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宋神宗,他纵是大力支持王安石,支持新党,可是王安石和新党已经得罪了这个天下人,天下人必定要反弹,必定会反击,最后连新党的最有力支持者宋神宗,也不得不妥协。
这个天下,乃是士绅的天下,近千年来,他们掌握土地,他们掌握舆论,他们和天子共治天下,他们是王朝稳固的基石,既维系了大宋朝,同时也是维系大明朝的根基。
而现在,徐谦比王安石对这个天下的伤害更大,王安石不过是像这个天下的人多收了一些税赋,想要用这些天下人的银钱,来增加国库的收入。可是徐谦更加直接,他直接斩断了这个天下人的根本,使这些崇尚田园的天下人,彻底的消亡。
这些天下人,既是大宋时的旧党,也是如后世美国的南方庄园主,他们自身受到了伤害,就会进行最疯狂的反扑,无论是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
因为天下人掌握的特权,绝不容许低贱的商贾剥夺,他们控制的舆论,决不能易手,他们的财产,决不能因为新政的开始而大幅缩水。
这些人之所以反对徐谦,并不在于他们个人情感上对徐谦有丝毫的感触,也不是因为徐谦长得好坏,无论徐谦什么出身,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商贾正在快速的积累财富,一个商贾一年积攒的财富,远远超过了同样的地主,大量的白银流入,也使银钱贬值,大量的劳力吸引到了工坊,使他们的土地荒芜,使他们的田地不得不花费更大的代价,才能有人为其耕种。
地主的属性很简单,一方面,他们依靠土地来维持自己的生计,可是劳力的减少,就使得他们的生产资料,也就是土地,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因为从前谁握有土地,谁就有了说话的权利,可是眼下,劳动力有了选择,一旦地主不能满足他们,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用脚投票。这种情况之下,地主就不得不减免地租,不得不花费更高的代价,来吸引长工。
更可怕的是,地主们爱储蓄,他们有了粮食,卖了银钱之后,就会存起来,可是贸易开始之后,天下的财富流向大明朝,白银的价格,越来越贬值,三年前的十两银子,已经和现在的十两银子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意味着,许多地主几代积攒的财富,因为不可能像财主那样不断的进行投资,不断的将十两银子变成十五两、二十两、三十两甚至更多,他们会突然发觉,他们手中的银子,已经越来越不值钱了。
更可怕的是对舆论的控制力,从前舆论多是受地方乡绅摇摆,可是新兴的阶层们有了银子,于是一个个报馆如雨后春笋的冒出来,这些报馆的背后,就是一个个商行,没有商行的支持,任何报纸都不可能坐大,舆论的控制,等于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落入了这些士绅眼里不值一提的一群贱民之手。
舆论的控制,十分可怕,因为在大明朝,地方官员是极重舆情的,你的政绩好不好,就反应在舆情之上,在从前,你的政绩是在所谓的士绅口里,士绅们高兴,愿意拿出点银子,让你修一下县学,那便是德政,而只要大家愿意说你好话,那么无论你多么的贪婪无度,对小民如何的残暴,那么你也是爱民如子,是天下官员的楷模。
可是现在呢,又有一只手,控制住了地方官员,因为许多地方官员,不得不看报纸的眼色,报纸的传播毕竟更加广泛,迎合报馆,某种意义来说比迎合士绅更能直接的树立自己的形象,而报馆的背后,则是一群群商贾,也就是说,在从前,你可以得罪你治下的任何小民,但是绝对不能得罪士绅。可是现在,却是你可以得罪小民,甚至可以得罪士绅,但是绝不能得罪一群呼风唤雨的商行。
第七百三十八章:使朕无憾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是谁的天下。
是一群历来被视为贱民的商贾,还是千年来享受特权的士绅。
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大明朝就要混乱。
这当然不是危言耸听,历朝历代,天下大乱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群体的分裂。
这个分裂,既有统治阶级与庶民的对立,所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再庶民没有了饭吃,当他们没有了衣穿,于是揭竿而起,以血肉为刀剑,以筋骨为长戟,所过之处,杀死官吏、士绅,绝不妥协。
另一种,则是内部权利的分裂,如外戚与宦官的对立,文官集团与门阀的对立。
而现在,一种新的对立出现,即真正的阶级对立,这绝不是士绅和庶民的所谓阶级对立,因为天下精英,尽皆收入士绅之手,他们控制舆论,控制生产,控制一切,寻常百姓稍有不驯,即可立即用舆论抹黑,然后调集大军,立即弹压。
