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皇帝身边已经十几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步伐和皇帝一摸一样的人。从登上御辇到坐在龙椅上一共是四十五步,可要知道这是工匠完全按照陛下平时走路的步伐大小而精心打造的。陛下从小就要接受宫廷礼仪的教导,每一步走多大甚至都有规矩。而方解只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人,他不懂这些……他的步伐大小和皇帝一摸一样,只是巧合吧。
苏不畏转身走进御辇,将这件事从心里甩开不再去想。
方解离开御辇之后去和金世雄道别,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方解准备离开。就在他告辞走出大帐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有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像是在看风景。但方解知道,这个人是在等自己。
方解走过去,抱拳施礼:“见过侯大人。”
等他的人正是曾经的大内侍卫处情衙镇抚使侯文极,一个谁也看不透的人。他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没人怀疑他的忠诚,以至于怡亲王叛乱之后他远遁西北,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而他在李远山身边的时候,不管宋谦会怎么劝李远山这个人不可信,他还是得到了李远山的信任。
不管他站在谁身边,都显得很自然就好像本来就应该站在那似的。
现在他又回到了皇帝身边,决战之前送出来的消息也让朝廷人马轻而易举的将李远山最后的挣扎碾碎。在这之前他或许还为皇帝送来很多消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方解对这个人的警惕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我现在身上没有官位,应该是我对你行礼才对。”
侯文极转身,对他笑了笑后准备行礼,方解连忙将他扶住道:“大人复官也只是一时半会的事,再说纵然您身上没有官职也是我的前辈,理应是我行礼。”
侯文极也没坚持,温和道:“要离开了?”
方解点了点头:“要离开了。”
“陪我走走?”
侯文极问。
方解点了点头,错后半步跟在侯文极身后。
“你这会离开也好。”
侯文极一边走一边说道:“虽然李逆伏诛,叛军残部也不足为虑,但朝廷大军身后还有二十万蒙元蛮子,罗耀的人马退回黄阳道之后蛮子的骑兵绝不会再继续追击。而陛下是绝不会允许那些蛮子从西北离开的,所以真正的大战其实还没开始。李远山的叛军残部和那二十万狼骑比起来,不算什么。”
“陛下没有提到此事。”
方解回答。
侯文极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笑了笑道:“你倒是越来越谨慎了。”
方解笑了笑,不置可否。
“陛下很看重你,这是好事。”
侯文极道:“我来见你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一些关于忠亲王的事。所有人都说你是他的弟子,你自己也这样说,但我知道他和你之间或许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对他的消息应该很感兴趣。”
“是”
方解点头:“忠亲王于我有大恩。”
侯文极叹了口气道:“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很幸福,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陛下看重的也是你这一点,我也很欣赏你这一点。”
“大人也曾经帮助过我。”
方解说。
侯文极摇了摇头:“没有,在长安的时候你可不是一个值得我特意关照的人,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眼界原来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高。我曾经看错了两个人,第一个是演武院院长周半川,把他看得太高了些,原来他只不过是个站在巨人前面的仆从。第二个是你……倒是把你看得太低了些,不过幸好还不算晚。”
方解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会让你守住青峡对吧?”
“是”
“嗯,既然如此,你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没什么要事可做。忠亲王还没死,但似乎并不自由。如果你在等待蒙元蛮子回军这段日子里有空暇,可以去探探。九死一生的事,你自己想好。”
他压低声音在方解耳边说了几句,方解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为什么要告诉我?”
