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一亩田五两银子的价格来算,四十万亩田地,那就是二百万两白银,当然,五两银子是绝对买不到良田的,四十多万亩良田到底多少银子不太好估价,但不管怎么说,恐怕比所谓奸相严嵩抄家簿子上头的也差不离,可见什么名相、奸相,全是扯淡,倒台了就是奸相,没倒台的,就是名相,所谓历史盖棺定论,更是哄人的玩意儿,史书终究还是由人来书写的,把这个人的仕途不夸张不删改,只写好的,便叫做好官,把那个人的仕途不夸张不删改,只写坏的,便叫做奸党。
颜山农嘿嘿也笑了几声,“就你明白,别人都不明白?”说着就长长叹气,“朝廷也是饮鸩止渴啊!这天下也该改朝换代了……”
这话真是诛心,董其昌赶紧低头,程夫子默默不语,乖官似笑非笑的不说话,海瑞却是勃然大怒,腾一下站了起来,“山农先生,我敬你一代儒宗,却口出狂言,如此大逆不道……”乖官一瞧,赶紧起身劝他,“山农先生也是忧心家国天下,只是说话有些口不择言罢了!”
海瑞龇牙咧嘴,嘴角喷出的气息把下颌胡子吹得乱飞,这便是俗语说气得胡子乱翘,颜山农嘿嘿笑,也不理会,乖官好说歹说把海瑞劝坐下来,海瑞也清楚,颜山农坏就坏在那张嘴,若不然他那斑斑大才,说不准早就进内阁了,气呼呼一仰头,把酒盏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坐在下首的董其昌赶紧起身给他斟满了酒。
气氛正有些尴尬,外头贝荷瑞进来,窈窕走到乖官身边,低声说了句话,乖官对她点头,没一忽儿,一个儒衫男子被领进来,正是这次苏州闹事士子之一的樊玉衡,从外头进来后便深深一揖到底,“拜见太师傅……院堂大人……提学大人……大都督……玄宰兄……”
乖官似乎完全忘记了樊玉衡前些天还骂他奸戚,笑着起身道:“玉衡兄,快快入座。”
他是要给颜山农面子,不管怎么说,这是罗汝芳的学生,而罗汝芳又是颜山农的得意弟子,走入宦途便是如此,想睚眦必报显然不行的,何况樊玉衡如今也算他的手下了,总不能整天惦记着过去人家骂过他罢!
董其昌笑着起身给他让了个座,樊玉衡谨慎地坐下,这时候贝荷瑞摆上新碗筷,这才悄悄退到门外去。
颜山农看樊玉衡小心翼翼陪着乖官喝了杯酒,有心抬举这个徒孙,当下开口道:“玉衡呐!我老头子来考考你,隆庆二年的时候,苏松巡抚是何人?清丈田亩后松江府多少?华亭县多少?从隆庆年到如今,一起加征了多少银子?”
樊玉衡一愣,这些都是颜山农给他的历年手抄本中有载的,都是颜山农本人游历天下一笔笔记录下来,颜山农恨他拎不清大势,让他好好揣摩书中资料,如今来考他,分明便是暗中让他在海瑞海院堂和程伦程提学面前显一显,心中感动,晓得太师傅提点,略咽了一口唾沫,开头还有些结巴,毕竟海瑞那右都御使和程伦的浙江提学司提学都是吓死人的高官,不过说了两句后,就顺畅了。
“……巡抚林润上书朝廷清丈田亩以'重国赋,轻民困'……按察御史郑元韶专管,费时年余,制成鱼鳞册……松江府共得四万四千零二十八顷四十七亩有奇,应完粮一百二十二万八千零七十七石有奇……华亭县共得两万三千二百四十顷另十七亩有奇,应完粮七十万五千六百八十一石有奇……次数直至今年,并未变动……此外万历二年加征了两万四千零五十五两练兵银子……华亭县分摊一万三千一百八十八两……均徭银三万七千五百九十三两,华亭县分摊一万八千八百八十二两……贴役银七千七百零三两,华亭县分担四千四百六十九两……里甲均平银一万零一百一十七两,华亭县分摊五千一百五十四两……这些银两,俱在税额之外照丁田均派(以上数据出自《上海地方志》)……”
所谓丁田,便是按人头收税,像是前阁老徐阶,一个人就占着华亭三分之一的良田,这些良田顿时就消失了,可赋税徭役等却不变,就要摊到普通百姓头上去,这时候一些比较穷的百姓熬不住,宁愿不要土地,进城打工去了,便形成了像是苏州府的织户这般,又或者成为流民,到一些土地兼并力度比较小的地方,譬如荆湖等地的山中,然后这笔银子又会被分摊到剩下的百姓头上……总的来说,这时候百姓还算过得下去,消失的税收是最穷的和最富的,这时候的自耕农们相当于五百年后花旗国的中产阶级,正是一个王朝的中坚阶层,可是,很快他们也会支撑不下去的。
这赤裸裸的数据总是比任何话语都来得直观,一时间,众人无语,海瑞紧紧捏起瘦骨伶仃的手,满是老人斑的皮肤下面,青色的经脉一勃一勃的。
待到樊玉衡说完,程夫子到底是浙江提学,以前又是县学教谕,对这等聪慧的学生最是喜欢的,当即温言道:“不错,别的不说,这记忆能力却是不凡的,日后考中进士,磨练十数年,一个户部侍郎我瞧是跑不掉的。”
