“欺人太甚。”
“这又怪的谁来,若是换做是从前,咱们在县里也是要人有人,要力有力,姚家敢这样欺负吗?”
“对,怪的就是你这不孝的东西。”有人已经指着徐昌大骂:“徐家这么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欺负?不是你,何至如此?”
徐谦忙道:“不怪我爹,怪我,是我要读书……”
屋堂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埋怨徐昌的,有痛骂姚家的,还有徐谦的辩解,还有老叔公的剧烈咳嗽声。
“不要吵,都不要吵!”好不容易顺了气的老叔公发了话,才终于安稳住了局面。
他把外头报信的族人叫进来,道:“姚家又来做什么?”
报信的族人道:“来的是姚甲长和姚举人家的主事,还带了十几个壮丁,说是看到二牛家的牛吃了他们的庄稼,所以带着人来了,非要交出二牛,还说牛吃了他们家的庄稼,这牛也是他们家的了。”
“真真岂有此理!这是欺我徐家没人吗?”老叔公勃然大怒,又是剧烈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要咳出来。
屋堂里的长辈也是一阵咒骂,徐昌也是义愤填膺:“从前我在衙里做班头的时候,那姚甲长见了也是殷情热络,想不到人走茶凉,炎凉到这个地步,我出去和他交涉,看他想如何?”
“混账,你还逞什么威风!你也知道你是班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读书有用吗?有用吗?就算将来谦儿中了秀才,可是这乡里的事一个秀才能济什么事?更别提还只是个生员。哎……这是作的哪门子孽,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
徐昌顿时面如土色,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个年纪较长的长辈对着徐昌痛骂一顿,不过这时候却也知道骂下去没有作用,老叔公只怕是出不了面了,他只得道:“走,都去看看去。”
于是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地出去。
方才大家还争论不休,可是出了门,却都是一副同仇敌忾,徐谦混杂在人群里不太起眼,对于这种乡间的事,他略有耳闻,可是毕竟经历的少,决定先看看再说。
倒是徐昌脸色很不好看,他是老成世故的人,什么事没有见过?显然他已经感觉出事情很不妙,姚家很不好招惹。他和徐谦走在一起,兀自在低声埋怨:“你不好好在县城里读书,跑回来做什么?你这孽子添什么乱,爹在这里吃了苦头也就是了,叔公们拿不了我怎么样的,难道真把我逐出去?失策啊失策,你这孽子!”
徐谦没来由挨了一顿骂,心里恶狠狠地腹诽,你也就是在我面前霸道罢了,在叔公们面前跟小猫一样。
到了村头,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乡里就是这样,亲族便是纽带,一人出事,所有人都会出来帮衬,今日你不出来,以后很难在族里立足,无论你如何大富大贵,都脱不开宗族的干系。
聚在这里的徐家族人,老的少的,甚至还夹杂着几个妇人,足足有七十多人,大家一见到长辈到了,纷纷让开道路,有人看到徐谦,眼神很是不善,尤其是那虎背熊腰的徐寒,眼睛都像要瞪出血来,他本来在县里是有差事的,可是这一次因为这个事而开革了出去,眼下在族里高不成低不就,坐吃山空,据说原本有个好亲事,也因为这个变故戛然而止。
因为徐谦这厮丢了工作没了老婆,这是血海深仇,想不记恨都不成。
徐谦只得朝徐寒摆出一个微笑示好,徐寒当着长辈的面又不好动粗,只是冷哼一声,怒道:“酸秀才有什么用,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来凑热闹,咱们徐家真的是没人了。”
领头的叔伯辈素有威信,正是徐寒的爹,叫徐宏,徐宏上前,看到姚家的甲长眯着眼冷冷打量他,另一个姚家的主事则是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情孤傲,再者来的这些姚家佃户、族人,也都一个个虎背熊腰,人虽然少,可是底气却是十足,徐宏心里不免有些发虚,硬着头皮上去,打恭行礼,道:“前几日闹了一次,怎么又闹?二位都是上得了台面的人……”
话说到一半,那姚甲长便大喝一声:“瞎了眼吗?是你们徐家要闹,纵容耕牛毁坏了姚举人家的水田,你闪开,我们要找的是正主,把那只耕牛交出来,这笔帐再慢慢算。”
边上的姚家主事背着手,虽然没有吭声,却是冷冷地笑了一声,算是附和这位姚甲长。
徐宏心里又怒又不知如何是好,道:“有话好好说。”
