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就无耻吧,反正张孚敬不以为意,下值之后,他便立即赶往了徐府,拜谒徐谦。
他是内阁学士,徐谦是户部尚书,虽然内阁学士只是正五品,并没有其他的兼职,品级确实是不如徐谦,可是但凡入阁,其实在权利上就已经高于尚书,徐谦不去拜谒他就不错,偏偏这位改名的张大人不以为意,身段之低,很是教人大开眼界。
对待张孚敬的拜访,徐谦倒也拿出了一点诚意,亲自到中门迎他,论出身,徐谦甩张孚敬几条街,可是论年龄,张孚敬比徐昌还要大,其实这也是张孚敬不择手段非要巴结嘉靖的主要原因,他和其他的清流不同,人家是春风得意,年轻轻的便做了官,时间有的是,慢慢熬资历,养名望,机会迟早会送上门。可是张孚敬年近五旬才金榜题名,四十六岁才做官,就算他活得长,再活三十年就已是侥幸,假若十年之内不能平步青云,他这辈子,只怕至多也就混个知府。可是张孚敬是个雄心勃勃的人,在他13岁时便有共济天下的理想。在《题族兄便面》诗云:“有个卧龙人,平生尚高洁。手持白羽扇,濯濯光如雪。动时生清风,静时悬明月。清风明月只在动静间,肯使天下苍生苦炎热。”
一个人少年时便踌躇满志,结果熬到中年才勉强混了个官职,在部堂里观政,几乎没有人看好他,大多数人对他白眼有加,那时候的张孚敬只怕只有一个念头,无论用什么办法,他一定要爬上去,他要爬的比所有人高,要实现自己幼时的理想。
徐谦迎他入厅,打量着这个不同寻常的访客,徐谦见过的官员,大多都是按部就班,或者是四平八稳,可是这个人,显然是个很有冒险精神的人,张孚敬比他的岁数显得还老一些,两鬓已是斑斑,显然是长久被人压制,他的日子过的并不好,不过他并没有显露出一朝得志时的得意忘形,反而满脸谦逊之色,这让徐谦对他增加了一丁点的好感,不过这种好感也实在有限,因为徐谦知道,这不过是他面对自己的姿态而已,至于人家心里怎么想,那也只有天知道。
张孚敬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随即道:“徐大人,久仰大名,老夫今日前来拜谒,为的乃是新政之事。”
第七百二十一章:橄榄枝
新政的事,其实对阁臣来说,一向都是大忌。
理由很简单,新政开始之后,某种意义来说,大大的削弱了内阁的权利,内阁的权利毕竟来源于旧有的官僚体系,而新政的出现,几乎让内阁大臣们觉得莫名其妙,久而久之,就从管不了变成了管不着。所以内阁对新政,一向忌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现在刚刚入阁的张孚敬主动提及,徐谦只是平淡的看了张孚敬一眼,心里却在想,此人刚刚入阁,凭的都是圣眷,历来靠圣眷入阁的人,往往都不长久,更别提这个圣眷还是嘉靖的,而嘉靖这个人,现在已经危在旦夕,张孚敬应当不傻,他必须极力争取实力派的支持。
徐谦就是最现实的实力派,假若得到徐谦的支持,张孚敬的地位,就稳固的多。
徐谦微微一笑:“只是不知大人想要谈什么新政?”
张孚敬倒也开门见山,想来多少知道一些徐谦的性格,淡笑道:“其实在进京之前,老夫从南京到京师,之所以没有走水路,便是想看看南直隶的一些风土人情,不脚踏实地去看一看,终究是管中窥豹,松江府那儿,现如今三成土地种了棉花,老夫也看到,那儿大片大片的土地改为了棉花抽丝的工坊,看了成衣的工坊,还特意去了华亭港看了看,这一路过来,委实是大开眼界啊。”
此人无耻。
徐谦立即给了张孚敬一个评价。
明明是朝廷旨意下来,京师之中情况不明,他不敢轻易入京,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可是现在的口气,倒仿佛是故意在地方考察,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张孚敬是个实干家。
结果等情况明朗之后,这位便宜大学士,一溜烟就跑来了。
徐谦当然不会戳穿他,只是问道:“大人观感如何?”