这便是极高的褒奖了,樊玉衡闻言大是激动,程夫子摆摆手后,他讷讷坐下,身边董其昌笑着递给他一杯酒,他当即一口饮了,只觉得胸腔中心脏砰砰直跳。
“这狗官。”乖官捏拳砰一下砸在桌子上头,桌上酒菜齐齐一跳,把众人骇得一愣,却是没料到乖官这么激动。
“捞着银子,嫖着婊子,养着戏子,玩着兔子,建着园子,还张口闭口说自己是廉洁奉公的名臣,卧槽泥马勒戈壁……”乖官这时候的举动完全就是后世一普通宅男愤青的做派,“就先拿徐阶老儿开刀,杀鸡骇猴……”
他这么一冲动,倒是让海瑞冷静下来,在海瑞来看,乖官完全就是个比自己还莽直的愣头青,赶紧开口阻拦道:“从长计议,不可莽撞。”
“刚峰先生放心。”乖官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事,这才说:“我不会莽撞的,咱们先发动舆论战,让天下人知道,所谓的名臣嘴脸。”
“舆论战,这个说法甚妙。”程夫子摇头晃脑,“可是出自《三国志魏书》'惧彼舆论之未畅者,并怀伊邑',甚妙哉!”
乖官心知自己这个老师水平是有的,不过略有些迂腐,只适合做提学,当下就笑道:“夫子,到时候还要你下笔来一篇妙文啊!”程夫子笑着点头。
明朝把舆论战术玩的最溜的,显然是后来的东林党,如今乖官手握大杀器,报纸,那还不是想舆论谁就舆论谁,不过,这时候交通不太方便,宁波到苏州虽然走朝廷的快驿,人民日报也要三天才到,乖官便觉得应该在苏州弄个分社,董其昌他自然不肯留在苏州的,眼神瞧来瞧去,就瞧到了樊玉衡头上,心说这家伙搞士子运动颇有一手,若主持苏州分社,倒也够格,就是怕他自己不愿意……想到这儿,他就开口道:“玉衡兄,我包你明年一个巡按御史的前程,可愿暂时负责人民日报苏州分社的事儿?”
第305章 吾教你个乖,不要得罪爹
巡按御史这个职位基本都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来做的,而且还不是普通进士能做,大抵要有些能量的才成,无数进士磕破脑袋也想坐一坐这个位置,这时候樊玉衡一听自己能做巡按御史,顿时激动,你要保一个甚么富庶县知县,这樊玉衡还看不上,可巡按御史清贵啊!关键是名声又好,几乎是清流的代表,民间一听巡按御史,大多数张口便要称肯定是青天大老爷,顿时就搔到了樊玉衡的痒痒肉,他有些忸怩瞧了颜山农一眼,颜山农不置可否,这时候乖官又加了一句,“过年后我便把这官讨来给玉衡兄,到时候朝廷开恩科玉衡兄若愿意去,也只管去。”
这话一说,樊玉衡顿时不忸怩了,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深深一诺,“敢不从命。”这便算是被钓上钩了,这时候颜山农才缓缓开口,“你啊!算是上了这小子的当了,老头子瞧你这巡按御史怕要当一辈子。”樊玉衡满不在乎,这不就是他的理想么!难道非要去当尚书阁老?
钓鱼成功,乖官心里头顿时乐开了花,当即给了樊玉衡权限,不要怕使银子,报纸拼命刻印,十万份打底,众人惊讶,十万份,这可是个吓人的数量。大明刻版还是木刻,印个三千份左右,底版就要磨损得没法刻了,所以在大明报纸也只能读书人能瞧瞧,等乖官办起人民日报,也不讲究什么雕版文字的妙处,铸熔铅活字,技术上是很成熟的,原本没人这么干只是因为士绅阶层不接受,没有市场。
可如今乖官本不靠报纸赚银子,报纸对他来说,就是往里头烧银子,这世上只要肯花钱,什么事儿办不成,十万份这个数量虽然吓唬人,让众人惊讶,可樊玉衡略一沉吟,却是自信满满地接下了,有'不要怕使银子'这六个字,哪里还有办不成的道理,上首海瑞也开了口,说是把都察院刻印坊暂时拨到樊玉衡手底下,只是,这银子却不能少了。
乖官闻言一愕,海瑞瞪眼,“怎么!你还准备少了本院堂的银子不成?”都察院虽然权重,却也是比较清水的衙门,能包点外活,却也是皆大欢喜何乐不为的事情,何况海瑞都准备给乖官背这个黑锅了,自然要爽快点,都察院下属的刻印坊,自己先就把黑锅背上身了。
起身对海瑞深深一礼,海瑞欣然接受,替对方背那么大的黑锅,也吃得起他这一礼了。
定下搞臭徐少湖的计策后,乖官请几位老大人先吃再说,外头又上了几味热菜,最后上了一道鹰嘴笋、黄花针、蔴菇等物烹煮的素汤,十足补气血,乖官亲自起身给几位老大人盛了一碗,酒足饭饱,撤掉席面,又奉上香茶。
轻轻吮了一口茶汤后,颜山农摸着胡子缓缓道:“徐少湖门生故吏满天下,急切间恐不能成事,你就不怕打草惊蛇,让王、申二人联手,真就把你支到云南去,这些年缅甸东吁王朝可是很不老实啊!”