耕牛是农户的命根子,况且人家摆明了是来找麻烦的,就算是白白把牛送了去,明日人家照样还有法子来找麻烦。
只是对方一个关系到了姚举人,这姚举人算是乡绅,可不是徐家的人能比。况且人家甲长也出了面,你若是说个不是,到时候只会更加麻烦。
“好好说?这该怎么说?毁了我们的庄稼,就得赔偿,国有国法,乡有乡规,这规矩你不懂?实话告诉你,今日你们徐家要是不赔偿,我……不,姚举人就立即告到县里去,实话告诉你,这县里主簿,前些时日还和姚举人把酒言欢,他要收拾你们,你们还能活?我来这里,不愿把事闹大,便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否则岂是一头牛的事。”
姚甲长虽然嚣张无礼,可是这口舌却是真真厉害,一句话让徐宏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甲长要经常配合县衙征粮,所以和县衙的底层关系不会差到哪里去,而姚举人又是乡绅,人家能和县里的官说得上话,真要打这官司,只怕徐家非输不可。徐家的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道:“他要告县衙,那就让他去告,求之不得。我听说苏县令公正严明,定会给我们一个公道。”
“谁,是谁说话?”姚甲长怒了,在这方圆十里的地界,他素有威信,居然有人敢顶撞到头上,顿时气焰倍增,那样子像是要吃人一样。
徐宏心里也是叫苦,看对方来意不善,觉得还是不要引起冲突的好,姚家本来就人多,徐家现在势微,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不招惹尽量不招惹,谁知道偏偏这时候,有人出来捣乱。
“是我。”徐谦站了出来,其实他一开始对这种事也有些不安,毕竟是乡里的事,乡里之间打架火拼,这都常有。可是听到人家说要去县衙,徐生员顿时信心倍增。
打官司?还是打到苏县令那里去?这是自己的强项,就怕姚家不来。
姚甲长定睛一看,想不到出来的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心里更是大怒,狰狞笑道:“怎么,徐家没人了?叫个臭小子来撑场面?”
徐谦朝姚甲长作揖,道:“学生不是来撑场面,是来讲道理的。”
徐家这边的人顿时哗然……
讲道理……
这个书呆子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一个屁大的孩子讲什么道理?徐家真是祖上没积德,出了徐昌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现在这小的看上去倒是实诚,不成想居然是个呆子,呆子也就呆子罢,你一个呆子不老老实实呆着,却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许多人心里一沉,只怕今日这事已经不是一头耕牛的问题了。
第七十二章:狗一样的东西
姚甲长打量徐谦,看他年纪幼小,弱不经风,又说是什么讲道理、打官司,心里对他更是嗤之以鼻,他冷冷一笑道:“讲道理?要讲道理,你们徐家上下谁有资格和老子讲?”
徐谦微笑,又是作揖道:“既然不讲道理,那就打官司吧,是非曲直,衙门自有分辨。”
一旁的徐宏吓了一跳,忙道:“不可打官司。”他拉了拉徐谦的袖子道:“不要添乱,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徐宏是实在怕了,和姚举人这样的人家打官司?莫说是现在,就算是从前的时候那也不可能,毕竟徐家在衙门里为吏的多,可是吏这东西在老爷们眼里连个屁都不是,永远都不会被正眼瞧上一眼,衙门那种地方,徐家了若指掌,怎么敢轻易去?
不过姚甲长见徐谦说要打官司,顿时哈哈大笑,戏谑似的看了徐谦一眼,道:“打官司?你要和姚举人打官司?”
徐谦正气凛然地道:“不错,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你说我们徐家耕牛吃了你们姚家的庄稼,可有证据?”
姚甲长森然笑起来,露出满口黄牙:“姚家的人都已经看到了,这就是证明。”
徐谦笑了,道:“亏得你还是甲长,身为甲长,竟是连大明律都不懂。明律中说,若是两族纠纷,族中子弟不可举证。若是真如你们这般,我也可以说看到姚举人跑到我徐家的地界偷吃了我徐家的牛粪,那是不是应该让你们把姚举人交出来?”
徐谦的声音高昂,空气霎时紧张,所有人都呆住了。
徐宏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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