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来说是一场交易,家族和家族之间的交易。宇文士及看着面红耳赤的旭子,猛然想起了自己妻儿。已经结婚好些年了吧,宇文士及不记得那场交易发生在什么时候了,他只知道,娶一个公主决不意味着幸福。
“将来你看上谁家的女儿,我替你去说项!”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用微笑掩盖住心中的感慨。他清楚自己并不是完全在说笑话,像李旭这样快速崛起,又没有家族依托的少年将军,与某个家族联姻,的确是一种可以保持自身独立,又能获得强援的好方式。而某些对门户看得不那么重的家族,也不吝啬嫁出一个庶出的女儿,以拉拢一个大有潜力的军中新秀。
李旭笑了笑,没有回答。‘真的会一举成名么?’他不敢把自己的前程想得如此平坦。但下一刻,各种期待却乱纷纷地涌入他的心头。‘会升官?还是加爵?还是赐给食邑?’他不无开心地想,幻想着自己衣锦还乡时,父母脸上满足的笑容。爹肯定说,“旭子,你为咱李家争光了,你爷爷在世时,就说你是咱李家坟头的一根蒿子!”而娘呢,她会幸福地穿上皇家赐给的锦缎所做的衣服,然后不甘心地问自己,为什么不抓紧时间找个媳妇,让她也早日报个孙子。
‘陶阔脱丝已经嫁了吧!’猛然,一股忧伤的感觉涌遍李旭的全身,他缓缓地站起来,用盾挡住身体,慢慢地向马道走去。
“你去哪?”宇文士及追问,不明白少年人又犯了哪根筋,刚才提起军功,脸上还阳光灿烂,转眼就阴云密布。
“此刻东门平安,我去其他几个城墙巡视一下!”旭子没有回头,背对着宇文士及回答。腿上的伤口随着走动,慢慢地渗出几滴血。被城上的夕阳一映,显得格外红艳。几根流矢飞来,旭子抖动黑刀,将箭杆一一劈成了两半。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张秀带着十几名亲卫,快速跟过来,在旭子身边围出一堵盾墙。
“请孙郎中,请孙郎中,将军身上有伤,将军身上有伤!”周大牛惊惶失措地喊道。
“别一惊一乍的,这种小伤,晾着最好!”李旭用刀背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低声吩咐。他不想惊动更多的人,疼痛可以令他清醒,可以让他忘记很多烦恼。可以让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会因为周围的干扰而在旅途中迷失。
大隋的将军,在苏啜部那些长老的心中,分量应该能比得上一个突厥的王侄吧。只是这一切,来得都已经太迟。不是造化弄人,而是自己和陶阔脱丝,相逢实在太早。
少年人慢慢走下马道,脚步也慢慢坚定。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取舍(7)
黎阳城的南北两侧城墙并未受到敌军攻击,因此,那些手臂上缠着黑布条的细作们没等有所作为,就被得到宇文士及亲兵提醒的守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潜伏在西侧城墙上的叛军细作之表现最为离奇,不知道是因为李密示弱佯攻表演得过于逼真而令他们对前途绝望的缘故,还是因为受了宇文士及刻意制造出的那段关于杨玄感把黄河以北土地都割让给了高句丽人的谣言的盎惑,他们中间的意志不坚定者在接到城下叛军发出的指令前,悄悄地向李安远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得到情报后的李安远立刻采取行动,将所有臂缠黑布的人从守城队伍中剔除了出去。当李密得知东城奇袭失败而欲在黎阳西侧制造混乱时,回答他的只是一阵嘲讽的骂声。
紧张战斗在太阳落山后草草收尾,韩世萼带着筋疲力尽的叛军精锐不知去向。李密也带着担任佯攻的弟兄撤回了大坯山。作为低估守军实力的代价,叛军总计抛下了大约四千多具尸体。大部分都在城西侧。城东侧的战斗激烈程度虽然远远高于城西,但那些担任主攻任务的叛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所以全身而退的机会远远高于在黎阳城东侧担任佯攻任务的袍泽。
尽管知道敌军在夜间攻城的可能性很小,李旭还是在各侧城墙上安排了三百名守夜者。“夜袭对士兵的训练程度要求非常高!”宇文士及摇晃着脑袋,讥笑李旭胆小。但看到李旭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他又快速地改变了主意:“叛军中有一部分人相当善战,幸好他们数量不多,并且今天阵亡了不少!”
