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官忍不住摇头,打着倒退牵着不走,真是毛驴脾气,当下转脸过去不再搭理她,大声道:“孙应龙,回来,甭管外面了,叫他们进来两个人把人赶紧领走。”
孙应龙听了国舅爷的话,笑眯眯就冲李如柏等人走了过去。
大明城市的街道格局和后世已经很相似了,每到晚间,各个街道口都有巡夜的岗亭,大明律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京城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三十下(京城四十下)。
像是这种街道和街道之间的岗亭都是燃着亮堂的气死风灯,很多律法在明朝后期是完全失效的,尤其是苏州府这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你要宵禁了,妓女们去赚谁的钱去?若是出去唱堂会,难不成回来晚了还要打屁股?大明杖责可都是褪了衣裳打的。那些妓院赌场岂不是都要关门大吉了么,官府还如何收第三产业税呢!
所以在大明后期的很多大城市譬如金陵、扬州、苏州这样的地方,宵禁形同一纸空文,岗亭并不负责抓人犯夜,明人笔记小说中,常常可见县老爷亲自巡夜,瞧见人夜间走路,视若不见。
这都察院附近的街道,和青楼楚馆云集的烟花之地自然不好比,那些地方,灯火如白昼一般,不过,不远处高高挂着的气死风灯足以照亮人了,李如柏只见那人四方脸膛,脸上虽然带着笑却依然给人阴森之感,到了近前就大大咧咧道:“我家大都督说了,让你把人领走,回去好生教育看管。”
李如柏心中好生诧异,他是精通大明官场的,这所谓大都督,估摸着就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了,可五军都督府什么时候有权调用锦衣卫了?还能当街抓人?
这一次跟随前来的,宋小乐正在其中,他当初在南京可是瞧见过国舅爷耍纨绔的,当下凑过去在二少旁边低声道:“是德妃娘娘的弟弟,最近风云正劲,给朝廷也赚了不少银子。”
李如柏恍然大悟,原来是此人,心念急转之下,瞧了瞧孙应龙,看他一身鲜亮的飞鱼服,知道官职不小,起码也得是个千户,顿时笑着拱手,“方才下面人失礼了,不知道大人如何称呼?”
“锦衣卫北镇抚司使。”
一众人顿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不为别的,北镇抚司管着的正是赫赫有名的诏狱,只要是个当官的,听到这个名字都得背后一身白毛汗。
“原来是镇抚大人。”李如柏笑着拱手,“不知道在下能否请见一下大都督呢!”
孙应龙乜眼瞧了他一眼,就道:“跟我来罢!”说着转身就往院子里头走去。
“二少。”那家丁头目李争之怕他就这么贸贸然进去有危险,可李如柏却笑了笑,又不是去见鞑靼的大汗,有什么好紧张的,说着,就伸手问他要了一匣子东珠往怀中一塞。
辽东苦寒地界,可好东西当真不少,像是东珠,从辽国时候开始便有采珠的记载,数百年络绎不绝,东珠腾贵,可在女直人手上,却是分文不值,只能拿来和大明朝廷换取茶叶铁器等物,这也是李成梁极为有钱奢侈的缘故,绝大多数女直人采珠都控制在他手上。
跟着孙应龙进了院子,李如柏虽然惊讶于郑国舅的年少,却依然恭恭敬敬行礼,要知道他是世袭铁岭卫指挥使,而眼前这少年,却是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虽说并不管辖他,却也称得上是上官,何况,他还准备有求与对方呢!
