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了,不觉又将话头转到了红拂的终身大事上。这回红拂不再觉得唐突,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将自己许给他时,是在十年前……”
“什么,十年前,那时你才多大?”这回轮到李婉儿吃惊了,瞪大了双眼追问。
“姐姐莫急,听我把话说完!”红拂笑了笑,继续道。
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从来没有人可以倾诉。能跟好姐妹说说,心里也不会像原来那般失落。
当年的她是楚公杨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岁,但已经引得很多人无法将目光移开。红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样,从厅前玩物沦为床头玩物。但她没有资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里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这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却决定把自己献给一个客人,并且终生不悔。
那是一个官场失意的年青人,据说是受了韩擒虎将军的牵连而丢官,所以满怀抱负无处施展,不得不到杨素府上寻求帮助。而杨素也非常欣赏那个年青人,拍打着自己坐的胡床说道,‘你将来一定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红拂清楚地记得,当杨素的话音落下时,满座宾客流露出了什么样的目光。羡慕、忌妒、愤懑,反正没人再有心思观赏姐妹们的舞姿。唯独那个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领舞的红拂笑了笑,然后才缓缓扭过头去,感谢杨素的夸奖。
当晚,那个年青人就住在了杨素府上。而就在同一个晚上,偶然经过杨玄感窗下的红拂却听见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议,将年青人杀掉。理由是此人不会为楚国公家所用。
红拂被吓得要死,赶紧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报信。听到噩耗,李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从从容容地向她道谢,感谢其相救之情。并亲口许下承诺,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为妻。
然后,她就带着李靖从角门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离开京师的官道。然后,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个当街舞剑为生的女人收养。待义母去世后,她便接管了整个卖解班子,带着大伙继续漂流。在这过程中她曾经几次听到过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过找上门去,问一问对方是否还记得当日之约。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对方的抱负,又不得不将心事隐藏起来。直到前几个月,听说他再次丢了官,才鼓起勇气北上,期望能给十年的等待找到一个结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马邑郡丞李靖,对么?”听红拂说到了故事尾声,被惊呆了的婉儿终于缓过些神来,幽幽地问。
一个美丽到眼光几乎要为之失去颜色的女子,居然为了某人逃命时的承诺等了十年,这需要怎样的勇气。而那个逃命的人,也许早就忘记了当时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许当时根本就是为了欺骗一个小女孩以便其能带自己出逃。
但这些话,她同样不能提醒红拂。因为少女一生中只有一个十年。因为再浓的情,也经不起岁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没有必要再继续当大隋的官。我这时找上门去,和他一道找个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愿!”望着满山幽绿,说话的人脸上充满对幸福的期待。
第四百四十章 羽化(7)
东方刚刚开始发亮,李旭已经跳上了坐骑。他穿得依旧是一套长衫,颜色在婉儿的记忆中与当年二人初见时相差无己。只是身材已经比记忆中高大了许多,脸上的胡子也浓密得遮住了所有表情。回头时目光一闪,里边的笑意依旧亮得让人心跳。但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留恋意味:“两位兄长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婉儿,红拂就由你来照顾。她要到河东找一个人,你们李家应该能帮上一些忙!”
