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大富大贵的命。不知道现在于博陵军中官居何职,升到这个位置用了多长时日!”
“您老别懵我,我一个穷当兵的,没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贵的话您跟我家将军去说,我前半辈子饭都吃不饱,后半辈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将军身边,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耸了耸肩膀,大声回应。
袁天罡知道对方是看不惯自己刚才的手段,也不生气。急行数步,又陪着笑脸问:“李大将军带你们到河南做什么?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么?怎么不远千里绕到厌次渡口来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么?怎么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卫统领做久了,口风把得甚严,一点军机都不肯让对方套问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机,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别人谬赞,当不得真。这天下大势,我也就能从萍末看看风起。三五年内准不准尚在两可之间,更何况五百年之久,沧海桑田都变了!”袁天罡丝毫不以周大牛的话为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诚自己名不符实。
“你这道士却也有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大牛接连丢出两个硬钉子去,都被对方以无形之力化解开,想继续板脸也做不到了,笑着评价。
“你这将军也不简单!”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点评。
“你不是说自己算不准么?”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发虚,瞪起眼睛质问。
“大概,大概!你没听说过,信者则准,不信则不准一说么?”袁天罡又看了对方几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着口,谈谈说说,很快便来到县衙门前。李旭早已整顿了衣服迎出来,以招待贵客之礼从侧门将袁天罡让进去,一路领到二堂,然后宾主之间捧茶互敬。
“刚才那药,夫人用过觉得还行么?”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识破了二丫的真实身份。
“内子久闻道长之名,所以易装来见。唐突之处,请道长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盏,拱手为谢。
“不妨,不妨。贫道既然登门,原本也打算给将军身边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气,直接挑明自己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内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声回应。袁天罡给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没有一上来便故弄虚玄。至于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装,则为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俩。特别是在以彪形大汉居多的博陵军中,女人的身材本来便被衬托得极其明显。
“恭喜将军,你家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着拱手。
“是么?”闻此言,李旭身体不由一颤。他和二丫、萁儿成亲都有些时日了,但至今两位妻子尚无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虽然装做一幅不急不慌的模样,私下里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钱。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个有喜的样子。她的脸色的确比平时苍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点虚,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劳顿所致,并非受婴儿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问医道还略有所得。不信再过半个月后你自己细看,夫人肯定要呕得厉害。”袁天罡点了点头,脸上堆满了世俗间的祝福笑容。
转眼间,李旭夫妻两个对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特别是二丫,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有近两个月不见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间之前,真的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了一个生命。念及此,不觉两腮发烫,心中幸福满足之感无以名状。
“凡人之父母,都爱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孩子取来,将天下最厚的福缘给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继续道。
“道长说得极是!”李旭乍闻自己将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胜。只觉得袁天罡说得和自己的感觉毫无差别,简直像看到了自己心里去。
“但眼前如果走来别人的孩子,却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点头,轻叹。
“道长是劝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么?”李旭本不是笨人,经对方一点,立刻将话外之意悟了个通透。“李某虽非古之圣贤,奉命抚慰一方,却也不敢不竭尽全力!”
“你在六郡所为,贫道略有耳闻。可以说,在此乱世,能出你一个肯尽心尽职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胡须,脸上出现几分赞赏之色。“贫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亚圣之言相劝。但贫道想问将军一句,将军的孩子和邻人的孩子,实质上有什么不同么?”
如果此话问在一个世家子弟耳朵里,对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关于家族血脉高贵的证据。偏偏李旭本身就是个农家子弟,这些年虽然官越做越大,却无法挥去年少时那些关于贫穷和卑微的记忆。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造化有差异罢了,本质却毫厘不差。”
“好一个造化的差异,好一个本质毫厘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赞,“将军位列极品,又执掌杀伐大权,却能看到得如此清楚,真是贫道平生未见。这几张药方,却也没送错了人!”
说罢,他从衣袖里拿出叠蔡侯纸来,恭恭敬敬地举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赶紧起身,双手接过药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后长揖及地,“李某代军中四万弟兄,谢道长赠药之德!”
“你先别急着谢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厘不差地照着李旭的样子将礼还了回去,然后挺直腰杆,大声追问道:“将军既然知道自己之子,与他人之子毫无分别,当也知道自己父母,与他人父母亦同为血肉之躯,并非世间蝼蚁?!”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将军领四千兵马渡河,欲到哪里去?”袁天罡轻轻摇头,质问,“莫非你那夫人的义父杀别人杀得,别人杀他便杀不得么?”
第四百零二章 无衣(6)
连日来,同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旭子。武将难免阵前死,自从从军的第一天,他已经做好醉卧沙场的准备。但他无法接受张须陀被群寇活活累死,然后鸮首示众的结局。老人家曾经以身作则于他人生最迷茫时刻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武将的职责在于守护!”三年多来,正是这个信念在支持着他,让他在一次次震惊与绝望中抬起头,继续感悟属于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却发现路的尽头没有温暖,他守护的一切终将毁灭,等待他的,将是与张须陀同样的人生结局。
他曾经在试图以杀戮发泄心头的苦闷,最后却发现杀戮只会让人肩膀上的感觉愈发沉重。他曾经想过就此放弃,闭上眼睛,却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几番挣扎之后,他发现自己能做的依旧是在迷茫中继续前行,哪怕前途中没有丝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来半个月,也许刚才他那番话能让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赵子铭等人建议,先顾好自己治下那一亩三分地,然后再徐图其他。而如今,相关问题旭子已经烦恼过了,虽然一时没有悟透,但困扰依旧,坚持也依旧。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为了报仇!”稍稍错愕了一下后,李旭摇摇头,语气出人预料地平静。
“不只是为了报仇?那将军领虎狼之师南下做什么?”袁天罡见自己的当头棒喝只起到了让李旭脸上稍现迟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惊。随后轻轻笑了起来,白须轻颤,嘴角弯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历城拜祭张老将军的灵柩!”李旭想了想,决定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泄漏什么机密,事实上,只要博陵军一过黄河,最终目的地已经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谨慎,此刻不会不在瓦岗军侧后布满眼线。而早一天让瓦岗寨知道博陵军的到来,便会逼得群寇们不得不将派往河北黎阳的兵马尽早抽调回黄河以南。那样,集杨义臣、韦霁、杨善会及郭绚四部兵马的力量,官军可能轻而易举地将已经遭受重挫又失去强援的河北群盗连根铲除。重还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给张老将军祭完了灵,我会确认一下关于朝廷已经任命我为河南道讨捕大使但圣旨却被挡在了黄河南岸的传言是否为真。”李旭顿了顿,在袁天罡惊诧的目光中继续介绍,“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我将领军赶赴东平,整合各路兵马,尽一名武将的职责!”
