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士气一落千丈。“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八个字,喊起来再不理直气壮,甚至有人惭愧地闭上了嘴巴。
“擂鼓,擂鼓!”宇文述发觉己方气沮,大声命令。数百面大鼓同时在军阵中敲响起来,一浪浪,试图把敌人的喊声淹没。而那敌军对平安活下去的卑微诉求,却一次次阳光般从鼓声中穿透出来,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死于河南,不去辽东!”
“死于河南,不去辽东!”伴着凄凉、悲壮的呐喊声,造反者开始向前移动。不分前锋后队,整整六万兵马,泰山般压向了数倍于自己的官军。步伐整齐,意志坚定。
“他们这样做简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听见自己背后的将领们议论。这次,他没有赞同大伙的意见。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经过弓箭手的压制射击,队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严重缺乏,按常理来分析,叛军这种做法的确是在找死。但眼前这种看似找死的行为,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气,这种豪气压得大隋官兵们抬不起头来,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颤抖。
能在几个月时间内把数万兵马的行动训练得如此整齐划一的人,绝对不是个莽夫。宇文士及觉得心里冷冷的,竟然隐约涌起了一股惧意。这个不是个好兆头,即便在去年深陷辽东,跟着弟兄们转战千里时,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雄武营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样阴沉,阴沉中带着几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没判断错,旭子对官场上钩心斗角方面有所欠缺,对战局的预测和把握能力,却远远超过很多沙场老将。此时连他的脸色也变了,说明眼前这场仗的确危机四伏。
“士及兄,你认识那个人么?”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余步外指了指,低声询问。他指的是敌军主将。片刻功夫,叛军的阵列已经向前推进了近一百步,那名白胡子老将军策动战马,一直走在方阵的第一排。
“好像见过,太远,不好确认!”宇文士及吸着牙龈回答。昨天晚上父亲大人夺人家功劳的意图表现得那样明显,旭子居然还叫自己士及兄。宇文士及觉得非常意外,又非常犹豫。平素与人交往,大伙通常都称他为督尉大人,熟悉一点儿的则叫他的表字,称他为仁人兄。“士及兄”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除了雄武营的这帮老粗外,没人敢叫。
宇文士及很留恋“士及兄”这三个字中所表达出来的滋味,因为他自己不知道这份温馨的感觉还能保存多久。这种温情激荡在他胸口,连敌军身上的散发出来的冲天杀气都仿佛被冲淡了不少。他手打凉棚,再次向远方眺望,随着叛军与本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分辩出了白胡子将军的身份。
“旭子,此人是李子雄,前右武卫大将军李子雄!”宇文士及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紧张得变了调。李子雄是和他父亲齐名的沙场老将,因为姓氏太差,被当今圣上逐出了军队。此人一气之下投靠了杨玄感,叛军之中,他是唯一一名在造反之前就有过实战经验的将领。
“李子雄,他很有名么?”李旭接下来的问话让宇文士及差点没背过气去。他终于明白旭子为什么在脸上只表现出了对敌人的敬重,而不像自己同样紧张的原因了。这个对官场一无所知的笨家伙根本不知道李子雄是哪般人物,对方名气再大,他听起来也是叛军中普通一员,与李密等人没什么区别。
宇文士及没时间给旭子普及大隋军方门户与派系知识,就在他跟李旭说话这段时间内,敌军已经渐渐踏入步弓有效射程之内。随着凄厉的号角声,天空再次开始变暗,数以万计的羽箭升空,然后嘶鸣着落下。大部分没射中目标,少部分穿透叛军身上单薄的布甲,将不幸者钉死在地上。
叛军阵型瞬间变得有些参差,但很快又恢复齐整。走在前排的精锐们把盾举起来,挡住自己和身后的袍泽。走在后排的新兵踩过阵亡者的尸体,填补上本阵的空缺。队伍最后,数千名弓箭手停住脚步,原地引弓。羽箭与官军的羽箭在半空中交汇,一部分发生碰撞,落地。另一部分砸入了官军的大阵。