“放心,你的义妹就是我的妹妹。大当家如果顾不过来,我们哥两个愿意代劳!”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异口同声,一边与李旭告别,一边在口头上占红拂的便宜。自从昨晚听说红拂和婉儿义结金兰并准备在山中住一段时间后,二人就再没合上嘴巴。鞍前马后大献殷勤,恨不得互相之间先打上一架。
“等太原那边的消息确定下来,我就给家中修书,让他们帮忙寻找李郡丞。既然红拂能肯定他没有做刘武周的爪牙,我想此刻他应该跟随流民们一道逃回了河东!”婉儿很大气地向李旭拱了拱手,回应。
“那我就放心了。上谷正受到幽州军的攻击,我不得不早点赶回去。待他日天下太平,再与诸位重聚!”李旭笑着向婉儿点了点头,然后策动坐骑。两百余匹战马尾随着黑风冲下了山坡,烟尘快速涌起,遮断人们的视线。
偶尔有兵器反射的日光从烟尘后透出来,冷冷的,刺得人直想流泪。
如果此刻我跳上马去,他肯不肯带我走?李婉儿目送着背影消失,忍不住偷偷地想。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目送着李旭带领雄武营远去,心中百般不舍,却唯恐别人看出端倪。今天,同样的送别又重来了一遭,她有机会拉住李旭的缰绳,却始终没法伸手。
‘上苍曾经给过我机会,但我已经错过了。’当最后一缕烟尘落下树梢后,她不得不转过身,与王元通等人说说笑笑地返回山寨。当年错过的理由是,自己为李家的嫡亲女儿,生来便肩负着某些责任。而今天,时势不同,责任依旧。
“像义兄这样的奇男子,就该像鹰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如果被强行羁绊住,反而再也见不到其雄姿了!”知道婉儿心中难过,红拂微笑着开导自己这位刚刚结拜的义姐。“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她回头,目光在凑过来偷听的齐、王两人脸上快速流转,荒得二人赶紧将头侧开,装模作样地欣赏路边风景。“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也决不会嫁给义兄。跟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福气,运气。一旦做了夫妻,反而要担负许多,累也累死!”
“对,对,仲坚志向高远,做他的娘子肯定要受一些颠簸!”齐破凝立刻回转身,迫不及待地附和。“做朋友么,反而大伙都开心。他从不强人所难,也不会虚情假意地敷衍你!”
“红拂妹妹可以确定你的郎君就是马邑郡守李靖么?确定他已经离开刘武周那里?”王元通看了看婉儿的脸色,然后笑着加入讨论。
“王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红拂被问得一楞,当即寒了脸追问。“难道你认为李郎就那么贱,会和刘武周一道做突厥人的走狗么?”
“我是说,我是说李靖他名气那么大?不,不,我是说刘武周那人我见过,其实算个人物。我,我是说,嗨,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元通越说越糊涂,干脆用力提了提缰绳,逃一般跑了开去。
他非常欣赏红拂的美丽,却没勇气直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想当年,面对数万高句丽人都没哆嗦过的心脏,被女人的眼睛一照便立刻狂跳不已。
“嗨!刘武周那人,当年也算个英雄,谁知道他现在什么德行!”齐破凝从背后追上来,在王元通身边嘀嘀咕咕。
“大当家怎么样?我说的是婉儿,她的心神可曾被咱们两个分散开了?”王元通擦了把脸上的汗,放松了马缰绳,小声追问。
“放心吧!你这色狼把红拂气得脸都白了。婉儿能不替你收拾残局么?”齐破凝早知道王元通打的什么主意,回头看了看,然后笑着回答。
二人虽然都惊诧于红拂的美丽,却也没急到李旭刚刚离开,便立刻迫不及待要一拥而上的份上。先前之所以做出幅色迷迷的模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分婉儿的神,不让她再为李旭的离去而难过。
唐公的女儿和旭子投缘,这是当年护粮队中众所周知却谁也不会宣之与口的‘秘密’。作为李旭的好友,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是看着两个年青人慢慢走近,然后一头撞在横亘与彼此之间的无形高墙上,把美好的愿望撞得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为此遗憾,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当年那个现实。以李旭当年的资历和出身,能混上一个校尉已经是祖坟生烟。与世袭郡公柴绍相比,简直是井底和天空的差距,更何况柴绍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人脉关系圈。
“其实到了现在,柴郡公和婉儿已经恩断义气绝。和他一个跑路的郡公比起来,咱们旭子至少还拥有六郡之地,数万雄兵。婉儿若是强行跟了他,除了名声不太好听外,对李家只有益处,没有害处!”又向前跑了几步后,王元通叹息着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儿难过啊。你没听刚才红拂小丫头说么?他义兄是翱翔于天空中的苍鹰!”齐破凝亦叹息着摇头,“他不是咱们两个。咱们两个麾下就这万把人,几十里山头。不得不就近找个有本事的人依靠。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诸侯,凭什么非要给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么东西能收他归心。光用婉儿和他当年那些遗憾么?恐怕唐公愿意成交,萁儿不介意跟姐妹两个共事一夫,婉儿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当货物卖!”
