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对商家的事已经没有了兴趣,他整垮商家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为叔父讨个公道,现在商家已经完了,和他没有了多少关系,不过王艮突然提到此事,倒是让徐谦有些奇怪,忍不住道:“怎么?王先生不只关心王学,连这种事也关心么?”
王艮风淡云清地道:“知行合一,明悟道理与在现实中运用此道理是密不可分的,否则这书读来何用?学以致用嘛。”
他拿起自己书桌上的茶吃了一口,慢悠悠地道:“老夫以为,朝廷之所以迟迟不下旨意,最重要的还是这用人上头。商家为祸了这么多年,为何无人告发?每年他们的商船下水,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其他人都是瞎子聋子?朝廷不放心啊,可是这家迟早要抄的,宜早不宜迟,眼下朝廷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下旨从京师派出钦差,另一个就是让浙江官员就地差办,若是派人从京师来,时间上只怕不够,况且钦差到了这里,两眼一抹黑,最后还是要依赖本地官员。可是让本地官员处置,朝廷未必放心。”
徐谦听他高谈阔论,忍不住道:“说了这么多,先生的目的是什么?”
“随意闲聊而已,徐小友为何对老夫总是提防,似乎老夫的一言一行都带有目的似的?”王艮含笑,继续道:“不过这件事还真和你有关系,当今皇上圣明,岂会不知这里头的猫腻?他既不放心,那么就必定要委派人巡查,只是在这浙江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倒是徐公子深得圣眷,很对陛下的胃口。”
徐谦不由道:“这个你也知道?”
王艮正色道:“若连这个都不知道,老夫的这些年算是活到狗的身上了,你一介生员也敢办报,便是寻常官员,谁敢给你支持?你这明报背后若无宫中支持,只怕早已以蛊惑人心、妖言惑众的罪名查抄了。”
徐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到时可能会有圣命,让我来查抄商家?”
王艮摇头道:“是巡查,而非查抄,你一个生员并无一兵一卒,拿什么查抄?不过老夫倒是能帮衬一二。”
徐谦忍不住问:“帮衬什么?”随即又觉得王艮说了这么多,定是有什么阴谋,于是打了个哈哈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我求你罢了,不过我现在最紧要的是读书,至于那什么查抄商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无官无职,朝廷怎么会寻到我的头上?王先生,奉劝你还是像我一样踏踏实实做人的好,不要老是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好啦,好啦,不和你说了,告辞!”
王艮笑了笑,道:“那就拭目以待罢。”
到了下午,王公公却是来了,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最近几次过来,王公公都是忧心重重,今日那张忧国忧民的脸倒是缓和了一些,不过神色还是很紧张。
“徐公子,我们进里头说话。”
王公公朝徐谦努努嘴,随即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王公公正色道:“徐谦,有中旨。”
徐谦愣了一下,道:“莫非宫里的处置下来了?”
王公公点点头,不过这里没有外人,王公公也没有虚礼客套,直接将中旨送到徐谦的跟前,道:“你自己看吧。”
徐谦取了中旨大致看了一眼,不由松了口气,虽然他知道宫里必定不会降罪,可是在结果没有揭晓之前,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不安,现在宫里既然没有追究,他的心情也不由轻快起来。
只是……
徐谦向王公公问道:“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是什么?”
王公公道:“这是宫里钦命你办差,既是巡查倭寇事,自然是凡与倭寇有牵涉的,都可以管一管。”
徐谦又问:“这又是几品官?我听说过八府巡按,却从来未听说过这个。”
王公公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没有登科,又非武职,自然是无品无级。”
徐谦不由咋舌,心里说这官职名字越牛气哄哄,反而越没有前途,文官的顶峰是内阁,内阁大臣只称为学士,低调得很,至于这什么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里头又是七府又是巡查又是大使的,听上去吓人,原来竟是还没有入流,只算兼职。
他不由苦笑,道:“王公公,学生现在应当以学业为重,天降大任,学生只怕担负不起。”
徐谦可不是傻子,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况且再过一个月,乡试就要开考,自己有这精神,还不如老老实实走自己的仕途,做自己的官去。何必做这种得罪人的事,真要把人得罪死了,人家不和自己拼命吗?
看来这宫里不靠谱的人太多,居然妄想叫自己一个小小生员去管这么大的事,还是早早脱身为妙。
本心上,王公公也是不希望徐谦任这什么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可问题在于,现在中旨已下,徐谦要是掉链子,他的脸上也不好看,于是虎着脸道:“是国家大事要紧,还是你的学业要紧?”
