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只是沉默。
傅汉卿干笑,放开缰绳,习惯性抓抓头。也对,现在双方是敌人,他有啥地方当然不能让自己知道。
“这个,我不太懂怎么逃跑,怎么躲追踪。那,我可只管往前跑了啊,你要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告诉我一声。”
狄九依旧一言不发。
傅汉卿头上有些冒汗。唉,我也知道你对着我不自在,可是,这只是暂时的啊,我很快就会从你眼前消失了,你委屈一下吧。
他心里念叨着,嘴里却着实不敢说什么,唯恐又把狄九惹得动气。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是经不起他气了。
傅汉卿不由得想起以往,自己动不动就惹得狄九拍桌发脾气的往 事。对自己实在是没什么信心,只好闷着头不说话,只顾专心输送功 力。追风爱往哪跑往哪跑,他是顾不上在意了。
只是,这样长久的沉寂,终究让傅汉卿也不自在起来。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不由得设想过许多次重会的情形,却从来没想到,会这般的默然无语。寂然相对。甚至从头到尾,他们连目光,也只对视过一次。
狄九平静得不对头。即没有挣扎着拒绝他地帮助,也没有冷言冷语迫他离开。这样沉静地接受一切,让傅汉卿不能不担心。
总觉得有很多话应该是可以说一说的。总觉得,即使前情不再,江湖相见,有些往事。大家也可以坦然地谈一谈的。然而天地寂寂,唯余马蹄声声,傅汉卿忽然觉得,那些彼此之间的旧事,的确是,不说也罢了。
只是这样的沉寂逼得人心慌起来。他只得干咳两声,轻声说:“这个,嗯……对不起。我想,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今天,可能是让你的很多手下离开你了。”
寂无回声。
“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我,这个,我……”傅汉卿发现,经过了这么多事。原以为自己成长了,可是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笨 拙。
而狄九,仍然是沉默。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很多人都骂你,可你其实也不用太介怀地。反出修罗教这件事,你真的是没什么错。不管其中有多少是因着野心,修罗教实在也欠你很多。何况有野心也没什么不对啊,野心啊,不就是大志吗,胸怀大志……”傅汉卿烦恼地死命抓头。天 啊,自己太无聊了。这人难道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吗。自己这不是废 话。唉唉唉……
“其实这一战,胜败也就那么回事情了。修罗教也受了重创。你也算报了仇了。你自己的实力虽然损失一些,但是扔掉那些沉重的过 去,靠自己的拳脚打出一片新天地,不也是很有趣的事吗。你不是那种跌倒了就爬不起来地人……”
傅汉卿觉得自己所谓的安慰鼓励好苍白,好无力。可是,他又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可以说。
“以后就放开自己好不好,别老想着过去的仇恨了,那会活得很累很辛苦。相信我,你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么。萧伤瑶光他们不是敌视你吗?你就别理他们,振作精神,活出精彩让他们眼红羡慕好 了……”
他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狄九却始终只是静静地听。
这个笨蛋,倒是一字不提当年,一句话不讲二人情分。再相见了,他还是只会傻乎乎得罪自己的朋友来救他,只会笨呆呆努力说一些拙劣可笑到极点的鼓励的话,还小心地唯恐说错,伤到自己的自尊。
没有似海深情,也没有百般怨尤,没有让他难堪的一切行为。
然而,他依然是冷笑,这个家伙,还是笨到完完全全,无可救药。
这一路行出多远?天地漠漠,荒道崎岖,苍苍环宇之间,只有马蹄声,和着那笨蛋一路不停地唠叨起起落落。
这一路行出多久?听那笨蛋说了一路的话,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其实也没听得。但是,只觉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心中便也宁静了。那些激涌地怒涛,那些刀绞般的痛楚,便也渐渐平复了。
感觉到真气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知道力量在很慢很慢地恢复过 来,而道路却还象长得没有尽头。
然而,就在下一刻,傅汉卿拉缰住马。他扶着他下马,走进路边密林,轻轻抱着他依树坐下,低下头,终于在近距离凝望他:“我要回去了。”
狄九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依然平静地望着他。