他的话在将领们之间引发了一阵哄笑,同时也给每个人心里留下了阴影。能把旭子伤到这种程度的人不多,至少带着同样数量的兵马,雄武营诸将都没把握能取得如此战绩。如果有两百名训练到这种程度的敌军半夜时分冒险爬上黎阳城,大伙没把握能保证城门不失。
“最好咱们学高句丽人,把四个城门全塞死!”校尉崔潜低声建议。这是高句丽人死守辽东的办法,他将之搬到黎阳来,倒以算得上活学活用。
李旭和宇文士及商量了一下,立刻把任务布置了下去。性命比面子重要,傻瓜才在两军阵前装君子。用沙包堵死了所有城门后,宇文士及和旭子又安排人手,抬着沙包,将城墙分割成以五丈距离为一个间隔的数小段。每段城墙之间由只供一人通过的间隙相连,万一某段城墙失手,相邻区域的士卒可以快速用沙包堵死与失陷段落的联系。
李孟尝带人拆毁了靠近城墙的房屋,李安远带人在内侧墙根钉满了木桩。高句丽人守辽东的招术,被大伙根据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信息一个不落地布置在了黎阳城内。城中的存粮够雄武营吃上二十年,他们不相信,高句丽人顶住了六十万隋军的策略,拿来对付叛贼会收不到奇效。
大伙一直忙碌到后半夜才轮流回县衙休息。李旭躺在宽大的木床上,感觉到一阵阵倦意上涌,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身上的伤口被随军郎中孙晋敷了很多药,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白天战斗的场景却总是在他眼前回放,让他无论怎么闭眼睛,都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你居然做了狗官?”旭子听见吴黑闼在自己耳边追问。此时在他眼前晃动的不只是吴黑闼一个,还有话不多,但人很厚道的兽医牛进达;大大咧咧,一心想证明自己是正宗草原主人的刘季真,还有……,最后一个浮现在他眼前的是待人热情,但做事淄株必校的土财主张亮。迷迷糊糊中,旭子想起来张亮是吴黑闼的雇主,牛进达好像也跟张亮是一伙。激灵一下,他如同被当头泼了桶冷水,思路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刘弘基当日说:张亮的东家所谋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胆气之人,恐怕将来会害人害己。这句话所指的应该不是李密就是杨玄感。“如果当时我不选择跟了刘大哥,而是跟了张亮!”旭子非常恐惧地想,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李家世代忠厚,如果家中出了一个乱匪,爹娘一定伤心死。旭子对当日的情景心有余悸。亲身经历告诉他,吴黑闼、张亮等人都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但读过的书和成长的环境还是令他无法认同吴黑闼的选择。
天快亮的时候,旭子终于睡着了。迷迷糊糊地,他梦见与吴黑闼再次重逢,两个人身后都带着兵,毫不犹豫地向对方冲了过去。
“呜——呜——”凄厉地号角声在天地间回荡,旭子横刀胸前,刀刃向下,刀背外倾。这是被铜匠师父所教,经钱世雄将军指点过的破槊式。吴黑闼一叉刺来,旭子抬臂翻腕,一刀磕开钢叉,又一刀抹向吴黑闼的脖颈。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不停地响,他看见吴黑闼的血从脖颈中喷出来,染红了黑色的天空。
“呜——呜——呜!”号角声就在耳边。旭子翻身坐起,冲自己胸口捶了一拳,强压住心头的狂跳。敌袭,天亮了,刺耳的警报声将他从梦境中拉了回来。几个亲兵冲进屋内,七手八脚地帮助郎将大人穿上铠甲。紧接着,冲进来的是亲兵校尉张秀,“西城墙外发现大股敌军,抬着很多沙包!”张秀一边汇报,一边替李旭带起头盔,佩好兵器。“预备队已经集结,诸将等着你的进一步指示!”
“命令诸将各自守卫各自负责的城墙,预备队进入在县衙内一边休息一边待命。亲兵团,跟着我上西城敌楼观战!”李旭正了正头盔,毫不犹豫地下令。
当他带着亲兵赶到西城敌楼时,敌军的进攻已经开始。数千名手持树枝编就的巨盾,上身什么都没穿的壮汉在城墙下三十步处竖起了一道绿色的木墙。木墙后,至少三千多名弓箭手轮番引弓,压得城墙上的守军无法抬头。而数以万计的叛军士兵扛着沙包,快速向城墙根移动。转瞬间,他们就用稻草袋子和泥沙在城门偏右五尺处铺出一条三丈宽,二十几丈长的通道来。
丢下沙包的叛军士兵绕行几步,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跑去。新一波士兵跑来,用沙包将通道加高一层。在震天的金鼓声中,一条攻城用的鱼梁大道渐渐成形。尾端与地面形成坡度,首端一点点迫近城头。
城头上的弓箭手拼命反击,不断有扛着沙袋的叛军士卒被射倒在城下。可那些士兵却像中了邪一般,根本无视同伴的生死。踩过血泊,跨过同伴尸体,向鱼梁道上丢下沙袋,转身跑回本阵。本阵中,有士兵用木锹铲起泥沙,装满草袋子,再次将草袋子放到筑路者的肩膀。
“传令给秦参军,让他把预备兵马拉到西城外空房中,一边吃造饭,一边等待战斗。命令其他各城墙弟兄轮流用饭,时刻准备过来支援!”李旭看了观察了一会儿敌军的动向,低声命令。