“卑职世袭铁岭卫指挥使、恩荫锦衣卫千户李如柏,叩见大都督。”李如柏姿态放的极低,他是世代将门出身,正像是映雪华说的那般,能屈能伸的,说话间,就双手奉上一匣东珠,“小小礼物聊表敬意,万望大都督勿要推辞。”
旁边菅谷梨沙从李如柏手上取过匣子来仔细检查了一番才递到自家殿下手上,在那丫鬟映雪华目瞪口呆注视下,乖官似笑非笑地打开了匣子,里头的珍珠在气死风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华彩,把他的脸庞都映得烁烁生辉宛如神仙中人。
第287章 狗和人
映雪华或者说华雪银目瞪口呆瞧着师少爷在那流氓无赖子跟前卑词厚礼,顿时打破了她心中的幻想。她本以为,师少爷是身穿金甲的神仙,会驾着五彩霞云前来救她和小姐,可是,她猜中了开头,却万万没料到这结尾,身穿金甲的神仙按落云头滚身就拜倒在地,一脸的卑微谄媚……这结尾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目光呆滞的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按照戏文唱本里头的套路,落难公子会有大家闺秀后花园赠金,乔装的小姐也会碰到白龙鱼服彬彬有礼的公子王孙,最后的结局应该是小姐和王孙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小姐身边的丫鬟,自然是含花女为媒自身难保,羞羞怯怯半推半就跟王孙成了好事,最后诞下麟儿,母凭子贵。
一时间,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顿时捂着脸蹲了下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颜清薇则脸色古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如柏屡次受映雪华的唠叨,只是,他家世良好,父亲李成梁虽然是边关武将,但承袭世职之前也是中过秀才的,故此家教颇森严,也算是调教的彬彬有礼。可惜,映雪华把这种自矜看做是不拿捏架子平易近人的王孙,却不知道,真正世家子的自矜,不过是对那森严等级的尊重,好比南京有那么几家公侯,据说进出城门的时候从不自恃身份,马车该跟在进城卖菜的农人身后就跟在身后,很是博得市井的赞誉,可你若因此认为市井百姓可以和那些公侯平起平坐,那简直就是笑话了。
故此,李如柏献上一匣子东珠,突然瞧见映雪华蹲下呜呜咽咽哭泣起来,脸上顿时便露出一丝诧异,这一丝诧异虽然转瞬即逝,却依然被乖官捕捉到了,当下他合上珠匣随后递给身边的菅谷梨沙,直入鬓角的长眉微微一挑,淡淡就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小伯爷,你却是让人家失望了。”
他这话一说,李如柏好歹也是徐文长的弟子,知晓这是李太白的诗,顿时就明白其中意思了,心中当即大怒,这就好比进城排队的公侯突然发现一个卖菜的农人公然掀开自家马车的帘子钻进来,如何不怒?
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君父对你客气是一回事,可你蹬鼻子上脸,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舍妹性子绵软,叫下面这些奴才们却是自高自大起来,让大都督见笑了。”李如柏按捺住怒火,恭敬地对郑国蕃说道,心里面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去立刻让师妹把这丫鬟寻个人牙子卖了。
正在哭泣的映雪华听见李如柏那一句'奴才们',一跤就跌坐在地上,抬头呆滞看去,犹自泪水肆虐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彬彬有礼的王孙为何突然变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凶神恶煞。
至于颜小姐,她只是受老师徐文长毒害太深,却并不是真的傻,李如柏说这番话,她完全能够理解,眼前这玉树临风的少年,早不是以前她认识的那个普通小茂才,而是权柄极重的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师兄李如柏虽然也少年得意,可是跟郑乖官比起来,实在还是颇有不如的。
一时间,她忍不住就想起父亲有时候的叹息来,'女儿呀!若是当初你依了爹的话,如今颜郑两家已经是亲家了'。
颜船主每一次说这句话,脸上表情都十分古怪,既像是做了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又像是做了天底下最折本的买卖,那种又得意又痛苦的表情混合在一起,颜清薇一辈子都忘不掉。
郑家窜起之速,明眼人瞧得清楚,可说国朝两百年所无,颜大璋跌足懊恼,自然是不消说的,在小倩断腿养伤的时候,颜清薇常去探望,瞧着以前自己的婢女如今说起少爷一脸幸福的模样,有时候未免也想,若是当初自己稍微软一些,如今又会是如何呢?
她忍不住便会想起初见郑乖官的那一刻:小倩双螺垂黛,美目流盼夸张地比划着'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点漆,触目如琳琅之玉,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处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虽然她事后也会有些懊恼,可或许也是前世的冤家,每次她碰上郑乖官做事,总是看不顺眼,总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去指责一下,她并非笨人,作为徐文长认可的女弟子,实际上她很是聪慧,有时候换位思考一下,若自己身为男儿身,能接受像是这般脾性的女子么?她自己的答案似乎也是不能,可事后的冷静总是掩盖不住,她每一次见了郑乖官,总要搅和出一些事情来。