傅汉卿神色复杂,微微低头,然后很快抬头一笑:“你伤得很重。不过我已经用内力替你重新打通全身经脉,你只要好好宁神调养,应该能慢慢恢复。只是你地心脉好象已经受创,以后千万要小心身子,还有短时间内,绝对不要动用真力了。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明珠,轻轻扳开狄九那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把珠子放在他的掌心。
“我身子不好,常常睡不着觉,碧落瑶光他们为此费了很多心思。这是他们替我从海外异域寻来的月寒珠,据说可以安神宁气,助人入眠颇有成效。可是,我只是身子弱,晚上常咳嗽,这才睡不着的,不是心思烦乱,这珠儿自是派不上用场。你留着吧。说不定对你有用呢。”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这珠子好贵的,你就是不喜欢,也别扔了啊,放在身上也不损失什么的。”
他这操心多多的笨样子,惹得狄九几乎崩不住冷漠地脸,而笑出声来。
见狄九还是板着脸不说话,就连傅汉卿这样厚脸皮的,也终究是有些自嘲地笑笑,慢慢站直:“我真地要走了。我答应了狄一要去和他会合的,我……”
他有些失落地一笑,觉得自己的废话,的确是多到了极点。
摇摇头,轻声道:“你的马借我用用可以吗。”
也不待他回答,便回身走向林外。
这一刻,心中不是不怅然的。
从未期待过前情再续,只是,没想到,再次相见,自始自终,他不曾对自己说过一个字。
原来,他厌他,竟然至此么? 明悟让人胸口略略有些发闷。所以
努力向着阳光,抬头笑一笑,走到林外。看到追风 I住回头几步,道:“你小心藏好,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派人搜索追杀 你。”
交待完最后一句话,待要再次回头出林,却见狄九终于淡淡开口:“你的武功怎么恢复了?”
乍闻他开口发问,傅汉卿要愣了一下,才能明白,他终于对自己说话了。要等下一刻,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然后他低笑。是啊,目睹这么强的力量,任何一个练武的人,都会耿耿于心的,难怪他忍不住要问啊。
“我学的内功心法很特别,只要心无得失功利之念,就能一日千 里。每一呼吸,都是在练功,就连吃饭睡觉做任何事都不例外,所以,练起来是很快的。这两三年练下来,也就差不多恢复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解释有无让狄九满意,狄九只是淡淡垂下眸,又复沉默。
傅汉卿耐心地等了一会,没等到别的话,只好干笑两声,再次准备离开。狄九却又问出一句:“我们闹成这样,你的顿悟还有希望吗?”
这一次,傅汉卿是真的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
“顿悟……那事,那个……我……我其实……”他直着眼望狄九:“我早就忘了……呵呵,你还一直记得?”
狄九徐徐抬眸。定定望着他,然后,唇角慢慢上扬,嘴唇微张,无声且奇慢地笑了起来。
呵呵,他早就忘了……原来他心心念念,死死铭记地事,他早已忘得烟云俱散。
他却一直耿耿于怀。
他也许不是全无保留。却是真正的努力爱他,认真爱他。
而他,却一直一直不曾忘记,这一场情爱,只是为求一次顿悟,这一场情爱。可以为任何人而生。
他只知要爱,仅此而已!
而他,眼也不眨地毁灭了这爱,仅此而已!
傅汉卿愣愣望着狄九。
是啊,论文!他是为了通过论文才要去爱的。然而,当他真正与他牵手,当他真正与他交融,当他真正决定同他并肩去过这一世时,便将那论文忘到天外去了。
这么多年流水而过。他从来没有一次想起过论文,他几乎以为自己到人世走一遭就是为了去同这个人深爱这一场。现在被狄九提醒。才猛然惊悟,对了。一切的一切,其实是为了一场论文啊。但是……为什么。他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呢。自己果然是最不负责任的坏学生 啊。
可是,狄九又为什么要有这一问呢?
他呆呆望着狄九,看着他如此缓缓微笑。
那样俊朗的面容,如此平静地绽开一个笑容,本该极好看极悦目,傅汉卿却只莫名其妙地感觉冷。冰冷。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
在那一刻,他其实有过极短的一瞬冲动,想要重新走到他面前。想要低头凝视他的眼,想要伸手去握他地手。
然而。最终,他却只前进了一步,然后,看定了他,极真诚地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的事只有我们自己明白。当年的事,我们都犯了错。也许,我的错误,是更多更大些。我有很多地方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和想法。其实当年的那些变故,对我也不全是坏处地。你教会我许多东西。我现在很勤快了。我很努力地处理教务,我很用心地练 功,我很认真的学习掌握内力的轻重缓急。现在我懂了很多事,能做很多事,而且,我也知道了这世上有很多人对我很好很好。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希望你不要责怪你自己……”
狄九终于不再微笑,他只是咬牙。我什么时候怪罪过我自己?!我什么时候内疚到需要你的宽容来救赎!!!