这次不会是佯攻了,昨天与他没分出生死来的吴黑闼正带着数百铁甲步卒,站立在二百步外,等待鱼梁大道抵达城头的那一刻。每名铁甲步卒都拉下了遮挡面孔的铁网,城头上的人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感觉到队伍中冲天的杀气。
“命令李安远多准备长矛,待铁甲军冲上来时,弟兄们以长矛迎战!”李旭想了想,发出第二道将令。昨天战斗的经验表明,横刀很难对身披铁甲的敌军造成致命创伤。但长矛却可以寻找对方两片铁甲的缝隙或者防守薄弱的腿部进行攻击。
“让秦行师将粮仓里的菜油运二百桶来,放在城墙上和马道附近待命!”宇文士及想了想,在旁边补充。
这是一个高句丽人示范过的歹毒办法。李旭抬头看了看宇文士及,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李密够聪明,居然能想到利用人数优势修筑鱼梁道攻城的大手笔。但是他的运气却实在差到了极点,大隋府兵在辽东城外刚刚用过这一招,进攻一方的策略和防守一方的破解办法,雄武营的将士们在辽东城下看了个一清二楚。
“让弟兄们加把劲儿,拿下黎阳后,每人分三百斤稻谷!”少年时即名满天下的李密可不知道旭子和宇文士及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看着越来越接近城头的鱼梁大道,他轻摇羽扇,意气风发。
杨玄感趁大隋以倾国之力伐辽之时起兵造反,完全是李密的主意。虽然杨玄感举兵的时候李密并不在黎阳,并且在对方起事后,装做为了成全朋友之义才不得不前来帮忙。但为了这一刻,给家族的荣耀再添上浓重的一笔,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这些年,大隋朝三山五岳的豪杰,天南地北的帮派,很少没得到过他的恩惠。凭着自己的过人才华,还有在官场和民间的杰出口碑,李密认为辅佐明主取得天下应该是传檄而定的事情。可惜杨玄感这个人不肯完全遵从自己的意见,可惜韦幅祠等人处处对自己擎肘。更可惜元务本这个人无能,居然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带着数千兵马杀了个全军覆没。
通过斥候和细作的打探,李密已经掌握了此时守卫在黎阳城中隋将的底细。不是值得他认真应对的大隋府兵老将,而是两个误打误撞夺下黎阳的莽撞之徒。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李密比较熟,是大隋驸马督尉宇文士及。在李密的印象里,此人除了长相比较俊秀之外没什么其他长处。另一个干脆连姓名都未曾被他听说过,居然也敢领着些许兵马,与他麾下的七万大军对峙。
虽然昨天奇袭东城失败后,征东将军韩世萼和折冲督尉吴黑闼都对敌将的武艺赞口不绝,但李密不认为那是真话。打了败仗的家伙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哪个不将敌手的本事夸到天上去!此人既不是将门之后,又不是名师之徒,凭什么会拥有那么强的本领?
“李军师,李军师?”有低声的呼唤传来,将李密从沉思中唤醒。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张苍老而愁苦的面孔。因为过于操劳,此人已经瘦得没了几两肉,干巴巴的骨架子顶着一袭青灰色长袍,仿佛风一吹就可以被吹倒。
“杨长史,什么事情?”李密皱了皱眉头,问道。喊他的人姓杨,据说曾经追随杨玄感的父亲,已故的楚国公杨素平定过南陈,经历战阵无数。但李密从对方身上看不出一点老谋深算的气质。相反,这个人见识短浅的很,总是和他唱反调。当初杨玄感起兵,李密提出上、中、下三策,其中最有把握实现的,北进千里,奔袭涿郡,将百万大军饿死于长城之外的上策,便是被此人带头否决的。
“李军师,你看城头,敌将在城头上堆了很多沙包,将城墙完全分成了数段。鱼梁道铺上去,恐怕也难扩大战果啊!”杨老夫子喘了口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本不想提醒李密,但又不忍心看着七万大军折翼坚城之下,考虑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劝告。
“无妨,我已经命令吴将军麾下的每伙名重甲步卒携带一根长索。只要冲上城头,就可以用长索拴住城垛坠到城内,夺取城门,放大军进入!”李密摇了摇羽扇,微笑着说出用兵的玄机。
“可敌军在城内也会藏有重兵!”杨夫子向远处的敌楼看了看,继续提醒。黎阳城头飘荡的将旗上有个斗大的“李”字,据斥候回报,守城的将领姓李,名旭,字仲坚。杨夫子有七成把握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弟子。但他不敢说出来,这个话题太残忍。直觉和对自己弟子的了解告诉他,如果守城的真的是仲坚,李密未必能顺利拿下黎阳。
而黎阳是不得不取的。聚集在洛阳城外的三十万大军眼巴巴地等着这里的粮草。此外,收复黎阳后,就能让远道而来的大隋官兵失去补给。东主那边再调遣兵马卡死黄河南岸的几个渡口,在前路被堵,后方不靖的情况下,宇文述一时就难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