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叶近南找了方解三次,希望能推脱掉一些应酬加快行程,但方解只说是不能驳了人家好意,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这消息要是传到dì dū的话,御史台的那些人会更加疯狂的扑上来撕咬。
后来叶近南干脆提议走水路,直达长江。然后再由长江转道洛水,从洛水顺流而下,不出一个月就能到达雍州。
方解却只是不同意,推说自己坐不得船。
走了一个月才到长江以北的江北道魏郡,这样的速度让叶近南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在魏郡治城罗城住下来之后,还没安顿好方解就被郡守和郡丞两位大人请了去,宴请的人中自然也有叶近南,但他心里正烦着索xìng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就没去。
钦差的队伍住进的是当地一个乡绅提供的大院,而不是驿站。这么大一片产业,要是放在dì dū那就太值钱了。叶近南走进自己的屋子就让亲兵把甲胄卸掉,然后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
方解这段rì子以来的表现让他快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军人皆有血xìng,最看不得这种不爽快的人。但他也不算一个笨人,早已经看得出来方解这是故意为之。再联想到大将军罗耀的交待,看清方解的目的也不是难事。可越是这样,他偏偏越不能催的急切,催的太急,反而让人觉着心虚。
正在屋子里躺在愤闷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叶近南转过头看了看,发现是拄着拐杖的陆鸥。
陆鸥的伤太重了些,若不是他的身体素质远比常人要好,那一场好打已经要了他的命。休养了这么久,他也只是才勉强能自己拄着拐杖行走。这段rì子以来他明显的消瘦了下去,脸sè铁青的就如僵尸一样难看。
而最让人心里发寒的,则是依然包扎着的那光秃秃的左臂手腕。
一只手,就那样硬生生被方解用砖石砸成了肉泥。一直到现在,陆鸥都还没有适应没有一只手的生活。
他有时候会习惯xìng的抬起胳膊想拿起茶杯,每每这个时候,那光秃秃的手臂都会如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心口里。
“将军……咱们这样走下去,到雍州最少还得两个月。”
陆鸥在椅子上坐下来,把拐杖放在一边。
“你不在屋子里好好休息,这样出来走动对伤势没一点好处。”
叶近南从床上坐起来说道。
“反正已经是个废人,在乎这许多做什么?”
陆鸥苦苦笑了笑:“我已经想好了,回去之后就跟大将军请辞,找一个山村隐居,种几亩薄田,一只手虽然辛苦些,但自己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听他说的心酸,叶近南心里也难受了一下。陆鸥是左前卫里有名的拼命三郎,几次对蛮子发动的清剿中,陆鸥身先士卒,从来不曾畏惧过。这是一员杀人如麻的狠将,可现在已经颓废到了这样,难免不让人唏嘘。
叶近南起身为陆鸥倒了一杯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何必想着离开,以你的本事便是去训练新兵也大有作为。用不了几年,大将军自然会提拔你上去。”
“呵呵……”
陆鸥笑了笑:“没脸再留下了。”
他抬起头看着叶近南说道:“我知道dì dū那件事是我太鲁莽,完全不知道红袖招是什么背景,也确实是我在咱们老家太过骄纵放肆,到了dì dū也没将xìng子收敛一下。被方解打成了残废其实我对他没什么恨意,我恨的是自己没本事,丢了大将军的脸面。咱们左前卫的人可以犯错受罚,但绝不能吃亏,大将军的话我都记得……我宁愿在红袖招的时候杀了方解,然后被朝廷直接砍了脑袋也比现在强,最起码死的不窝囊。”
“你这xìng子,还是太执拗”
叶近南摇了摇头:“好好休息,别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大将军不会怪你。”
“怪不怪也没什么了……”
陆鸥自嘲的笑了笑:“还是不说这个了,将军没去找方解,问问他为什么走的这么慢?”
“他是钦差。”
叶近南叹了口气。
“钦差……好大的身份啊。”
陆鸥冷冷笑了笑,站起来往外走:“我回去了,也没什么别的事。不过如果过几rì方解依然这样前行,我打算独自先回雍州去。”
“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自己走?!”
叶近南急切道。
“这一路上我已经尽力在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了,可你若是整天面对着将自己打成残废的人,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你做得到?!”
陆鸥忽然咆哮道:“我宁愿死,也不要再这样受折磨了!”