方解问。
侯文极沉默了好一会儿,停住脚步看着天空:“因为陛下用蒙元人这把刀捅了罗耀后背,罗耀是绝不会能忍下来的人。你见过罗耀,或许还不够了解罗耀。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罗耀不打算堂堂正正的按规矩做了,而是仗着自己无人可敌的修为来刺杀皇帝,没人挡得住。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人可以,便只能是忠亲王。”
“演武院还有老院长。”
方解说。
“老院长太老了。”
侯文极叹了口气:“已经老到走不出那座雄城。”
方解点了点头:“无论是为什么,我会去。”
“我知道你会去。”
侯文极看着天空喃喃道:“其实你到现在或许都没有懂,为什么蒙元狼骑会按照陛下的想法行事。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在按照陛下的想法行事,而是按照蒙元人自己的想法行事。你还没有接触到那个层次的秘密,不过我现在开始相信你早晚会爬到那么高,甚至更高些。狼骑没有能在突袭里靠人命将罗耀堆死,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天下会乱,但乱的可不止大隋。”
说完这句话,侯文极转身往远处走了。
方解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仔仔细细的思虑着他刚才的话,却发现真的没有什么头绪。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侯文极,这个看起来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人或许看到了许多他不该看到的真相,只是他不愿意将这些说出来。他就好像一个看客,只是等待着事情发生,然后结束。
……
……
这一趟来,看到的事其实不在方解的预料之中。他本以为皇帝是打算用自己的残命换李远山罗耀和那二十万蛮子狼骑的命,但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所有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惨烈。皇帝还活着,李远山兵败。蒙元蛮子对罗耀动兵,罗耀败退。
他本想着如果救皇帝一命就尽力去做,现在这一行最大的收获反而是亲手杀了李远山。
回到自己营地的时候,方解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侯文极的话。他说蒙元蛮子那二十万狼骑对罗耀动手,还有更深层次的缘故。而这个缘故从侯文极的话里分析,好像是蛮子的目标是击杀罗耀。
佛宗的人想杀罗耀,蒙元军队也想杀罗耀,这到底是为什么?
罗耀的身份又是什么?
这个名字就好像一根针刺在方解的心里,让他时时刻刻防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到来的危险。因为不管罗耀是什么身份,罗耀看上他这具肉身的事已经可以确定。以方解现在的实力,如果罗耀真的来了似乎连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罗耀究竟有多强,或许只有罗耀自己知道。
诚如侯文极所说,罗耀如果不想玩了,他可以独自一人避开所有人出现在皇帝面前,然后轻而易举的将皇帝杀掉。万星辰在长安城里,罗耀或许会忌讳不敢去杀太子。但皇帝身边会有高手能挡得住罗耀吗?如果有的话,侯文极也就没有那样的担心了……
方解想到了苏不畏,然后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人。苏不畏的修为肯定会很强,不然皇帝也不会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但方解不认为苏不畏是罗耀的对手,侯文极对这个人的了解肯定比方解要清楚。
“皇帝说了什么?”
沐小腰见方解怔怔出神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
方解从思绪中抽出来,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又升了我的官,现在你男人已经是侯爵了。”
沐小腰笑了笑:“重要的是你不用留在皇帝身边,这才是我们心里踏实下来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倾扇都觉得你留在皇帝身边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吧。”
方解脑海里出现皇帝那张苍老的脸,忍不住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下令骑兵整顿,带上足够的粮草后立刻就走。皇帝派人调拨了一批甲械已经装好,却没有多给他一个兵。这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回去的时候要带着至少二百辆大车,行程肯定不会太快。
就在方解离开大营的时候,看到大营不远处有个破败的村子。一开始方解没有在意这村子有什么不同,当视线已经离开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立刻又转了回来。他看到村口枯树下有一个井台,有个身穿粗布衣服的老头盘膝坐在井台上高高举着一根钓竿,钓线垂在井口里,看样子竟是在井中垂钓。
方解怔怔的看着那个从没见过的老头,停在那里忘记了继续前行。
在一个破败村子的一口破井里垂钓,他能钓上来什么?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五百零七章 浮生若梦
第五百零七章浮生若梦
方解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他带着亲随脱离了大队人马朝着那破落村子这边过来。离着还有百十米方解就停住,让所有人停下他独自往那老者那边走。沉倾扇和卓布衣打算跟着,方解却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走到近处的时候方解仔细看了看那个坐在井台上垂钓的老者,这个人看不出来具体年纪,头发胡子没有一根白的,但胡子已经垂到了胸口上。看脸色似乎在五十几岁上下,可方解总觉得这个人应该很老很老了。
老人穿着一件粗布长衫,很简单没有任何饰品,衣服也是素色,虽然很旧却很干净。他闭着眼睛擎着钓竿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因为井口不是很大所以钓竿举的很高,这根钓竿就好像被镶嵌进了一尊石像里似的一动也不动。
方解看了一眼飘荡着的吹柳枝,眼神里更加惊异。
钓线就算挂着钓饵,风吹过还是会晃动,可这老者非但自己一动不动,就连那轻飘飘的钓线也一动不动。
方解没有靠近老人,在距离大概三米之外的一堵断墙上坐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老人睡觉。
就这样坐了超过半个小时,老人缓缓的睁开眼看了一眼井底叹息一声:“看来今天又要一无所获了……”
他睁开眼的时候似乎才发现方解在不远处:“咦,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没钓到想钓的东西,倒是钓来一个标志的少年郎。”
方解这才起身,走过去躬身施礼:“见过前辈。”
老人转头看着他:“你在干嘛?”