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群顺民,而是日益茁壮,实力越来越雄厚的一群商贾,这些商贾已经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已经在朝中有了自己的代理人,他们甚至已经到了左右政局、左右舆论的地步。
逼到了墙角,那么就必须反击。
杨廷和现在的坚决态度,也来自于此,他的身后,站着上千年以来站统治地位的一群人,他们掌握天下绝大多数的土地,他们早已渗透进天下各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所以杨廷和直接一句恐天下不服,是很有道理的。
嘉靖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淡淡一笑,看了徐谦一眼,而后道:“天下有士,有工,有农,有商,有人不服,自然也有人服气。”
杨廷和道:“陛下莫忘了祖训。”
嘉靖道:“杨卿,继续拟旨意吧。”
嘉靖已经没有了选择,他必须让中山王登基,因为杨廷和所言的那一群天下人并不支持这个做法,既然不支持,那么唯有坚持自己的立场,让徐谦一伙上来。
杨廷和倒也干脆,点了点头,重新执笔。
嘉靖道:“自今以后,实愿内外亲贤股肱大臣,念朕朝乾夕惕之苦衷,仰答皇考弘治孝皇帝利益社稷之诚念,各秉忠良,屏除恩怨,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时,共相辅佐,俾皇太子朱载基成一代之令主,则朕托付得人,追随列祖皇考在天之灵,亦可不愧不怍也。朱载基仰承列祖积累之厚,与宗亲同气至亲,实为一体,尤当诚心友爱,休戚相关。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祖宗所遗之宗室宜亲,国家所用之贤臣宜保,自然和气致祥,绵祖宗社稷万年之庆也。内阁大臣、吏部尚书杨廷和,心地醇良,和平谨慎,遇事不惊,可以担当大任。户部尚书徐谦,才识俱优,实国家有用之才,亦可辅政,大学士张孚敬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可以进用……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工作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于戏!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最后一段话,显然病榻上的嘉靖已经考虑良久,所以一口气道了出来,里头的内容,无非就是三个方面,一方面是让大家一起辅佐朱载基。另一方面则是点出几个重要的辅政大臣,而最后,则是改正自己的错误,从前有一些因为上书而得罪嘉靖的大臣,若是已经死了的,全部赦免,官复原职,而已经死了的吗,则是要从中抚恤。
杨廷和这一次没有将嘉靖的话有任何改动,而是直接将嘉靖的原话记录进去。
嘉靖似乎已经用尽了平生的气力,道:“还有朕曾宠幸道人,张显虽诛,却依然有道人数百养于京师,这些人妖言惑众,待吾儿登基之后,应予诛杀;又有边镇要员,贪墨军需,养兵自重,肆无忌惮,朕也早有闻报,可是一直压着,等新皇登基之后,也要一并惩治,宫中的人等,朕一向凉薄,极少赏赐,现在,也不赏了,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后,该诛的诛,该厚赐的要厚赐吧。”
众人一起拜倒,道:“微臣遵旨。”
嘉靖的心思,大家都明白,那些道士,显然嘉靖一开始就已经有了杀心,近来一些边镇要员的弊案,嘉靖想必也是有数,可是他不做声,不代表他不会处置,反正他已经无所谓了,声名已经狼藉,名声对他已经没什么紧要,而他的儿子朱载基,登基之后却要树立威信,这些道人和边镇的武官,都可以在儿子登基之后,再行惩处,诛杀道人,可以得到士人的好感,诛杀贪墨的武官,可以震慑军中,同时有人伏诛,就肯定有人要补缺,这补上来的武官,必定会念及到新皇帝的好处。
还有赏赐,嘉靖平时小气,一直到了现在,也小气非常,若说他此前小气,只是天性使然,可是现在,这刻薄却是蓄意为之,他越是刻薄,等到儿子登基之后,一改他的作风,对一些人大加升赏,那些人将自己和儿子做了对比,顿时就会感激涕零了。
这样的安排,其实都是要稳固朱载基的手段,这些手段或许不值一提,却也表明了嘉靖的一些苦心。
嘉靖沉吟片刻,道:“尤其是皇家校尉还有新军,以及勇士营、三千营、神机营和五军营,平时他们卫戍宫禁和京师,多有苦劳,届时都要重赏,该封爵的要封爵,能晋升的就要晋升,内库有银七百万两,可拨付一批,从重犒劳军士,务使他们心怀恩念。”
众人又都口呼吾皇圣明。
而此时,嘉靖的脸色越来越晦暗起来,方才近一个时辰的折腾,已经将他最后一点的精神尽数消磨干净,他一脸疲态,目光变得涣散和无神,整个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气力,便是呼吸,也变得艰难。