“我……”
叶近南一怔,摇了摇头:“是我疏忽了,既然如此,我安排几个人护送你先回去,走水路,对你养伤也好些。”
“我今天就走。”
陆鸥看着叶近南道:“我一刻都不想多停留了。”
……
……
四个身穿左前卫战甲的骑兵,护送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大院。一行人的速度很快,出了城上官道直接往长江方向疾驰了出去。尘烟荡起,很快这一行人就消失在视线极远处。
马车里,靠坐着的陆鸥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嘴角上挂起一抹冷笑。
他要先一步赶回雍州,这一路上他已经受够了。每天都看到方解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他就恨不得冲上去将其撕碎。若是方解得意些,猖狂些,或许他反而没有现在这般浓的恨意。可方解根本就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似乎在方解眼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存在。
方解明明看到了他,却完全无视了他。
这更让陆鸥愤恨。
他坐在马车里几乎很少下车,就是不想看到方解。他以为方解也会如自己一样,会格外的看对方不顺眼。可这种对方明显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表现,让陆鸥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
所以他才会去找叶近南,让叶近南心软放自己先一步离开。他要赶回雍州去见少将军罗文,他知道罗文和方解之间也有过节。只要他在少将军面前再点一把火,少将军是绝不会容忍方解跑到雍州来放肆的。
只要有少将军出马,方解在雍州绝对讨不到一丝好处。
如果少将军再狠一些,让雍州成为方解的坟地那自然是最好了。他甚至想过,如果少将军顾忌大将军不敢做的太过,那他就找人暗中干掉方解然后嫁祸给少将军。到时候大将军为了保护少将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只要回到了雍州……
陆鸥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马车在官道上疾行,出了罗城大概十里之后行人渐渐的稀少起来。离着罗城三十里就是芒砀山,太宗年间攻打江南之前,招募民工二十万开山修道,硬生生将芒砀山劈开了一道口子,把魏郡到长江的距离缩短了几十倍。若是征南大军受挫,援军就可以从这条开山而出的官道上直达江边。
当年开山修道,足足用了两年的时间,二十万民夫靠着双手双肩,完成了如此壮举。
眼看着距离芒砀山已经不远,陆鸥的心情稍微舒缓下来一些。只要穿过芒砀山就到长江渡口,乘船向西逆流而上走一百五十里,再转入洛水一路向南,快的话二十天就能回到雍州。
他将车窗的帘子放下来,闭上眼休息。
或许是这段rì子太过憋屈愤闷一直没有休息好,此时远离了那个恶魔一般的少年他心里踏实了些,所以很快就睡着了。陆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雍州,家里有一个鹤发童颜的神仙等着自己,给了他一粒仙丹,他吞下去之后眼看着自己的左手又长了出来,完美无缺。
然后他看到方解忽然出现,跪倒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哀求自己放他一马,原谅他的过错。在梦中,陆鸥狂笑着一脚将方解踩在脚下,然后用自己新生长出来的左手一个接着一个的狠狠的扇着耳光,扇到方解的脸都血肉模糊起来。还有那个红袖招的小当家,脱光了衣服跪下来乞求活命。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越发得意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嘭的一声闷响,然后就是马车剧烈的震动起来,紧跟着一阵天翻地覆,猛然醒来的陆鸥来不及扶住就随着马车翻滚起来,他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马车的车厢就摔了个四分五裂,他从车厢里跌出来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陆鸥挣扎着想站起来,可翻滚中触痛了他的伤口,让他几乎喘不上来气,恢复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坐起来。
他抬起头往四周看过去的时候,立刻惊恐的张大了嘴巴。
保护他的那四个左前卫jīng锐已经被羽箭钉死,死前竟是没有一点儿jǐng觉。要知道这四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比起那些修为不俗的江湖客对于危险的预知还要敏感。他们是在刀山血海里翻滚过来的,每个人手上最少也超过十条人命。
就连赶车的车夫,也是老兵。
可就在他睡着的那么一会儿,五个左前卫的老兵几乎同时被羽箭钉死,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然后他的马车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之后立刻翻倒,将他从车厢中甩了出来。
就在他惊讶恐慌着往四处张望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一身黑袍手里持着一张硬弓的少年。那少年朝着他缓步而来,嘴角上还挂着微笑。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少年脸上明媚的笑意,却如毒蛇吐出来的信子一样吓人。
陆鸥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瞳孔骤然收缩。
梦里不是这样的啊?!