这句话问得很有水平,徐谦要是识相,必定会心生惭愧,少不得说一句自己错了。可是徐谦沉吟了一下,打了会儿小算盘,随即便苦笑:“我算来算去,好像还是学业更要紧,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一步步来好。”
王公公觉得已经说不通了,便道:“这对你有好处,这是陛下信重你,才委以你重任,你若是做得好,将来少不得飞黄腾达。况且,你现在是生员就已委任官职,将来登科做了官,资历岂是寻常人可比吗?好好做吧,不可再扭扭捏捏,所谓富贵险中求,现在在你跟前就是一桩大富贵,你只要把握住,将来势必前程不可限量。”
徐谦心知这时候不答应是不成了,呵呵一笑道:“方才只是说笑而已,为君分忧是读书人的本份,莫说是现在去送死,便是下油锅,我也不眨眼睛,王公公,你记着,要把这句话带回宫里去。还有,要告诉宫里,陛下开了金口,徐某人死无所惧。”
王公公皱眉道:“徐老弟,好话自然会给你说,你别装了,和咱家装有什么用,有这功夫,还是想想该怎么办罢。”
徐谦只得无语,心里想,这就是为什么太监总是混得好的原因,他娘的,我在这里说再多动听的话,人家也听不到,这忠心就是你说烂了舌头,人家也没有感觉,太监靠嘴巴混饭,像我这样的,只能靠拼命去喝汤了。
他想了想,便问王公公:“我既是钦差,那宫里可调拨了属官给我吗?就算没有属官,亲兵总该有吧?”
王公公摇头道:“动静不宜过大,你若是要用人,自管找咱家便是。”
徐谦道:“公公有多少人手。”
王公公道:“邓健如何?”
我靠!
徐谦无语,心说你把邓健当成八千精卒了,难道让我带着一个邓健去和浙江的文武官员们做对?
王公公抚慰他道:“你不必怕,万事开头难,只有一个邓健,确实是势单力薄了一些,可是你一向足智多谋,想必不会吃亏,况且眼下只是暗查,你只要小心一些,悄悄行事,你在暗,他们在明,且不说能不能立功,至少性命还能保住的。”
徐谦苦笑道:“王公公,我感觉你在糊弄我!”
王公公顿时怒了,尖叫道:“你这榆木脑袋,咱家不和你多言了,总之圣旨你也接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第一百四十二章:建功立业只在今日
万事开头难,徐谦摇身一变成了那个七府什么什么,反正官名他自己有时候也记不起,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问题就在于,怎么查出在查抄的过程之中出现贪赃枉法的事,宫里给他这个重任,徐谦隐隐能猜测到,嘉靖皇帝很不高兴。
当今皇帝本来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一个这样的人,最恨的就是别人占他的便宜。你说他心胸狭隘也好,说他刻薄寡恩也罢,但是有一点,徐谦却是知道——皇帝想闹出点大动静。
京师的局面几乎是一面倒,几乎文武百官都站在了内阁的一边,一有风吹草动,无数的奏书就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甚至有一些给事中居然都胆敢上书对皇帝指手画脚,从邸报中,徐谦大致猜测了一下京师里的时局,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位刚刚继承大统的天子被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杭州的局势如今已经万众瞩目,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是希望在这里找到突破口,狠狠收拾一些人,而自己很不幸,偏偏给这个皇帝当了枪使。
“这是机遇也是挑战啊,只要做得好,将来必定一飞冲天,男儿大丈夫,岂可默默无闻?若不能有声有色,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这自然不是徐谦自己安慰自己的,他有一颗强大的心,虽然明知前途凶险,可是很快又能没心没肺起来。他说出这翻话,却是邓健鼓起。
邓健一副苦瓜脸,道:“这算什么有声有色,你真当我是白痴吗?这个差事是要命的,你没听说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吗?徐兄弟,你现在是要杀浙江省内大小数十个文武官员的父母,人家肯罢休吗?”
“没出息!”徐谦痛心疾首地呵斥他,虽然在不久前,王公公也是对他百般忽悠和痛心疾首的呵斥,现在徐谦忽悠邓健,就像传销一样,上线骗下线,下线骗邓健这种傻瓜。徐谦继续道:“你就是目光短浅,难道你想一辈子给王公公做狗腿子?邓兄弟,没前途的,跟着我建功立业,将来迟早封侯拜相!”
邓健道:“我就喜欢做狗腿子,你奈我何?”
徐谦见这家伙不上道,便学王公公一样恶狠狠地道:“你这榆木脑袋,我不和你多说了,反正我现在是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你是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身前带刀亲卫,事情就这么定了,从现在开始,王公公府上,你也不必去了,给我乖乖地跟着我,我有肉,你就有汤!”