“武将的职责?”袁天罡在不知不觉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种求教的口气追问。临来之前,他曾经预料到李旭并非三言两语便可以被劝阻者,如今,他发现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名将非但意志坚定,而且对人生理念有着一股信徒般的执着。
作为道门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对于人生的重要。事实上,也正是某种信念在支撑着他于乱世间不辞劳苦地往来奔走。
入世也是一种修行,每个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证的方式不同,却同样百折不回。
“张老将军生前曾经教诲我,武将的职责在于守护!”李旭轻轻抿了一口茶,然后以极其坚定的声音回答。
“守护?”袁天罡的身体僵直,整个人都楞在了原地。愕然间,他看到坐在侧面为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颤抖,壶中的茶水已经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却浑然不觉。
“对,守护!”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经失神的妻子跟前,从对方手中接过茶壶。“你先去休息一会吧,别累着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极尽温柔地对二丫吩咐。然后回转到座位前,依次将宾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满,“小子不才,枉费了道长点拨之心。这东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没有相关圣旨,李某终不能忘了自己肩头的职责!”
“无妨!”袁天罡迅速从震惊中调整过心态,笑着回答。“贫道也没指望三言两语便能说动将军。不瞒将军,贫道历年来结识了英雄无数,似将军这般志向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女子失陪,道长请自便!”石岚也慢慢收拾起纷乱的心神,向袁天罡敛衽行礼。袁天罡方才说的话,她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向自己的夫君提醒过,也不止一次为对方的刻意敷衍而恼怒。但几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动辄便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我还是看轻了他,这点上,我远不及萁儿……”怀着重重心事,在出门前,二丫的脚被自己衣裾绊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门框,回头给了李旭一个充满甜蜜的微笑,然后快步离去。
“也算不得什么志向!”目送着二丫离开,李旭笑了笑,继续与袁天罡交流:“张须陀老将军曾经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我既然继承了他的衣钵,便不能忘了他的心愿!”
“可你救得了一时之急,救不得长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借着喝茶的空隙观察李旭脸上的表情。他来军中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化解李旭与瓦岗军中的仇怨。作为修行者,入世是悟道过程中必经的一个环节。只有通过与不同人的交流,通过对世间苍生的观察,才能更好地澈悟道家先师流传下来的经义。
“能救一时便是一时,也好过听之任之!”李旭摇了摇头,也捧起了身边的茶碗。
“将军是不相信大隋气数已尽?”袁天罡轻叹的一声,追问。
“我想请教道长,什么是气数?”李旭点头,然后又摇头,反问。
“草木一枯一荣,世间一治一乱,便为气数!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强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给张须陀报仇之外,还存在着收买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则此人便可成为他继续观察下去的对象。从魏晋以来,无论从西域传入的佛门还是土生于中原的道家,无不在乱世中寻找强者。只有与强者站在一处,其学说才能于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个门派日后才有机会发扬光大。
“敢问道长,大隋由治入乱的原因,却是为何?”李旭放下茶盏,问话的声音轻而认真。
“天子失德,百官无谋,唉!”袁天罡又是一声长叹。今天的游说已经失败了,但还不算非常彻底,只要对方承认乱世已经到来,双方的探讨便可以找其他机会继续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种方案可以让李旭认识到拯救大隋的命运乃人力不可为,如果对方还继续坚守过时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张须陀一样的下场。
“那为何几十,几百个人犯下的错,却要数百万,数千万的寻常百姓来承担其后果?”李旭摇着头,冷笑着再次站起身,声音陡然变高,“如果这便为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没本事去惩罚那些犯错的人,却拉着世间苍生来陪葬。如果此规则为哪个什么所定,定下这种规则的神明想必被猪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没弄清楚,却那无数人命来展示所谓的本领。这种规则,这种神明,不信也罢!”
一股强大的威压登时笼罩了袁天罡全身,刹那间竟然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这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积聚下来的杀气,远非颂经几十年的所感悟出道心所能抵抗。一时间,经乱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干净净。“将军误会了,这并非贫道的本意。贫道只是认为,大隋朝走到今天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连连摇头,喃喃地解释。“天道是一个公正的规则,并无时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终爱惜百姓,便不会由治及乱。一旦其违背了天道,则群雄并起……”
“群雄所为便是为见证天道么?”李旭继续冷笑,“我没看见,我只看见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借口,四处烧杀,把良田变成荒野,把村寨变为废墟。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做得却只有破坏,从不会建设!如果道长口中的天道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见证的话,抱歉,小子还要说,设定天道的神明必是个疯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于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对之!”
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观点,本来一直隐藏于内心深处,纷乱无序,也无法用短短几句言辞来表达。今天被袁天罡的话语一激,反而喷薄而出,没有半分阻碍。一番话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觉得畅快了许多,头顶上压抑的感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