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舍脱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白炭。白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日子过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红色,包括小野猫的声音。
“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脱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毛被子。
“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脱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高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
“人不能。但我梦见了一头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一边挣扎,一边回应。这个借口显然已经被他用过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实际效果。“长着翅膀的狼,狼有长翅膀的么?那么多年青人都没听见,怎么就你耳朵好使?”小野猫一边用鼻孔发出低沉柔腻的抗议,一边扭动身体。刚刚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练地伸下去,握住他身体唯一还坚硬的所在。
“的确是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喘息着坚持。他知道没有人相信自己的梦。不但来自室韦部落的妲妮不信,就连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苏啜附离和老狐狸必识那弥叶两个也不信。前者总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长的时间休息。而老狐狸那弥叶听了他那个长了翅膀飞狼的梦后,却不屑地讥笑道:“什么飞狼,飞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体力消耗过度了。听我一句话,给那个室韦部的女人单独安置一个帐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养几头牧羊犬看着她,别强力硬撑。圣狼不会飞,即便它真的飞走了,咱们也有新的圣狼来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脱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荡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母狼引诱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脱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邪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牲口,让白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后像鸡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
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母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
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脱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迷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宫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
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脱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白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为白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喘息着,浑身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
“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父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脱沙哥身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强大力量,而舍脱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脱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水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脱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睡吧!”舍脱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抚摸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毛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尔!”小野猫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脸上的温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茧。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叶屯部的长老到了暮年,也会给年青的妻子们单独设立毡帐。她们会在毡帐中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当长老们亡故后,那个不具备他血脉的孩子和其他兄弟们同样有机会继承一份家产。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来,一瞬间绷紧如经历了严冬的古藤。这回,她也清晰地听见了,的确有角声,非常凄厉的角声在附近炸响,“呜——呜——呜呜——呜呜——”
舍脱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间胡乱系了两把,半裸着身体冲出了毡帐。“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他的声音顺着门外传入,然后“乒”地一声,毡帐门重重摔紧。将妲妮的惊慌和迷惑全部关在毡帐之内。
“老巴特尔!”妲妮急切地大喊,却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作为部族长老,舍脱沙哥肩头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眼下除了苏啜附离的本部之外,几个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却跟着一个名叫阿思蓝的壮硕汉子沿着山与山之间的谷地杀向了长城。
作为一个部落头领的女儿,妲妮知道如果这时候真的有敌人来袭,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她年纪非常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并且将那种无助感觉牢牢地刻在了记忆中。高过车轮的男人会被杀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尔将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长生天。至于像她这样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将被当作玩物送来送去,面貌苍老或平庸者将被套上铁项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劳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几个月,才被父亲带着部众从敌人的牲口棚里抢了回来。这次,她绝对不会在承受同样的侮辱。想到这些,她慢慢爬下毡塌,从炭盆边抓起舍脱沙哥忘记带走的弯刀。笑了笑,轻轻脱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边,一边把玩着弯刀的锋刃,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夜里的空气依旧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对于死人和禽兽而言,穿没穿衣服的女人没任何分别。跳跃的火焰照亮她古铜色的肌肤,照亮上面每一个透着青春的毛孔。舍脱沙哥长老没有力量再欣赏这种美,妲妮也不准备让别人有机会玷污了它。