邓健苦着脸,道:“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兄弟。”
徐谦沉吟了片刻,道:“我听说,朝廷也有一份旨意,到了浙江巡抚那边,说是由巡抚主持这一次查抄,不过浙江巡抚一向是个奉行无为的人,说得难听一些,这巡抚早就听到了风声,既不想得罪内阁,又怕得罪宫中,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亲力亲为,依我看,这件事最后还是要交给下头的官吏来操办。”
徐谦慢悠悠地道:“提刑司是肯定有份的,他们主持刑名,查抄的事少不了他们,还有总兵衙门那边,应当也有一份,这是形同谋反的大案子,少不得要抽调兵丁拱卫,布政司……”徐谦叹了口气,道:“这位布政大人在浙江官场上一呼百应,主持大局的事少不了他,这三个衙门想必都需要直接参与查抄,至于其他的大小官吏,多半也会有封口费。”
想到这么多重要衙门,徐谦便感到一阵头痛,好在他的身份还没有泄漏出来,要是别人知道他身上有一份旨意,多半这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徐谦足足谋划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头绪,猛地想起那王艮和自己说过的一番话,便忍不住穿着蓑衣冒雨跑到报馆,报馆里头,王艮正在和几个大儒论道,见了徐谦来,竟好像猜到了徐谦的目的,起身离席而出,把徐谦请到了自己的办公房里,笑吟吟地看着徐谦道:“怎么?徐公子又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徐谦故意装作漫不经心,怕被王艮看穿自己的心事,慢悠悠地道:“交代谈不上,你是长,我是幼,这样的字眼以后休要再提了,王先生,我想明日去余姚见我恩师。”
他故意旁敲侧击,打着马虎眼。其实他心里知道,他那恩师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毕竟已经致了仕。谢家虽然有足够的人脉,只是一旦恩师出了面,事情可能更会复杂,毕竟恩师是万众瞩目的人物,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
“哦?”王艮好整以暇地问:“敢问徐公子何故要去余姚?莫非是想登门造访谢学士,请教八股文章吗?”
徐谦摇头道:“这倒不是,我和恩师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平时都用书信来讨教。去余姚,是遇到了一件烦心事。”
王艮哦了一声,竟然不追问下去,道:“那就恭祝徐公子一路顺风。”
徐谦一时上火,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去余姚做什么?”
王艮脸色平静,道:“无非就是查抄商家的事罢了,想必圣旨已经到了吧?”
徐谦打起精神,心里说原来他早就知道,故意逗我来玩呢,徐谦正色道:“正是。”
王艮叹口气,道:“这件事固然说明宫中对徐公子信重有加,可是对徐公子来说又是困难重重、危险万分。若我是徐公子,想必也该忧心忡忡了。”
王艮目光幽幽地看向徐谦,道:“只是徐公子有打算吗?”
徐谦点头:“自然会有打算。”
王艮微笑道:“若是徐公子信任老夫,不妨说出来给老夫听听。”
徐谦道:“其实很简单,先攻其一点,而后将此人的罪名公诸于世,以此来震慑他的同伙。”
王艮不置可否,道:“徐公子既然有信心,又登门造访,那么请问徐公子需要什么?”
徐谦脸色冷静地道:“我需要消息,需要耳目。”
王艮微微一笑:“这个容易,只要查抄开始,三日之内,老夫就能给找些消息来,可问题就在于,徐公子能给老夫什么?”
徐谦不由苦笑,道:“王先生,我是来跟你谈感情的,你何必跟我谈生意?”
王艮不为所动,道:“感情是感情,生意又是生意,老夫不是腐儒,不是那种随意被你糊弄的人。”
徐谦只得道:“那么王先生需要什么?”
王艮恬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我这里有一本书,徐公子若是能倒背如流,你我就互不相欠了。”
他取出了一部书来,徐谦接过,上头写着《传习录》三字,看这书名,徐谦一下子恍然大悟,这所谓传习录,其实和论语一样,只是前者是记录孔圣人生前的言行,《传习录》是记录王阳明的生平言行而已,这王先生真是不把自己的脑袋洗成白痴不罢休,想着法的给自己洗脑。
不过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徐谦将这本《传习录》收起,道:“好,我答应你,你我就一言为定了,这件事若是办成,到时我上书宫中,少不了你的功劳。”
王艮却是摇头道:“这就不必了,功劳二字在我眼中不过是过眼烟云。”
徐谦摇摇头,心说这家伙不但爱洗别人的脑子,连自己的脑子都被洗傻了,跟这种人呆在一起,将来要是连自己都淡泊名利了该怎么办?我爹若是知道,非要拿鞭子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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