第三百零六章 你到底是谁
第三百零六章你到底是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鸥此时的表情就好像看见恶鬼一样,当他看清了朝着自己走过来的那个人竟然是方解的时候,他心里的绝望和恐惧同时蔓延了出来。之前梦里的美好立刻荡然无存,他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被吓的软了腿脚。
这是陆鸥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吓成这样,上一次方解将他左手砸成肉泥的记忆还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多少个夜晚他因为噩梦而惊醒,每一个惊醒他的梦里都有那血腥的画面。
历来只有他欺负别人,从不曾被人欺负过。
所以方解给陆鸥的印象太深刻了些,一看到方解嘴角上那已经稍显陌生的冷酷的笑意,陆鸥几乎窒息。
“你不是应该陪着郡守喝酒的吗……你来这干什么!”
坐在地上的陆鸥开始向后蹭着挪动,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
“这句话问的还真是白痴啊……”
方解将手里的硬弓重新挂在背后,连珠五箭连杀五个jīng锐老兵,如此jīng湛的shè术,来源于他从不间断的苦练。要知道在演武院考试的时候,方解的shè艺就已经令人震撼了。当初在樊固随军杀贼,方解几乎从不正面和马贼交手,而是躲在暗处靠jīng准的箭法协助同袍杀敌。当然,那个时候的方解是不得不躲在暗处,因为他很弱小。
他看着面前脸sè惨白的陆鸥,居高临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想赶紧回雍州去找你主子诉苦对不对?”
“不……不是!”
陆鸥结结巴巴的回答:“我只是想早点回到家里去休养。我也不想看到你……所以我才先离开的。队伍行进的速度太慢,对我的伤势没有好处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先离开。叶将军……叶将军是知道的!”
“第二句是实话。”
方解点了点头:“其实你的耐xìng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一路上我故意装作瞧不起你,你能忍受将近一个月的折磨已经殊为不易了。后来我想你肯定是在等着快到长江的时候再离开,因为只要你上了船就谁也没有办法再拦住你,对不对?”
“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一开始我以为你不过是莽夫罢了,渐渐的发现原来你竟是也有很深的城府,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不得不要追上你啊……”
方解惋惜的叹了一句。
陆鸥的脸sè变得越发的难看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你应该知道谋杀一位边军五品将军是什么后果,哪怕你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难逃律法的制裁!你别以为你是钦差就可以为所yù为,你会受到惩罚的!”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起来:“我最喜欢反派说这种大义凛然的话,总觉得很带感。如果换做是正派的人说这样的话怎么都显得矫情了,听着恶心不顺耳。”
“再说几句?”
方解微笑着说道:“再说几句或许我一开心就饶了你也说不定呢。”
“不要欺人太甚!”
陆鸥颤抖着怒吼道。
“是啊……欺人太甚这种事不都应该是坏人才干的吗?好人应该具有博大的胸怀,用一颗正直温暖的心来包容这个世界上的罪恶。哪怕坏人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只要肯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一般情况下好人都会以一种令人敬仰的方式来原谅坏人……呸……这是多恶心的桥段啊。”
方解摇了摇头:“如果我真是一个好人,说不定也会这样做吧……可惜,我不是。我从小到大就一直想当坏人,无恶不作的那种。我一开始以为这会很难,后来发现原来比做好人容易多了。”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这一路上我不断用轻视你来逼你离开,拖延着行程固然是有别的原因,但自然也有让你忍无可忍的目的。你应该知道,在红袖招的时候若不是叶近南来的及时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一辈子都特别好,对不?”
陆鸥的恐惧越来越浓烈,当他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住方解带给他的压力,他咆哮了一声,用完好的右拳轰向方解的面门。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愤怒的咆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砰地一声,方解的右拳和陆鸥的右拳撞在一起。紧跟着,陆鸥的右臂就被震的向后荡了出去,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只一下,陆鸥的胳膊就软软的垂了下来再也抬不起来。他的臂骨也不知道断裂成了多少截。
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是方解的对手,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
“别动手了……”
方解一脚踏在他胸口上,将陆鸥踏翻在地。
“你越还手对你越没有好处,我这个人心其实不算太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