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心里咯噔一下,道:“还请打人示下。”
徐谦道:“整个新宫,要靡费一千五百万纹银,圈的是煤山附近的那块地是不是,占地可是不小,足足七百余亩,只是花费,还是大了。”
胡忠笑道:“其实这比大高玄殿,已是值当多了,大高玄殿占地不过五十余亩的土地,不足新宫的一成,可是花费的纹银却是两百万两纹银。既是天子宫寝,自是少不了要破费的。”
“是吗?”徐谦微微一笑:“如此说来,我倒是要敢问一下,这里头的神木是什么?”
“神木,自然就是神木……”
徐谦失笑:“无非就是木料而已,有什么名堂,还能有什么名堂?”
“徐大人此言差矣,这是真正的神木,乃是张天师亲口指定的镇殿之宝,需从泥婆罗国砍伐,花费无数人力物力运输至京……”
徐谦淡淡道:“即便如此,单单一根木头,就需要靡费数十万银子?胡大人莫非是当徐某人是傻子,已经混账到了好坏不分的地步,这样的木头,我能找许多来,三千两银子就能命海路安抚使司运来,你信吗?”
胡忠的脸色剧变,道:“下官说了,这是张天师的意思。”
徐谦冷笑:“张天师的职责是为陛下炼丹,什么时候,他还管工部的事了?莫非他已是工部尚书?不对嘛,工部尚书不是前几日还和本官在殿中廷议,和本官争得不可开交了?这倒是怪哉,堂堂尚书,对我这户部视之如寇仇,怎么到了一个道人面前就乖乖成了磕头虫,这道士说什么,他就办什么?只是不知,这是工部什么时候的规矩,还请大人赐教。”
胡忠很是尴尬,一时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勉强道:“大人这莫不是因公废私?因为和本部尚书大人有私怨,所以……”
徐谦笑的更冷:“本官能和你们有什么私怨,只不过是诸位做的事,未免太过份了一些,一块木头,也敢要几十万两银子,胡大人自己不觉得可笑吗?这个章程,简直就是荒谬可笑,总而言之,本官是万万不敢苟同的,若是你们执意要这样修建,那么本官就少不得要禀告天子,好好将这笔账算一算了。”
徐谦随即道:“回去重新修订吧,不只是那神木,其余都改一改,你们想从中捞取一些好处,本官也无话可说,更不是挡人财路之人,只是凡事不要过份,要懂得适可而止,更不要将人当成傻子,下一次若是还如此不知轻重,那么就不是重修了,咱们到天子面前说这番话去吧。胡大人,本官乏了,请回!”
徐谦的态度,让胡忠既尴尬又愤怒,这时徐谦将那簿子丢过来,他连忙凌空接住,可是又不敢发作什么,只得道:“大人教诲,下官必定铭记在心,下官告辞了。”
说罢,匆匆出了徐府。
徐谦目送要他的背影,露出几分厌恶,水至清无鱼,徐谦从不反对别人捞一点好处,人生在世总要吃饭,这做官也是一样,总是需要银子来维持自己的体面,只不过像这些人这般狼吞虎咽,如此肆无忌惮,徐谦却有一种本能的反感。
至于这些人的面子,徐谦自然也没兴致顾忌,他若是怕,就不叫徐谦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暗潮
“天师,那徐谦,就是这么回话的,下官不敢隐瞒,句句都是实话,只怕工部这边,要重新修订一下了,这徐部堂若是不肯妥协,咱们也没法子。”
这里是位于城内的一处道观,张天师收到了消息,已从宫中出来,工部的郎中胡忠还在絮絮叨叨,将自己在徐谦府上的待遇统统说了出来。
这是道观的正殿,殿中的金身天尊像下,张天师无动于衷,自顾自的捏香朝师祖拜了拜,这才站起来,坐到一侧的蒲团下。
胡忠耐心等他反应,胡忠倒不是张天师的人,只是上次修筑大高玄殿的时候,工部和张天师的合作很是愉快,而现如今,又要新建道宫,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一次天大的机会,为此,工部里头不晓得多少大人睡不着觉,只是现实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浇了他们一个透心凉,工部这边,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徐谦既然威胁到时候要入宫说个清楚,谁敢造次。
相比于性命起来,名利毕竟只是浮云。
所以胡忠在几个同僚的怂恿下,便来了这里,想看看这张天师有没有办法。
张天师坐下之后,便开始默诵道经,胡忠显得尴尬,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只能矗在这里,不晓得如何是好。
突然,张天师的眼眸一张,突然道:“他真是这么说?”