大明在云南设六大宣慰司,其中只有一个是五百年后的西双版纳,其余都成了别国,缅甸、老挝等国皆是,而东吁王朝这时候正频繁搔扰大明,正好前后几任云南巡抚都是不知兵事的,虽然每次和对方打仗都能打胜,却胜而不追,对方实力没有削弱,更离谱的是,万历六年云南巡抚陈文遂甚至还把俘虏的缅甸士兵和大象包括武器财物'遣使节一体将还',结果人家还不感谢你,缅王收下后,调了个脸,又带着兵打进云南来了,云南各大土司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白白消耗掉士气,几十年后,大多数土司宣慰司都被东吁王朝吞并,那时候的大明再也无力收回失地了。
乖官闻言嘿笑,心说缅甸么,我迟早要去打的,“山农先生你这就不知道了,他们不说,小子我日后也要往那边去的。”春秋时候齐桓公召集各路诸侯召开葵丘之盟,提出“尊周室,攘夷狄,禁篡弑,抑兼并”,这个口号曾经被孔子、朱子盛赞过,在座的都是饱读之辈,所以乖官一说,顿时都明白了,这小子是想行尊王攘夷之事。
这口号大义凌然,而且对目前大明来说很有针对性,关键是,乖官年纪太小了,众人总觉得,这事儿由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提出来,十分之古怪,哪怕这个少年是个生有宿慧的天才。
海瑞眼神古怪地看他,乖官笑笑,“刚峰先生觉得小子说大话了?有志不在年高嘛!再说,这天下是我姐夫的,日后么……呃……嘿嘿嘿!”他及时闭嘴,干笑了两声,可在座的哪个不是聪明人,谁还听不出其中的意思,海瑞是正经八百的卫道者,刚要瞪眼,可乖官瞧他脸色,顿时就耍赖皮了,“哎呀!酒喝多了。”
他滴酒未沾,这纯是胡说八道了,倒是旁边颜山农直接,就说:“也不知道德妃何时才能诞下皇子啊!”
“山农先生。”海瑞顿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嫡长乃是朝廷祖制……”
“优容士绅也是朝廷祖制啊!”说到辩论,颜山农怕过谁来,他一辈子辩论讲学,当今天下无人能及。
“你……”海瑞方要开口反驳,可看看郑国蕃,却又长长舒了一口气,硬生生就按捺了下去,他只是刚直好名,却不是傻子,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十年以后,皇长子怕是根本无力对抗郑国蕃的,太子的位置恐怕只能是德妃娘娘生的皇子的。
这无疑是违背海瑞心中坚守的东西的,可是他也知道,如今天下土地兼并成风,恐怕也只有郑国蕃敢于且能于去动这个大家都不敢动不能动的问题,一时间,心中却是极度纠结起来。
还是乖官眼乖,当即对海瑞说:“刚峰先生,小子我过完年也不过十五岁,我姐姐这不是才生了一个公主么,那些事情么,还都是没影儿的事情,暂且不论,咱们先扳倒江南的巨贪,让百姓过上几年舒坦日子,这不好么?”
海瑞默然不语,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会一手造就一个大明前所未有的外戚。
一时间空气就有些凝滞,还是董其昌打圆场,岔过话头说了两句闲话,乖官心领神会,顺着话题就跑开了,然后便对董其昌道:“大兄,如今苏州事情基本停当,你还是在年前先进京了,备明年的考,王锡爵的儿子中个榜眼,大兄之才,怎么也不比他差吧,不论状元、榜眼、探花,中一个回来,到时候我爹肯定也高兴。”
董其昌听了这话就苦笑,状元榜眼探花?说的轻巧,哪儿那么容易中的,乖官说得兴起,起身就道:“正好把银子再送一批进宫,大兄也在我姐夫跟前混个脸熟,嗯!我就让伊能静斋护送你好了,他剑术虽然肉脚了些,好歹也是个剑豪,关键这厮嘴巴能说会道,长相也不讨人厌,压了他好些时候,也可以让他出来见见世面了,孙应龙和他手底下那些人,身上锦衣卫味道太浓,人还没到跟前,一股子酷吏的味道先就到了……”
他说着就转头,笑着对犹自扳着老脸的海瑞道:“刚峰先生,你说小子这算不算卖官粥爵?”
这没皮没脸的说话,顿时就把海瑞给逗笑了,随即就哼了一声又板起脸来,不过脸色却是好看多了,不像方才那般铁青铁青的。
接下来便说了些闲话,颜山农顺便提点董其昌,这进了京城,哪些人要拜访走动,那些人最好不要随便起了冲突,这天子脚下,并不是说你得皇帝眷爱就可以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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