傅汉卿终究还是觉出自己这些无聊的废话,在那人看来,几乎象是侮辱了。只是,有很多话,原来终究还是忍不住。
即使是在明悟自己的愚蠢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说了最后一句话: “以后待自己好一些吧。记得,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了。不管你想报复的是修罗教,还是……我……”
他再次回头向林外而去,这一次,没有停步,没有回首,而狄九,也没有再呼唤他。
狄九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的尽 头。
不记得我曾经伤你至深?不记得我曾经负你至重?再见面,你说地居然不是,以后请待我好一些吧,却只说,以后待我自己好一些吧?
愚蠢!可笑!
林外马蹄声响,自近而远。
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了?
这两年多来,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活得很好,难道是想报复我吗?
狄九真地笑出声来了。
四周再无第二个人,他终于可以笑出声来了。
尽管笑声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尽管每笑一声,胸口便刀割般疼痛。
笑得数声,他低头凝视掌中那静静散发异样华光的宝珠。
月寒珠,虽不如天魔珠甚多,到底名列天下十大宝珠之一。
那些人肯把此物找来给他,待他之心不可谓不诚。
可是,每一次他又都是这么漫不经心,将连城之宝放入他地手心。仿佛不过是放一根草。
天魔珠如此。月寒珠也是如此!
狄九手指微微动了动,不知是要把这宝珠握紧,还是松手扔开,然后,最终,他只是闭上眼。慢慢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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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酒,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山脚下的小铺子,还会有这样的好 酒……”狄三一扬手,一整坛酒对嘴倒下来,才尽兴灌下两三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狄一白他一眼:“少喝点。”
“放心,我的伤虽不少,不过都不重。这样喝酒,才尽兴啊!”
狄一朝天翻白眼,是啊,连肋骨都断了两根,还敢说伤得不重。我该夸奖你皮厚么?
“谁有空担心你,我是怕你把酒全喝光了。总得留些给阿汉。”
“听说傅教主不太会喝酒啊。还不如我代劳。”狄三把一整坛酒半喝半漏半浪费地折腾光了,信手一扔,酒坛子打个粉碎,他这里手脚 倒在地上,喃喃道:“同样是山顶,这里可比追月峰 多
狄一哼了一声:“是啊,没了一堆凶神恶煞,多了个不知死活的酒鬼。”
嘴里虽骂他,到底自己也忍不住,信手提过一坛酒,拍开封口,喝了一大口。
狄三哈哈大笑,边笑边咳嗽,边咳嗽边笑。
“这就对了,不用呆坐着傻等啊,没准这时候傅教主和旧情人一路说一路聊,旧情复燃难分难舍所以把我们晾在这里喝西北风……不如喝点酒。”
“你少胡八道。狄九的性子你不知道么?孤高骄傲,死硬到底,无论如何……”狄一叹气。“他是不会回头的。而阿汉他……他其实也是个死心眼。他不恨狄九,却未必愿意一切重头来过。更何况,他说过会回来与我会合的。”狄一微笑起身,在山之巅负手遥望远方,眼神异常快慰:“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他许下的诺,从来不失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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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汉卿策骑着追风一路往回,纵骑如风。
抬眼望,天地一片广阔,心境也觉开朗许多。
在前方,狄一在等着他。
他的朋友在等着他。
这一世,虽说论文是肯定过不了,却丝毫不曾虚度。
瑶光碧落萧伤莫离,每一个人都对他极好。
有狄一这样地朋友。不离不弃。
就算是陌生如狄三,也肯为他一点恩义,冒险搏命。
若无这一番睁眼看世界,不会有与狄九这一场翻覆之情爱,却也同样,会错过这么多的美好。
如今细想,以往诸世,多受苦难。真的也不能怪旁人太多。或 者,最应该为之负责的,是自己吧?
是自己固执地不肯去看,不肯去听,不肯去接受,不肯去理解。是自己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