胡忠忙道:“不错,他说那不是什么神木,分明就是不值钱的木头而已,在京师或许价值不菲,可是在南洋,却一钱不值,只需让海路安抚使司的大船运来,几千两银子就够了,至于什么神木,都只是个笑话。”
胡忠添油加醋,巴不得惹怒张天师。
这张天师偏偏还是淡然处之,微笑道:“这位徐部堂好生不晓事,他的意思岂不是说,本天师所言的神木只是烂木头,那么本天师,也是欺世盗名之徒?”
胡忠忙道:“姓徐的一向如此可恨,天师,眼下工部是实在没法子了,胳膊扭不过大腿,徐谦毕竟在宫里说得上话,这修筑道宫的事,也是宫里说了算,工部至多负责作价和动工而已。”
张天师叹口气道:“贫道早料此生会有数劫,想不到临到如今,劫数却应在了徐部堂身上,不过……无妨……好了,你可以走了,贫道还要炼丹,就不远送了。”
见张天师没个准话,胡忠道:“天师莫非无动于衷,他如此轻慢天师……”
张天师道:“你们休要指望神仙打架,你们搬着凳子能看热闹,贫道也没兴致,被你们当热闹看,徐谦说要重新作价,那么你们工部就按着他的话去办即是,何必来扰贫道清修?”
胡忠一愕,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是好。
张天师道:“其实呢,就算贫道和徐部堂有冲突,那也治不了根本,徐谦能有今日,根本是在宫里,比如宫里的许多太监,可都是心里向着他的,所以,单凭三言两语,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得先去了他的羽翼,你去吧,贫道自有打算。”
胡忠点点头,心里呸了一句,说什么不愿神仙打架,原来是觉得不是人家对手,什么去除羽翼,无非就是掂量了自己分量还不够,不敢贸然动手而已。平时信誓旦旦,说是什么宫里对他这天师言听计从,可是现在如何,还不是缩了?
胡忠退了出去。
张天师在胡忠临走时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待这道殿重新陷入宁静的时候,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可笑。”
他眯起眼睛,一双眸子掠过了一丝厉芒,不管如何,徐谦挡到了大家的财路,而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张天师,若是任由徐谦这个样子,张天师的损失,只怕要超过纹银百万以上。
他沉吟片刻,突然道:“出来。”
一侧,一个小道士出来,拜倒在地:“弟子谨遵天师道旨。”
张天师道:“下一个人,是神宫监掌印太监杨琼。”
神宫监大太监杨琼乃是黄锦的心腹,虽然神宫监在宫里是冷门衙门,可是身为掌印太监,职责也是不小。
小道士道:“是。”
张天师又闭上眼睛,一副要入定的样子,口里慢悠悠的道:“出去!”
小道士一下子便无影无踪,道殿中又恢复了平静,张天师的盘膝坐定,宛如磐石。
……
内阁的进展尤其顺利,除了直浙一带,各地府县已经开始雷厉风行起来,毕竟除了直浙,大多数地方工坊极少,地方官员并没有牵涉多少利益,可是随着新政的开始,工矿的开采却是兴了起来,平时不少地方官员,对此早就垂涎三尺,现在有了朝廷的名目,自然不会有什么顾忌。
只是直浙这边暂时没有动静。
赵明等人没有动静,可是这并不代表朝廷不会有动静。
事实上这一次朝廷做足了准备,也不怕地方上有人敢反弹。
虽然吏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分巡官员还未抵达,可是消息却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如意坊。
如意坊里,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的破灭,整个如意坊一片哀鸿。
道理很是简单,现在大家的希望就在于朝廷能够网开一面,也希望地方官员能后顶住压力,若是如此,大家才能勉强在这夹缝之中生存。
可是朝廷大张旗鼓的要肃贪,而且还派出了分巡官员,第一站就是赶赴直浙,查的又是官眷经商,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那些和朝廷对着干的地方官员统统都要查办,而继任的,必定是朝廷信得过的官员。
到了那时,大家还有活路吗?