徐谦心里不由一凉,心知嘉靖算是完了,他心里不由生出悲意,整个自穿越之后,贯穿了自己一生的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固然他的面容阴沉为多,他的笑多为冷笑,可是徐谦却知道,嘉靖对自己,却是真挚的,正因为这份真挚,才让徐谦一路扶摇直上,才让他渐渐培植自己的党羽,才在新政之处,阻力重重之时,给了自己足够的支持,使自己得以披荆斩棘,做出一番伟业。
徐谦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不是一个君王,而是一个朋友,一个复杂的朋友,这个朋友或许有太多的缺点,有太多让人憎恶和恶心的地方,可是至少,徐谦看到了他光辉的一面。
他郑重其事的磕了头,精神疲惫,很想寻个无人的角落,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不想有任何人接近,他不想看到灯光,只希望在一个幽深的地方,好好的安静。
可是他当然明白,这一切只是奢望,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些事,不但关系到了嘉靖的遗愿,也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徐谦无意去改变历史,可是徐谦来到这个世界,某种意义来说就意味着这个世界必须改变,因为徐谦就是徐谦,徐谦不甘平凡,不甘平庸,不甘庸庸碌碌,于是他唯一做的,就是顺着杆子往上攀爬,而攀爬的过程之中,就已使大明面目全非。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推动这个老朽的机器,继续向前,虽死无憾。
嘉靖的目光,最后深深又贪婪的看了这个世界一眼,他的嘴唇蠕动,似乎连说话都没有了气力,可是靠近的人,却能听到这一声低语:“朕自知朕天性凉薄,于臣工百姓并无益处,反使诸卿战战兢兢,唯有对徐卿,尚有几分恩惠,徐卿,勿使朕抱憾……”
这句话很轻,犹如蚊语,徐谦却仿佛清晰听到了,他朗声道:“微臣愿粉身碎骨,陛下安心大行吧。”
嘉靖嘴角微微勾起,似是笑了,而后,他闭上了眼睛,在这个狡诈和污浊的世界,终于走了一个阴狠毒辣之人,他带着幻想来到这个宫殿,终于是失望透顶的离去,紫禁城里,顿时传出恸哭。
一个个太监,在宫中各处角落宣喊:“陛下大行了,陛下大行了……”
各个宫殿,点起了白色的灯笼,早已预备好的素服孝帽也尽皆穿戴,无数的人朝暖阁涌来,王太后没有来,已是昏厥过去。
脚步匆匆的太监,给徐谦等人送来了孝服,将他们引到了旁殿暂歇,那个在床榻上曾经最为尊贵的人,此时此刻,僵硬不动,温热变成了冰冷。
第七百三十九章:大行
紫禁城里钟声回荡,整个京师,所有人明白过来,皇帝大行了。
和宫中的一片哀鸿相比,京师里头,却有不少区别。
有人捶胸跌足,有人无动于衷,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却也有人欣喜若狂,单单京城,就有许多地方燃起了爆竹。
而此时,厂卫竟也是按兵不动,谁也不敢造次。
燃放爆竹,自然算是弹冠相庆,历史之中的嘉靖驾崩之后,确实有不少人燃放爆竹庆祝,而现在,也依旧如此。显然在这些人眼里,他们对嘉靖深痛恶觉,早就洗完得到改变。
宫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刺痛到了许多人的神经。
悠悠醒转的王太后便被深深刺痛了,她叫来黄锦,怒不可遏的道:“何人违反丧制?莫非是要谋反吗?”
黄锦吓得不敢做声。
王太后怒气冲冲的追问:“东厂是做什么吃的,为何不立即追究?”
黄锦道:“奴婢已经命人查了。”
“这还用查吗?应当立即厂卫出动,拿办几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以儆效尤。”
黄锦依旧是不敢说话。
王太后差点吐血,自己的儿子刚死,外头却是爆竹阵阵,作为一个母亲,如何受得了,他连番质问,最后杀气腾腾的道:“你为何不说话?”
黄锦要哭出来,狠狠磕头,道:“奴婢不是不想查,也不是不想办,只是此时关系重大,奴婢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眼下非常之时,不宜惹是生非,奴婢担心,一旦厂卫查办,极有可能,会有更多人燃放……燃放……”
黄锦说出来的是现实,或许王太后不太理解,可是现实就是如此,许多人总是以为,大明朝是铁板一块,君命所至,便万事大吉,可是现实情况却是完全不同,皇帝,某种意义上来说早已抹黑到了极点,虚君主义盛行,大明朝几乎所有国策的失误,都归咎于皇帝身上,这种归咎,一方面是皇帝自身不够争气,另一方面,也是文官们推卸责任的做法。
吏治不清,这是皇帝的错,政事不宁,自然也是皇帝的错,便是来了天灾地震,自然也是皇帝的错。
在这种的宣传之下,以至于数十年之后,出现了一些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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