“呜——呜——呜呜!”号角声犹如受伤的野兽在长嘶,令人的头发根根直竖。双方吹响的都是进攻的号角,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桀骜不逊。宇文士及看见父亲面前有一个小方阵脱离大队,向敌军迎去。最前方是三排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宽刃环首刀的步兵,第四到第十排,全是长槊手。
漫天都是飞舞的长箭,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咝咝声,从天空中落下来,夺走生命。敌我双方不断有人在行进中倒下,士兵们脚步的频率却没有丝毫停歇。以鲜血和死亡为纽带,叛军和官军前锋之间的距离慢慢拉近,慢慢地缩短到不足三十步。为了避免误伤自己一方的兵马,箭雨不得不停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战鼓声,敌我双方士兵大声呐喊,加速前冲。
双方的将士马上就要发生接触,宇文士及预觉到自己即将听到两支队伍相撞时发出的轰鸣。他本能张了张嘴巴,准备迎接那刺耳的撞击。预料中的撞击声却没如期响起来,抬眼望去,他惊诧地发现敌军阵型突然发生了变化,巨大的方阵一分二,小部分继续向前,缠住了官军的前锋。大部分却斜冲向左,跟在李子雄的战马后,直扑官军右翼。
“他们的确疯了!”虽然对叛军抱着同情之心,宇文士及还是不得不仰天长叹。李子雄将军对叛军的掌控能力令人佩服,除了他,没人可以做到让一伙训练严重不足的民夫在两军即将发生接触的刹那变换阵型,并改变攻击目标。但他选错了主攻方向,官军的左翼是来护儿将军的水师和陈棱将军统帅的地方兵马,这两支队伍之中步弓的配备数量虽然大,射出的羽箭虽然比右翼密集,但因为平素作战目的的需要,长兵器和重甲兵的配备却不多。如果李子雄带领气势如虹的叛军成功突破冲过羽箭截杀,靠近官军左翼并将来护儿和陈棱的部属击溃,驱弱逐强,今天的战斗他还有获胜的希望。
偏偏此人却选择了官军的右翼为突破口,那里是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所统帅的两支府兵。无论长兵器的配备数量、重甲步兵比例和军容完整性,都远远强于水师和地方勤王兵马。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旭子,发现后者看着战场中央,表情依旧是一脸凝重。在他目光所盯着的方位,官军前锋与担任阻击的叛军已经正式发生了接触,金铁交鸣声刹那间取代鼓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数以千计的人在第一次接触时就倒了下去,更多的踩着同伴的尸体在拼杀。双方的盾牌手们用巨盾顶着对方的盾,互相推搡,不时从盾后探出刀来,砍下一条手臂。长槊和竹签、木桩从尸体中抽出来,毒蛇般吐着红红的舌头,再从盾牌的缝隙中向前捅。有人被长矛刺中,当场战死。有人却半死不活,徒劳地捂着肚子,在血泊中翻滚呻吟。
数杆长柄厚背大砍刀从官军队伍中探出,冲破竹矛的拦截,将矛和矛的主人一并劈为两半。他们的兵器太占优势了,碰到什么都是一刀两断,敌军中几乎没有东西搠其锋樱。很快,这支刀阵就深入叛军中央,身后留下了一条由断肢组成的通道。大批的官军顺着缺口涌进去,试图将叛军的阵型分割。就在这时,突然有数名身穿布甲的叛军士卒从血泊中翻身坐起,双手抱住了敌人的双腿。
诚然,除了一死的勇气外,他们什么都没有。但连死都不怕了,又何必躲闪敌人的刀锋。阵型继续变化,矛和钢刀的丛林遮断了所有人的视线,片刻后,数十名身穿布甲的民壮拎着官军的厚背大砍刀从阵中心杀了出来。
官军的兵器、铠甲、训练程度都远高于叛军,但他们身上却没有叛军那种求死的勇气。一时间,数量接近一万的前锋兵马竟然被李子雄留下的两万死士缠住了,并且被推着节节后退。
躲在本阵中观战的雄武营将士们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双方的初次接触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在大伙惊诧的目光中,李子雄带着其余四万叛军加快脚步,抛下身后与官军纠缠的袍泽,冒着箭雨,与官军右翼越靠越近。
“你再说一遍,那个老将军原来做什么官?”李旭突然又回过头来,冲着宇文士及大喊大叫。
“右武侯大将军!”宇文士及扯着嗓子回应。战场上的声音太嘈杂,二人虽然靠得近,却只有通过大吼才能让对方把自己的话完全听清楚。
“可是因为得罪了陛下,三个月前在辽东被削职为民的那位李老将军!”李旭焦急地挥舞着黑刀,追问。他记起来了,在自己于辽东埋头练兵时,听说过有一位大将军被削职。军中传言,他丢官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姓李,与童谣暗合。旭子记得当初自己还偷偷笑皇帝陛下太敏感,天下姓李的那么多,难道个个都是当皇帝的命么?