角声越来越近,伴着喊杀声和哭号声。帐篷外的火光渐渐变亮,一度超过帐篷内的炭火。曾经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纷乱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脚步声便远离了,留给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边的恐惧。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渐渐变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变得比冰还凉。终于,有冷风从帐门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举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对着胸口。她看到浑身是伤老舍脱沙哥斜倚在门口,精疲力竭,脸上却带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烧些奶茶来。待会儿有重要客人到咱们家里拜访!”成亲之后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对她下令。
第五百一十五章 持槊(7)
发生于半夜的战斗以舍脱、必识、舆图、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败而宣告结束,但战败者的下场却与妲妮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异。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后没有被对方绑起来杀掉。女人也没被挑选出来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个带领着部属“飞”过摩天岭与流花河的男人在战斗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提出的投降条件:不杀滥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长老们要求得还大度,当口头协议刚一达成,立刻引军后撤到流花河对岸,仿佛压根儿不怕长老们出尔反尔。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强者才会那么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势,即便舍脱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将他们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后,肩负着某种特殊使命的妲妮听自己的父亲以赞叹的口吻解释胜利者的举动。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残忍为美德,他们只是认为善良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在室韦部长老们以口相传的史诗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韦部的祖先大巴特尔刚刚建立部族的时候,才给予投降者不杀的仁慈。因为在长生天下,没有任何男人能击败大巴特尔。他不怕对手重新恢复元气,也不怕对手怀恨报复,他是长生天指定的王者,永远不败!而正因为这种强大和包容,周围的部落才纷纷托庇于大巴特尔麾下,从而建立了他们共同的室韦部族。
那个男人与室韦族的先祖一样强大么?妲妮不敢这样想。她没胆子将现实中的人和传说中的神之子比较。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脱沙哥战败投降的当天早上,那个半夜里从山上“飞”下来的男人只带了四十几名护卫,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拥有近七万人的部落连营。像走亲戚一样坐在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的面前,与战败者们举盏共饮。
在接过自己递上去的奶酒时,妲妮记得对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礼节,用手指沾出酒水来,先后奉献给长生天、不灭地以及所有守卫在部落上空的英灵。然后才举盏畅饮。他的所有举动都透着从容与高贵,甚至记得以晚辈之礼向自己回敬,并且在目光中带着坦诚的笑。
自从嫁给比自己大了近四十岁的舍脱沙哥后,妲妮从没有在任何同龄男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坦诚的笑意。没有半分情欲和邪念,有的仅仅是对女人美丽的赞赏。
“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第一印象里,妲妮便对胜利者充满了好感。“难怪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见皮甲下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块,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结实,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还有他的个头,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统统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样高大者。这样沉稳如山岳,坚实也如山岳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毕生无悔的幸福。
“我们可以按附离大人的要求,传令撤回自家的部众。但苏啜部的阿思蓝大伙管不到。苏啜附离和他的部众与骨托鲁汗走在一起,所以,我们也不能追随在附离大人身后向自己的族人开战!”在低头为客人添酒的时候,妲妮听见不知道好歹的那弥叶长老如是说道。虽然自己与其属于同一阵营,她依然有一种把装酒的银壶直接砸在那弥叶脸上的冲动。按照草原规则,既然大伙已经投降,并且附离大人接受了大伙的投降,战败者就应该拿出些战败者的觉悟,唯附离大人的马首是瞻。
当时,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长老们唤作附离的那名壮汉,以为对方会立刻发怒。如果那样,也许那弥叶就要用生命为他自己说出的错话而承担责任。出人意料的是,附离大人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做出承诺,“我不需要霫族武士为我而战。也不需要你们自相残杀。大伙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并告诉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准备。我就可以当这次战斗根本没发生过。诸位长老也可以当这次战斗没发生过。至于你等此行给中原造成的损失,咱们今后可以慢慢再算。”
没等众位长老在惊喜中回过神,来自中原的附离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个给每位长老面前的餐盘上切了一块肉。每刀切下去,深浅恰到好处,连同最外边已经烂熟的肥膘到最里边还带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贴骨肉,一层不落,令每块肉上面都包含了从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鲜数个层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间,仔细观察着客人一举一动的妲妮不觉有些头晕。在座诸人中,以客人附离的年龄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辈之礼向每个部族长老敬食!而那些长老们眼中的惶恐与悲愤几乎在一瞬间软化了下来,捧起面前的托盘,许久许久,才将第一口肉咬进嘴里,慢慢咀嚼。
由战败者怀着屈辱心情而临时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长老们却吃得无比仔细。他们仿佛在同时品尝着羊肉与对方话语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驳,如马奶酒般炽烈,又如草原上的弯刀一样强硬。战败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长生天下,还没有任何一个部族遇到过这种好事儿。但这可能么?附离大人难道是傻子?还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诸部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离长城很远,即便沿直线走,至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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