方解回答:“好奇”
“好奇什么?”
方解道:“晚辈好奇的是前辈您在钓什么,所以不敢饶了前辈清净就坐在一边看着。”
老人问:“若我不和你说话,你也不和我说话?”
方解点头:“我只是想看看您最终能钓上来什么,所以说不说话倒也不重要。若是等到晚辈必须走的时候还没看到您钓的是什么……”
“你会留下来继续看?”
老人打断他的话追问。
方解摇头:“只是一时之间的好奇,就算没等到您钓上来什么,晚辈还是必须要走的。我看某处风景秀美会驻足流连,但不会有就在这住下来不走了的想法。不到三里外就是大营,您能坐在这里对着一口枯井垂钓,我要是不感兴趣才怪。”
“你怎么知道这是枯井?”
老人问。
方解笑了笑回答:“大营的士兵没有人来这里取水,而是要到更远的地方去运,如果士兵们不是怕打扰了您,就只能说明这井是枯的。两天前我进大营的时候没看到您在这里,士兵们也不见来此处取水。而您之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说不得就是在钓我……既然垂了杆放了线,晚辈就算明知道有可能被勾破了嘴也想上来看看。”
“哈哈”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后生倒是有自信……你以为我在钓你?”
方解摇了摇头:“不确定,所以来看看。要是到我打算走您还不开口,说明您不是在钓我。”
“好像有点道理。”
老人看了方解一眼:“我每日都会来这里垂钓,你看不见我不是因为我不在,而是因为你没看过来。又或是你看了过来,但却看不到。”
这是一句废话,但方解似乎感觉到了有什么深意。
“至于我是不是钓你,这也不重要,因为你已经过来了。”
老人说话的时候,手里依然擎着那根钓竿,手依然磐石一样稳定,那钓线依然绷的很直。
“看来您不是在钓我,我只是个过客。”
方解摇了摇头:“晚辈告辞。”
老人道:“有人跟我说过你是个异类,心境太老成不像是岁月沉淀出来的,越是睿智的人年轻的时候越不注重心境沉稳,多在于露锋而不是藏锋,你这少年郎该露的时候露该藏的时候藏,倒像是个修行得道的妖孽。”
方解心里一动,然后抱了抱拳:“前辈可有指点?”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可明白我刚才说,这几天你没有看到我,是因为你没往这边看的意思吗?”
……
……
老人指了指对面的一块石头:“既然你不急着赶路,就坐下来陪我说一会儿话。我在这里已经钓了七日,还是没能钓上来什么东西。每日枯坐也颇无聊,睡了醒醒了睡,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点意思的年轻人,不能轻易放走。”
方解笑了笑在对面坐下来:“请前辈教导。”
老人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方解面前地上有一些残碎的石块:“能不能先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那些碎石,太凌乱,我看着已经忍了许久,奈何又不能动所以只能看着,越看越难受,只好强迫自己不去看,可越不去看,心里反而更堵了些。你随便把那些碎石摆个什么图案都好,别再那么乱着就好了。”
方解心说这就是典型的强迫症吧,这老头又是为什么不能动?
老人这要求虽然奇怪,但方解还是弯腰将那些碎石都捡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那些碎石很整齐的在地上摆了一个方阵,很规矩,很仔细,方方正正,横平竖直。摆完了之后他问老人:“现在如何?”
老人有些懊恼道:“你为什么又要摆的这么整齐?我看着更难受了。”
方解微微错愕,然后点了点头将石块打乱,重新摆了起来,这次他摆了一个字。他的姓,方。
老人似乎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