就像是方才,她又如何不知,这些闹事的士子们大多还是私心为重,可瞧见乖官那模样那嘴脸,她又忍不住要去批评阻拦对方。
一时间她心思沉重,而映雪华跌坐在地,半晌也没听见小姐出来替自己分辩,一时间悲从心来,却是连哭泣都止住了,只是浑身有一种冰凉刺骨,似乎连骨髓都凉了。
“小伯爷何时跟颜小姐成了兄妹了?”乖官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李如柏一怔,当即道:“卑职授业于青藤先生……”
乖官恍然大悟,原来是徐文长的弟子,这个时代,同一个老师的关系有时候比同一个爹还亲近些,称一声舍妹,倒也正常。
闹清楚了这关系,他倒是有些服气颜清薇那个丫鬟,居然能自己创出一个师少爷的称呼来,真是有才,当下微微摇头,略一沉吟,就笑说:“小伯爷,如今我兵部调令在身,不方便说话,就请你把令妹领回去严加管束罢!嗯!这珠子,我很喜欢。”
他后面加了一句话,终究还是存了安抚对方的心思,李成梁在后世名气比起戚继光来小了许多,可在当世,却是一时名将,连戚继光也要逊色三分,要知道,开国封公侯伯,这还好说,承平二百年还能凭借军功封伯,当真了不得,公侯伯入则可掌参五府总六军,出则可领将军印为大帅督,终明一朝,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这爷孙两个在位的时间占据着大明三分之一长,可封爵的只有两个,新建伯王阳明和宁远伯李成梁,新建伯一代大儒不说,宁远伯也是有功名的,四十岁以后才承袭世职做了武将。
虽然今次苏州府闹粮的事儿,背后未尝没有宁远伯的影子,可是,能不撕破脸的情况下,乖官还是不愿意撕破脸的,难不成真的把天下所有的文臣武将都得罪干净么?何况人家卑辞厚礼,一口一个大都督自称卑职,你要再不给人家面子,做事也未免太不上道了。
李如柏听了这话,顿时有些欢喜,他老爹李成梁手握重兵,历来是文臣们忌惮的对象,自宋朝以降,文臣士子们历来都是虎视眈眈认为武将手上有权柄就会造反,这也是唐末藩镇之乱和五代十国为祸太剧烈,五十年间换了十几个朝廷,导致天下大乱,几乎每一个读书人读史至此,都会下意识认为武人当政为祸剧烈,也导致了后面上千年的文贵武贱。
在辽东,李家的确很吃得开,可朝廷上清流们对于宁远伯爷的弹劾从来就没停止过,不得不说徐文长把李如柏教授得很好,他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卑辞厚礼讨好郑国蕃。
至于他老爹李成梁大肆收购山东河南地界的粮食导致南直隶购不到粮,可以看做是作为辽东总兵官对即将新上任的蓟镇参将单赤霞的一种忌惮,倒并非就真的和郑家作对,当然了,这里头的关节,靠郑乖官是想不通的,还是颜山农提点了乖官,朝廷么,就是那么一回事,今儿是敌人,明儿未必不是朋友,任何有太强烈的善恶观和正邪喜好的,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就像是号称卖艺不卖身的妓女一般,你若真以为卖艺就不卖身,那便大错特错了。
“大都督能喜欢,卑职倒是高兴。”李如柏满脸的笑,他自视甚高不假,可这也得瞧对象是谁,该做人的时候做人,该做狗的时候就得做狗,这其中道理,即便再过五百年也未尝变过,花旗国有一条'巴菲特规则'称富人该多缴税,也不知道多少竞选议员时候振振有词要为民做主的家伙再一次振振有词,认为多收富人的几千亿税对财政赤字于事无补,这和申时行申阁老为苏州老家大户们不肯掏银子修城墙而上的奏章'大户既穷,小民立槁,固不可为矣'简直如出一辙,不管隔着几百年,这种又会做人又会做狗的,总是活的最好的。
至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人,注定是当不得官了。
男女之间的喜欢,大多是出自想象,这种欢喜极不可靠,绝对比不上多出入几次牝来得感情深,像如今映雪华,亲眼瞧见神仙跌落在凡尘滚落成一条狗,一颗芳心悲痛欲绝,终于明白,小姐和王孙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是戏文唱词里头的东西,眼前的现实就是,她在师少爷眼中,不过一个不识抬举的奴才罢了。
这种欢喜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双手一撑地就自个儿站了起来,心中冷笑,拿手背就胡乱擦拭了一下眼睛,默不作声站到了颜清薇身后去。
眼瞧那丫鬟这般做派,乖官修眉微挑,却不做声,李如柏也识趣,瞧见他不说话,晓得该是自己告辞的时候了,当下弯腰行礼,然后便对颜清薇道:“师妹,郑都督如今兵部调令在身,你不合在这边掺和,和我先告退罢!”
颜清薇听师兄这么一说,就拿眼睛瞧了一眼乖官,她美目盼兮,可乖官转头过去却不看她,忍不住就心头一黯,可若说就这么走了,心中又不甘心,况且,那新结识的姐姐柳氏还在,就这么走了怎么成!当下她就低声道:“师兄,小妹新结识的姐姐和姐夫如今还深陷此事,小妹……小妹不能走。”说着,就走到了柳氏身边,那柳榆英瞧见她这般讲闺阁姐妹义气,一时间,感动得眼泪扑哧扑哧地往下掉,“妹妹,你这是何苦。”
李如柏当下跌足,这不是自找难堪么!可是,颜清薇作为他的同门师妹,他又不得不救,不得已,只好再次低头恳求,“大都督,卑职能否保……”
“不行。”乖官断然,“这些人挑唆造反,罪无可赦。”
李如柏顿时满脸为难瞧了一眼颜清薇,颜清薇看看周围,就咬了咬贝齿,大声说:“郑凤璋,我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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