张孚敬显得很谨慎,沉吟片刻,道:“有利有弊,却是利大于弊。”
徐谦觉得这个家伙能做内阁学士,还真有几把刷子,明明是来争取徐谦,还真和自己研究新政,可是也绝不会完全没节操的胡扯,一句有利有弊、利大于弊,既等于是肯定了新政,又四平八稳,绝对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倒是仿佛他当真实地考察之后,最后权衡了再三,做出来的艰难决定。
徐谦笑道:“大人谬赞。”
张孚敬道:“老夫说的是实话,新政如火如荼,老夫在南京,不会看不到,也不可能听不到,直浙百姓,皆因徐部堂而有今日,人人对徐部堂敬若神明,为何?无非是新政措施得当,士绅百姓,得到了甜头而已,固然新政有诸多诟病之处,可是有此一利,就足以瑕不掩瑜了。”
这句话很中肯,很有水平,张孚敬倒是很容易进入角色,成了内阁学士,仿佛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大局观。
徐谦喝了口茶,道:“大人如此肯定,让下官汗颜。”
张孚敬压压手:“这是实话嘛,别人务虚,老夫不同,老夫要务实,务实才能政令通达,才能施以仁政,否则单凭邸报里几句虚话,有个什么用?不过老夫有一事不解,上一年,松江的棉布产量不过九十七万匹,今年许多商贾看松江的棉布畅销,纷纷投银子进去开办工坊,原有工坊的商贾也纷纷扩产,今年的产量,只怕要高达三百多万匹了,我大明穷国之力,从前也未必有如此产量,现在据说还是颇为畅销,可是今年,似乎又有人大肆的扩产,招募的工匠和学徒也是越来越多,甚至有人,直接去安徽、山东等地募集人手,可是老夫想问,明年若是产量更高,这些棉布,最后卖给谁去?”
徐谦微微一愕,突然觉得这个张大人竟是个知根知底的人,此人厉害啊,一眼就看出了新政的最大弊病。
新政说穿了,就是生产,生产是在需求的带动下不断扩大的,当需求旺盛之时,商贾们看有利可图,自然疯狂的扩张,可是一旦扩张到了极限,假若生产力已经达到了上千万匹,甚至数千万匹呢?这时候,需求就已经不足以支持这么多的扩张了,最后就成了竞争,也就是各个工坊之间,通过竞争,甚至微利的降价,迫使对方破产。
可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就出现了,之前扩充产能,你招募了这么多人手,现在需求满足,这些人怎么办?他们或许从前是种地为生,而后被招募到了工坊和城市,可是他们还愿意回到乡下去吗?乡下并没有他们的土地,更无他们的立锥之地,一群人在城市中失业,无所事事,聚在一起,就要出事。
这其实说穿了,就是经济危机,具有大明特色的经济危机,只不过因为新政初开,虽然工坊都在疯狂扩张,可是从无到有,这段时间本就是黄金时期,因为大明朝在初期,一直是短缺经济,也就是生产满足不了需求,可是如此下去,迟早,短缺会变成充分满足,就以松江布为例,且不说棉布还有其他的选择,每年生产这么多,而寻常百姓,购买力也是有限,就算是无限,人家也宁可选择丝绸,不愿意选择松江布了,最后的结果,就是大量生产出来的布匹无人购买,堆积于货栈,一旦商品堆积,商贾们手里的货物不能变现,那么资金就会出现问题,最后只能破产。
商贾破绽倒还惹不出什么乱子,毕竟商贾家大业大,破产了也就破产了,可是一个商贾破产,就是数百数千人失业,没有了生计,就要出乱子。
这几乎是新政无解的问题,徐谦微微叹口气,道:“大人真知灼见,果然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张孚敬笑道:“所以此次倭人闹事,直浙那边,采取激烈的手段,非要动武不可,想来为的,就是如此吧。”
很多人都不明白,直浙那边吃饱了没事干,从上到下,一个个打了鸡血似得要平倭,甚至有人认为,这是倭寇肆虐之后的后遗症,当然,这种后遗症是有,可是其实说穿了,就是利害关系,什么是利害关系,就是你妨碍到我了,你一旦妨碍到了我,那么只能你死我活。
政治是经济的延续,经济关系着所有人的饭碗,有人要砸大家饭碗,当然要干掉你。这就如后世,改开之后,为了吸引倭人投资,各地衙门一个个打出倭国友人的旗号,四处嚷嚷中倭友好,因为那个时候,倭人处于高端,双方并没有任何竞争和厉害的关系,为了得到倭人投资的银子,友好就是最大的政治问题。可是数十年之后,当天朝的产业逐渐起来,与倭人在模具、家电、手机、电脑等方面进行竞争的时候,那么一个岛屿,就可以成为双方的火药桶,仿佛一下子,所谓的友好和亲善在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双方的局势,变得越来越紧张起来,这里头,绝没有任何的国仇家恨,也绝不会是任何感情用事,说穿了,这是最赤裸裸的利益之争,就如两三百年后的英伦,当时英伦最大的世仇就是法兰西人,可是在英伦人扩张时期,入侵的却用远都不是他的世仇,而是西班牙和荷兰人,仿佛一夜之间,几个互不相干的民族,甚至是从前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国家,一下子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其中英伦对荷兰的入侵,就超过了三次,第三次战争理由更是可笑,只是因为,荷兰人画了一幅羞辱英伦人的油画,然后便是磨刀霍霍,联合自己的死仇法兰西,破门而入,一直打到荷兰人他妈都不认得他。
这其实关键的问题就在于,老子跑运输,你也跑运输,你若是不死,老子还怎么跑运输。后世中倭之间的关系也大致如此,老子生产衣服和袜子的时候,希望你能给点银子支持一下,然后支持你在我家倾销你家的家电和大哥大,可是老子生产这些东西的时候,你丫的还不长进,还在兜售这些东西,你不死,老子还生产个屁。于是各种争端和摩擦,各种制造出来的紧张情绪,各种反倭货的热潮,各种各样的翻旧账等等,大家各自回去翻地图,一看,卧槽,还让不让人活,你的胳膊伸到我家来了,这是侵略啊,这是法西斯啊,这是军国主义复燃啊,其实这真冤枉了人家,人家一大堆的死宅,指望人家军国主义复燃,人家燃得起吗?
