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个土官当着无数同僚的面披头散发,那真是极大之侮辱了,说个不好听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恐怕也就这样了,马千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左手一把扯开肩膀上的头帕,右手握着刀就高高举起,牛角弯刀刚举过头顶,就听见'砰'一声巨响,手上巨震,虎口拿捏不住,弯刀叮一声火花四射,就掉落在地上。
“鸟嘴铳。”众土司中也有识货的,当即大声叫了起来,嘉靖三十七年的时候,朝廷初次造鸟嘴铳,就造了一万多支,其中大部分都给了九边,但也有不少给了南边,后来九边将门抗拒使用鸟嘴铳,朝廷造的就少了,但依然有一定数量造出来下发,云贵川地区也偶有所见,只当是稀罕物品珍藏。
“马宣慰使是罢!”乖官轻轻握着剑柄微微一笑,“你说被偷袭,第一次如此,本都督还能原谅你,可第二次,你让本督如何原谅你?似你这等性子?如何为宣慰使?静斋啊!替我拟一份奏疏,弹劾石柱宣慰司使玩忽职守……”
大明制度,死刑都要皇帝勾决,三品以上官员更是必须通过皇帝和内阁,国舅爷是万万没资格直接把一个从三品宣慰使给直接连底裤都扒掉的,当然了,再过几十年,文臣就开始滥杀武将了,而且都端着大义的名分。
不过,即便是一个弹劾,也要把马千乘吓得魂飞魄散了,土官世袭是不假,可是,作为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又是此次总理平叛事,弹劾个把土司,朝廷总归会仔细考虑的,要知道,连黔国公这等世袭罔替的超品国公,不也因为被弹劾而乖乖地把公爵爵位传给儿子么!
马千乘一旦被大都督弹劾,别的不讲,他那个喜欢次子的老子肯定要借此把石柱宣慰司使的位置给马千乘剥夺掉。
一时间,马千乘真是悔死了,但是,少年人好面子,他却也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来跪求国舅,那张面孔顿时便忽红忽白,表情丰富之极。
瞧这傻大个子这般表情,秦良玉顿时索然无味起来,她觉得这种人不配做自己的敌手,乖官瞧她脸上神色,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手背,让她站到自己身后。
转身面对着这些土司官们,乖官大声就道:“诸位,你们是个什么想法,本督悉数知晓,文官上任,当地读书人还要摆一个破靴阵呢!无非就是告诉别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都是世袭土司,在云贵川镇守超过两百年的比比皆是,我这个十六岁小国舅一下就压在你们头上,你们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又怕我是京师纨绔,下来镀金的,到时候打起仗来胡乱行事,故此用言语挑唆了这笨蛋……”
他说着,伸手一指旁边不远处双手紧紧握拳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妄动的马千乘,“结果这笨蛋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生异秉,有天生领袖风范,嘿嘿!”
马千乘听得他这番话,想起自己宴请诸土司,那些人说话嘴脸,这时候就恍然大悟,一时间,面红耳赤,可是,郑国舅如此宣诸于众人,却更是当众抽他的脸,人活一世,为个什么?不就是一张脸,一口气么?
一时间,他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就晕倒在地,人群后面有诸土司家将家丁,本不敢妄动,这时候马千乘的家丁瞧见自家老爷昏倒,忙不迭挤出来,七手八脚抬起,有个为首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给国舅爷磕头,“我家小主人年轻气盛,合不该冒犯了大都督的威武,自当上奏疏请罪,请大都督瞧在我家老主人为朝廷镇守溪洞边苗三十年的份上,饶了我家小主人这一回。”
乖官抬手摸了摸下巴,就问他,“你是何人?”地上磕头的赶紧抬起头来,“下官石柱宣慰司司记官,姓王名春,表字遗之,祖籍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武昌府,读书二十载不成,侥幸有个举人的功名,因在川中做买卖折了本,本意寻死,被老主人救起,还赠以司记官职,故此……”
听他这么一说,乖官如今也是在官场上历练出来了,人在官场飘,你要不腹黑,不会自行脑补,那就根本没资格混下去,故此乖官顿时就一惊,要知道,一个举人,虽然听起来没什么,却已经是步入文官集团低层了,有资格去拜同年,拜老师,四处寻人打秋风,甚至可以补缺为官。
当然大明开国两百载了,哪儿有空缺的官职,想补缺为官,就得有门路使银子,缺一不可,若光有银子没门路,等若拎着猪头找不到庙,那也是没辙。
这就等若五百年后改革初期,你若姓王,中了大学生,那真是处处抢着要,别人要尊称一声'王大学',可若改革三十年后,对不住了,扫马路的大学生也比比皆是,你还想别人尊称你一声王大学?错了,你就是一个连冷猪肉都要哄抢的又穷又酸的秀才,卖猪肉的看你,翻翻眼睛,蔑称一声你的简称,不是秀才,而是穷酸。