风雨欲来,便是新驻浙江的官军也有了动作,加强了警戒,这很显然,是防备有人狗急跳墙。
而货物的价格飙涨,结果商贾却没有从中获利,反而是许多工坊濒临倒闭边缘,大量的工匠学徒解雇,使得消费力骤降,从前一天能兜售出去的货物,现如今半个月都卖不出去。再加上价格涨的太厉害,使得番商们也觉得难以接受,他们自然能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一些消息,此时也开始驻足观望起来。
百业萧条,便是眼下直浙的凄凉景象。
从前繁茂的宁波,现在却弥漫着一股凄凉的气氛。
曾经这里聚集了上百万的工人,而如今,还不及从前一半的人依旧还能有口饭碗,剩余的又不肯回乡,毕竟享受到了这个甜头,谁还愿意回乡种地,就算是你现在肯回去,乡下的佃租已经开始攀升,不断的飙涨,若是回乡给人耕种,只怕一年到头,有半年都得饿着肚子。
于是,大家失业的人游荡在宁波府内,四处都弥漫着恐慌的气氛,当地官府倒还算忠实,主动牵头,联系了一些富户,施了些粥米。
只不过这些都于事无补,事情坏到了这个地步,且不说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一旦这些工人家里的余钱花了干净,那才是恐怖的源头。
数十近百万的流民聚集于一府,这是何等恐怖的景象。
宁波的如意坊,在各种坏消息的带动下,每天都有许多的商贾聚集。
许多人义愤填膺,从前若有工坊倒闭,或许他的竞争对手还会暗中窃喜,可是现如今接二连三的工坊开始倒闭,不但没有让人觉得轻松,反而给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听说昨日,姚记丝坊已经倒了,数千个工匠堵住了大门,姚东家不晓得现在如何,至今都没有露面,只怕……哎……”
“姚记这样的大作坊也会倒,想当年,姚家丝坊可是数一数二,连它都倒了,我们还怎么维持?”
“你看看如意坊的挂牌量,每日都有数千上万个牌子挂上去,可是又有几人问津,完了,我看这一次,是彻底要完了。”
“听说城里已经不安全了,昨天出现了不少劫掠的事件,甚至有人冲进人家宅子里,直接抢劫,巡捕压根忙不过来,每日都有上百起,行凶的俱都是无业的工匠和学徒,工坊突然完了,他们没有了生计,又不能回乡,所以现在铤而走险的人已经越来越多,诸位可要小心。”
“这宁波,怕是不能呆了。”
“不能呆有什么法子,你我能去哪里,咱们一辈子的身家都在这里,现在只能有一日算一日,熬不住,也只能效仿周家和刘家,索性吊颈算了,放一把火,把自己的宅子统统烧掉了事。”
“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巡抚赵大人不是出了公文吗,说是会尽力维持。”
“诸位,赵大人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等到朝廷的人一到,怕是第一个要办的就是他,眼下求谁都没用,咱们,能过且过吧,就是不晓得,徐大人肯不肯出面,徐大人若是肯出面,就好说了,以往的事,哪一次不是徐大人出手摆平?”
第六百三十六章:满盘皆输
有人说到了徐谦,所有人沉默了。
因为徐大人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坊间有传言,徐大人虽然进了户部,可是在京师里却似乎是已经坐了冷板凳。
户部的权利一分为二,而他户部尚书处处掣肘,只怕这个时候,连徐大人都不能拯救他们了。
有人不由哀叹:“上月还是一帆风顺,想不到这才多少功夫就成了灭顶之灾,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胳膊终究是拗不过大腿,人家想要怎么收拾咱们,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句话戳中了许多人的痛处,许多人心里也不由默然起来。
商贾轻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可是轻贱有什么法子,上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大家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只是这一次,牵涉的商贾实在广泛,更是让人感到触动,毕竟不久之前,在某些大人物的庇护之下,大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甚至于许多人入股钱粮局,在浙江的各个衙门里也能说得上一些话,一些地方的官员,也都将他们当做是座上宾。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错,不但做买卖的时候没有什么担心,而且自己的感觉也渐渐良好,尤其是直浙一些府县,因为交通不便,对商贾的需求犹大,但凡有商贾透露出去那儿做买卖的意愿,立即便有府县中的同知、主簿亲自款待,极尽殷勤。
可是这甜头还没尝尽,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曾经招待他们的官员能不能保住乌纱帽还不知道,新的官员却已经可以预料到,到时候对他们必定穷凶极恶,因为朝廷最近的举动十分明显,这就是针对他们而来的,不但是针对他们,而且更像是卸磨杀驴,不将他们置之死地,决不罢休。
这些商贾就如初生的婴儿,在没有尝到甜头只是,或许还没有意识到甜滋滋的滋味,可是一旦尝到,可是随即又失去,此时的心理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仇恨!
如果说此前是麻木,那么现如今,却是刻骨的仇恨,若不是他们,又怎么会逼得大家家破人亡,士农工商,又分什么贵贱,难道挣银子,就是错吗?
凭什么你们可要一个政令,就可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又凭什么我们的银子,要随你们处置和搜刮。
仇恨的种子,已经无意之间,埋在了所有人的心田,大家都不敢吭声,不敢大声抨击,商贾的胆子,比士人要小得多,士人可要借嬉笑怒骂来赚取名望,也自命清高,可以颐指气使,可以他们固然有再多的抱怨,也只是藏在心底。
在如意坊里,还聚集着不少不同寻常的人,他们多是王学的名士,有的受聘于明报和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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