张孚敬就看出了里头的蹊跷,显然在南京的经验,让他对新政有一种十分清晰的认识,他随即微微一笑,道:“老夫这一次来,为的就是这件事,这一次,在内阁里,老夫已经有了个章程,打算廷议讨论一下,尤重讨论的,就是直浙新政的问题。”
第七百二十二章:不简单
张孚敬终于抛出了自己干货。
侃侃而言道:“直浙之事,内阁不懂,朝廷也不懂,这世上的事,就怕不懂的人不懂装懂,因此,本官倡议在京师,筹办一个新政衙门,专门负责的,就是直浙新政事宜,往后呢,直浙的奏疏,先送去这个衙门里拟票,再送内阁过目,内阁若是觉得没有问题,便可照准行事,徐大人以为如何?”
新衙门……
自从徐谦办新衙门,大家似乎受了传染一样,也纷纷筹办新衙门,仿佛上瘾了似得。
其实这也怪不得大家,大明朝到了现在,朝廷的只能依据不再是从前那般的空泛,许多政务,开始变得具体起来,就如城市的扩大,就需要卫生和治安一样,从前呢,这些事都是差役们办,可是差役也忙,说到底他们局势打杂的,这个能管那个能管,收税归他们,治安归他们,卫生也归他们,除此之外还有摊派、公文传送、救火等等,结果就是,管的越是空泛,就越是什么事都干不好,于是,许多新衙门就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出来,一开始,大家觉得唐突,可是后来,也就慢慢的接受。
而张孚敬提出来的新衙门,对徐谦来说是绝对的利好,朝廷对新政不理解,也管不了新政,可是管不了,不代表你可以什么都管,就比如这一次倭国的事,没有朝廷同意,虽然名义上依旧可以找到平倭的借口,可是假若下一次是安南呢?还能用这样的借口吗?可是现在,就等于是在内阁之下,等于是专门设立了一个新政管理处,直浙的奏疏,让这个衙门来票拟,票拟之后,再呈到内阁,就等于是直浙那边,在内阁里头办了一个小内阁。
朝廷里头,深谙新政的大臣几乎都是王学门徒,所以这个衙门的主官佐官,也必须出自王学官员,这就等于,直浙那边,在朝廷有了一个办事处。
这个方案,一下子拉近了朝廷和直浙的距离,同时,也使得新政派在朝中又多了一个代理的衙门。
徐谦笑道:“大人真是真知灼见,此举利国利民,徐某人定会鼎力支持。”
张孚敬笑了,道:“只是可惜啊,这个章程,内阁未必同意,杨公别的都好,唯独不好的,就是不能接受新鲜的事物。”
这番话另有所指。
徐谦知道,这是摊牌的时候了,他沉吟道:“他的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我早就说过,陛下应当体恤他,何必让他继续在朝中受苦呢?”
张孚敬眼眸一亮,一拍大腿:“正是这个道理,不过现在陛下告病,所以才一直挽留他,而且据闻,杨公有意藩王中遴选储君,此事徐大人知道吗?”
一下子,这新任的内阁大学士和户部尚书二人关系热络起来,徐谦也不隐瞒,道:“略知一二。”
张孚敬叹道:“说句凭良心地话,陛下心太善了,明知如此,还如此挽留,按理说,不该如此啊。”
徐谦一语道出了真相:“大人,陛下其实忌惮的不是杨公,在立储这件事上,也不是没了杨公,就不会出现变数。杨公并非一人,没了杨公,就会有张公、赵公,说穿了,杨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些人,不喜新政,又不待见中山王殿下,他们要的,是让朝廷回到弘治朝的时候去,也正是如此,陛下才不敢轻举妄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杨公背后,是千百个大臣,这些大臣背后,又是数千上万个地方官员,而这地方官员背后,则是十万士绅。”
徐谦顿了一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宋熙宁四年,神宗于资政殿招对两府大臣议事,其实就是想看看对荆国公的新法两府大臣的立场。当时已是三朝元老、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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