故此这王春如今主动这一跪,连连磕头,日后传出去,名声就难听了,大都督如此苛待有功名的读书人,把人往死里头逼……乖官以前不是没干过在国子监当众抽读书人脸面的事情,但他如今做事正要端起体统来,稳打稳扎,若是传出逼迫一个懂知恩图报的举人跪在地上磕头的事儿,就类似于挖人祖坟,太也坏名声了。
他心中忍不住就大骂了一句'泥马,真真是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厮,太坏了',一时间,眼神不定,真是想把这厮一刀劈死算了。
正在这时候,旁边伊能静斋凑了过来,压低了嗓音就道:“殿下,我听说之前造反的那个岳凤,也是司记官。”
乖官心中'哈'的一声,一转睛,瞧了伊能静斋一眼,忍不住就流露出几分赞许:小三郎,你这功课做得不错,当真不错……伊能静斋被国舅爷这一个表扬的眼神一扫,顿时如吃了人生果一般,浑身上下内外,无一处不舒坦,心中便想:幸好我多有寻当地人士打探消息,日后也当如此行事。
国舅爷干咳了一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春,缓缓就道:“本督听说,那岳凤,也如你这般,读过书,做买卖不成被陇川宣慰使多士宁举为司记官……”
响鼓不用重锤,话说到此处,就将将好,跪在地上的王春闻言,顿时额头上冷汗就下来了,有一颗甚至滴落在了地上的水磨砖上。
后面那些土司们也是低声哗然,不为别的,当年岳凤作乱,整个云贵川大乱,无数土司牵涉进去,这些土司们,有的和岳凤打过仗,有的和岳凤勾搭过,总之,一个个都跟岳凤有过或者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有恨他的,有暗中羡慕他的,有欲效仿他的……种种不一而足,这时候听见岳凤的名字,顿时哗然。
“怎么?你……也有诱杀主上,夺金牌令符,自代为宣抚的心思?是不是还要顺便勾结缅甸,好浑水摸鱼,行火中取栗事?”乖官缓缓张口,说的却全是诛心之语。
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砸在水磨地砖上,王春一时间追悔不及,自己何必如此逼迫眼前这小国舅呢!结果被他反手扣一顶帽子,恐怕日后谁瞧见自己都要想起今天的事情来,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而众土司们,这时候才瞧出这位小国舅的手段,此人武勇出众,虽谋划不多,却有手段,而且行事顺势而为,咄咄逼人,若打蛇不死定然反受其害。
试探出了这位小国舅的手段,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小国舅,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想把他当做白面大佬倌来糊弄,恐怕是不成的。
“侯爷。”这时候突然有一人出众,“石柱宣慰司行事多有失仪,得罪了侯爷不假,不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何不让他们戴罪立功,也好竖侯爷仁德教化之名。”
乖官顺着声音瞧去,只见一人在人群中,满头冷汗,却强作镇定。
“尔是何人?”
“下官木邦宣慰使,王姑苏。”那人拱手做了一个读书人的礼,却是个读过书的。
乖官眼珠子一转,看了看众人,当即就大声道:“本侯在塞外,杀得蒙古鞑子人头滚滚,首级以十万计,九边百姓多有称呼我杀生茂才的,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之事,也是因为本侯与诸位土司们往来不深,尔等不晓我脾性,说来,本侯也多有不到之处,这说明本侯做事还不够老成,还多亏了木邦王土司的提点啊!”
说到此处,他把手一挥,“诸位便散去罢!等过几日,本侯校点兵马之后,再设宴与众位多多往来……木邦王土司,请留步。”
王姑苏正要随着众人而去,他麻着胆子出头,说白了,是要在众土司中博一个美名,在云贵川,朝廷独大,这个不假,但是,铁打的土司,这个更不假,他想要抗衡缅甸,夺回木邦,还是要靠诸土司借兵,指望朝廷,却也不是不能指望,朝廷大军一到,扫穴犁庭,两百年来皆是如此,但是,朝廷不可能时时刻刻帮着你,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
可是被国舅爷一点名,他脚步一颤,背后顿时全是白毛汗。
不提诸土司退去,更不提那马千乘如何,只说木邦土司王姑苏被带进府中,提心吊胆,两股战战,等国舅爷坐下,吃了一盏浇了奶油的咖啡,把茶盏往旁边花茶几上一顿,薄胎细瓷轻微碰撞,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被晾了好一会儿的王姑苏神经正是绷得紧如琴弦的时候,听见这声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乖官似笑非笑瞧着他就道:“王土司,你借着本督的名头,卖众土司的好儿,本督瞧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你倒是说说,本督这名头,值多少钱啊?”