“是他,右武卫大将军李子雄!”宇文士及焦躁地回答,不明白对方今天怎么突然变得饶舌起来。接下来李旭的喊声被淹没在金铁交鸣声里,李子雄带着叛军主力成功突破了羽箭拦截,与官军的右翼发生了接触,双方大声呼喝,声震云霄。
旭子在向中军指,而中军正在升起令旗,命令左翼前移,吞掉李子雄留在战场中央与自家前锋纠缠的那伙死士。战阵马上就要开始转动,吞掉这伙死士后,大隋官军左、右、中三军就会汇合,将李子雄彻底包围。战局发展到现在,悬念已经不大,可旭子的表情怎么这般焦急?猛然,宇文士及也领悟到了什么,狠狠地给了坐骑一鞭子,快速冲向中军。
“不要——”他喊得声嘶力竭。拼命用皮鞭抽开挡路的士卒。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鼓声再次响起,左翼兵马踏着鼓点斜向前行,在战场上画了个完美的扇面,从侧翼包向了李子雄留下的诱饵。
宇文士及颓然带住战马,回奔雄武营。三十几万大军已经全部动起来了,命令一下,根本无人能挽回。一队士兵从他马前跑过,他茫然地避开,又一队跑过,他不理不睬,双眼透过人群,透过遮天烟尘,直勾勾地看向自家右翼。
战场右翼喊杀震天,官军没有击溃民壮,相反,他们被民壮打得节节后退。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侯将军赵孝才大声喝令,不停派遣亲兵押上,却怎么也止不住右翼大军的溃势。
“弟兄们,别跟皇帝干了,咱们不能再去辽东送死!”李子雄一马当先,杀入官军队伍。右武侯的郎将、督尉、校尉纷纷闪避,根本不愿上前迎敌。对方是前任右武侯大将军,执掌这支兵马多年,爱兵如子,军中一半将领曾经受过他的恩惠。
李子雄被罢官后,右武侯只有将军,没有大将军。
今天,弟兄们念念不忘的大将军归来了,身后带领的却是数万叛匪!
第一百九十三章 归途(5)
沙场之上,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凶残。右武侯的官兵们不愿对自己的大将军下狠手,大将军身后的叛匪却不会给他们留情面。顷刻之间,在两军接触之处,官军右翼塌下了一大块。随后,军阵瓦解速度犹如雪崩,整个右武侯大军溃散。
“杀上去,杀上去!”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恼羞成怒,亲自提槊上前。李子雄离开右武侯已经三个多月了,而他这个将军却始终控制不了麾下士卒。今天的战斗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个人的前途已经完全毁了。朝廷不会容忍一个没有任何统率能力的废物,军中那些盯着右武侯大将军位置的竞争者,也会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
几个右武侯的溃兵从他马前逃过,被他用长槊刺死。一个督尉跑到他身边,试图替麾下的弟兄们解释几句,或者他是好心,想给将军大人出个主意。一切却都不重要了,没等他开口,赵孝才抬手一槊,将他的身体挑上了半空。
“后退者以此为例!”赵孝才疯狂地叫嚷着,将督尉的尸体甩出丈余。下一个瞬间,他高高地拉起了战马,用马蹄踏翻了另外两个夺路逃命的胆小鬼。
右武侯地弟兄们绕开他,不顾一切地向后逃。一切为时已晚,如果在李子雄杀来前,赵孝才不是躲在队伍中央命令别人送死,而是像现在这样勇敢迎着李子雄冲上去。也许右武侯还不会崩溃得如此快。部队崩溃后他才想起将军的责任,崩溃后的部队却再不需要一个只会作威作福的将军。
又有一波乱兵冲来,被赵孝才和他的亲兵兜头截住。亲兵们砍死了跑得最快的几名胆小鬼,鲜血让其他人记起了军人的荣誉。束手待毙是一种耻辱,所以他们举起兵器,与督战的亲兵杀到了一处。
乱军们凭着人多势众的好处,很快清理了路上的障碍。看见赵孝才持槊大喊大叫,大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将他从战马上拉下来,又顺手一刀砍翻了右武侯的将旗。
将旗一倒,等于宣布右武侯全军覆没。溃兵刹那间汹涌如潮,不但冲垮了自己的阵列,而且还扯动了同属于右翼的右御卫兵马。右御卫将军张瑾试图挽回局面,驱使本部兵马结阵自保。“列阵,列阵。有冲阵者,杀!”他的亲兵挥舞着令旗,声嘶力竭地大叫。重甲兵、盾牌手和长槊手快速集结,彼此配合着组成数只巨大的钢铁刺猬。可惜,他们先接触到的不是叛军,而是从右武侯溃下来的自己人。一些腿脚麻利的右武侯士卒侧转身子,绕开冷森森的槊尖,从几只铁刺猬之间的缝隙逃了开去。更多的乱兵则站在铁刺猬前不知所措。在身后敌军的压力下,他们哀求,推搡,用盾牌砸,用肩膀扛,试图在叛军追过来前找到一条逃命的通道。
“杀!”面对威胁到本阵安全的乱兵,右御卫将军张瑾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截杀令。数百根长槊从盾牌后刺出,顷刻将乱军逼退了丈许。一些人躲避不及,被长槊刺穿,命丧当场。血立刻烧红了所有人的眼睛,只犹豫了一息时间,右武侯的乱军就举起了手中的钢刀长槊,不是对着叛军,而是对着右御卫的袍泽。
右武侯的官兵训练程度一点儿不比右御卫的弟兄们差,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兵器也和右御卫弟兄们的一样精良。两支官军在叛军面前,自相残杀,铁刺猬登时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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