“也是,婉儿不会把自己卖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马鞭,将山道旁的矮树抽的绿叶横飞。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特别对于垄右李家这样的豪门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交易。李渊当年明知道婉儿对旭子的心思,却依旧将她嫁给柴绍,恐怕主要不是为了信守两家的婚约。而后来他故意放任萁儿离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儿的姻缘。作为一家之主,他要为整个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亲情羁绊,也容不得半点犹豫。这种选择看上去很无情,但几百年来那些世家大族就凭着这种精心布置下的网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续。并且今后还会继续以同样的手段支撑下去,绵延不尽。
“还是红拂这样好,想嫁谁就嫁谁!”沉默了片刻,齐破凝低声感慨。
“也未必,那个李靖十年都没找过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认帐?”王元通摇头,不认可齐破凝的观点。
“元通,你不会……”齐破凝像不认识般盯着同伴的眼睛,抗议。“咱们哥俩儿跟人家开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当年贺若小姐和子樱之间不也一样?结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夹马腹,猛地向前窜出了半丈余。
他这样说并不是完全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是出于阅历。当年秦子樱只是个小录事官,其家人还不准他娶贺若小姐过门。何况李靖曾经做过一任郡丞,又是大将军韩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个旷世英才!”齐破凝觉得有些尴尬,喃喃地道。也许王元通所说的情况对二人来说最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个团团圆圆的结局。“毕竟红拂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认这个帐,也忒不是东西!”
“正因为人人都把他当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选择红拂。老齐,你以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叹了口气,又道。
这世间只有一个旭子,即便做了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少年时代的敦厚与纯良。红拂口中提到的那个李靖至少已经三十多岁,仕途坎坷,出头不易。所以不会像旭子那样,把情分看得比前程还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义,以至于不通权谋,不通机变。这样的人做朋友很令人开心,作为头领,前途却未必光明。连齐、王两人自己都宁可选择追随李家而不是追随于他。他又凭借什么力量在乱世之中特立独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战之地。短时间内,河东会将其作为屏障。但当河东的实力壮大到一定地步后,这道屏障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届时,旭子对唐公讲情义,唐公会对旭子讲情义么?
“但愿咱们和他今后别在沙场上相遇!”半晌之后,脸色苍白的齐破凝喃喃地说了一句。
“但愿如此,正面对敌,世间几人配做他的对手!”王元通摇头,苦笑。叹息声被山风吹散,在溪谷间萦萦扰扰。
第四百四十一章 羽化(8)
出了王屋山范围后,李旭吩咐众人依旧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伙大商队的模样。当年他跟随孙安祖出塞贩货,行里的规矩摸得极清,所以一般人不凑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绽。而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乡野间的村庄大部分都被废弃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尔经过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们这两百余武装私盐贩子不上门找麻烦,堡主已经持斋念佛了,又怎敢问一问恶客的来头?
如是行了大半日,队伍来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伙停下来用饭,顺便让坐骑也恢复一下体力。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里再着急,也不敢让大伙过于劳累。否则一旦遭遇到什么不测,众人连夺路而逃的力气都没有。
危险不仅仅是来自某些不长眼的蟊贼,凭着手中这两百余弟兄,李旭还真没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里。但长平、上党一带还驻扎了不少官军,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制。况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势力已经延伸到了上党和长平两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李婉儿是李婉儿,李家是李家,虽然为骨肉至亲,中间的差别却犹如云端和谷底。
不仅李旭变得谨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将领和幕僚如今几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从河南兵败后,大伙无论走到哪里都提着万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时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着眼睛戒备了一夜。现在看上去,几乎每个人的双目中都布满了血丝,比刚从战场撤离的那几天还为憔悴。
“用完了饭都睡一会儿吧,午间也不是赶路的好时候!”李旭将目光从众人疲惫的面孔收回来,笑着吩咐。说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块被太阳晒热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就依大帅的,咱们养足了力气再继续赶路!”周大牛向身边的亲卫们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躺在了草地上。众亲兵四下散开,围着李旭和几个武艺不精的幕僚兜成一个大圆圈,背靠着背坐下,闭上眼睛假寐。
阳光不算太毒,晒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双手在轻轻抚慰般,让人慢慢放松紧绷着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里便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伴着夏日里的微风,来来回回地在草尖上萦绕。
听周围的鼾声渐渐浓了,李旭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