秦良玉一直在国舅爷旁边,因国舅不说话,她也没吱声,这时候听这番话,有些不明白,这王土司什么时候借老爷的名头了?还是旁边真白杏跟在国舅爷身边日子多了,当下低声就道:“他给众土司解围,不就是借殿下的威风来卖好么!哼!这家伙倒是挺狡猾的。”
秦良玉这才明白,不由赧然一笑,这边乖官哼了一声,转首看她,伸手便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也别多想,这等心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历练出来的,阿杏是因为跟在我身边久了,再过两年,这些伎俩对你也就没甚稀奇了。”
“我……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老师举荐的广州前卫指挥使的官职。”秦良玉不习惯他当众亲热,脸上顿时绯红起来。
广州前卫指挥使?王姑苏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长腿高妹,这可是朝廷三品官职啊!这小国舅居然举荐这么一个小娘子,这又不是世袭土司,太也儿戏了罢!看他们说话,似乎朝廷还准了?
他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膝行了两步,大声喊道:“侯爷,小人家中有一女尚待字闺中,可堪为侯爷洒扫……只求侯爷为小人做主,夺回木邦。”
第468章 多蒙大都督垂询
国舅爷瞧着跪在地上的王姑苏,说实话,虽然他也是明知如此,可是,每次都有人哭着喊着送闺女,他有时候实在很想如后世一般吐槽一句:哥们我鸭梨山大啊!
但是,在这个时代,他还不得不如此,若不然,别人一瞧,我送上闺女,国舅爷不肯要,那是嫌弃我,不把我当一回事儿……说不准他要觉得受了侮辱,嘴上不讲,什么时候抽冷子给你一刀,捅完了还要振振有词: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真要出了这种情况,他却是上哪儿说理去?别的不讲,只说先前王锡爵王阁老暗示他,意思说他是王家的姑爷,可他回驳了王阁老的面子,后来在朝堂上不就被王阁老捅了一刀么!换了谁是王阁老这般,心里头肯定也要有芥蒂:我堂堂内阁次辅、建极殿大学士,那么明显地暗示你,可足够给你面子了,哦!结果你非但不领情,还说你做事有底线……这不是打我的脸么,不要我女儿,还拐弯抹角骂我做人无底线?
甭管哪朝哪代,不是一路人,合作只能是有限合作,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后世国共合作……
如何变成一路人呢?在这个年代,自然是姻亲相对可靠,王姑苏说'有一女可堪为侯爷洒扫',说白了,就是说我想投靠侯爷您,您给不给这个机会?
你要说不收人家闺女,人家自然不信,心中肯定要想,侯爷这是敷衍我呢!非亲非故,他哪里肯真心为我出头?你必须得收了人家闺女,人家心中这才有谱儿,我闺女那也是侯爷的枕边人了……
你要说是为了女人,双方都不信,但是,若没有女人,双方更不信,说白了,送闺女就相当于一个纽带、桥梁,倒不是真的就说,人家真以为把闺女洗干净送过去就成一家人了。
乖官坐在鸡翅木南官帽儿椅上头,一只手就无意识地在椅子扶手上来回摩挲,王姑苏跪在地上,心就拎到了嗓子眼儿……
旁边秦良玉看不懂,甚至还颇为鄙夷王姑苏的行径,不过,真白杏跟在国舅爷身边日后,当下便用眼神示意秦良玉静观,她和秦良玉那天一起伺候过国舅爷,和秦良玉就有了类似主仆关系的名分,她想如秦良玉这般做到广州前卫指挥使,想想也是不可能的,《红楼梦》里头袭人再好,能代替林黛玉么?故此她就要帮衬秦良玉,日后水涨船高,却也不是没可能。
偏厅中一片寂静,只有乖官无意识拿手指头敲击椅子扶手的沉闷木响。
半晌,乖官起身去扶了王姑苏起身,口中就道:“王世叔请起……”
王姑苏一听这个称呼,立马儿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这个世叔一喊,那基本就是定下名分来了。
“阿杏,怎么不烹茶?太不懂规矩了。”乖官转首沉下脸来呵斥真白杏,不过,不管是王姑苏还是真白杏,都没把这个呵斥当真,反而是秦良玉嘴巴一撇,当即张口要说话,旁边伺候着的伊能静斋一瞧,赶紧抢先说话道:“秦公主,下官最近练剑,颇感艰涩,不知道秦公主能否从旁指点指点……”
他说着,往旁边走了两步,从鞘中抽出剑来,右掌小鱼际冲天空,整个剑身下垂,摆出一个古怪的剑构,大声就道:“都说枪棒要诀是'连脚赶上,只管撒手定他枪,便无敌天下',秦公主,下官这一式自问对枪无敌,不知道秦公主何以教我?”
扶桑枪法和中原枪法多有不同,中原讲枪棒功夫,枪和棒是不分的,你若只会拿枪头去捅人,那肯定是枪法没学到家。
而扶桑枪法,在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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