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的人才会知道!”李旭一语双关。看着谢映登跳上马背,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记得我跟你说起的陈国郡主么?就是化名为晚晴的那位。她此时与新任丈夫苏啜附离一道呆在骨托鲁的身边!”
“她?”谢映登猛地拉紧马缰绳,将坐骑勒得原地直打圈儿,“她怎么还没忘了旧仇。大陈国都亡了多少年了?为了她一家之仇……”
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自己就在片刻之前,还为了一家之富贵苦劝李旭加入争霸天下的大军之中。这种作为看似理直气壮,比起陈晚晴为了一家之仇不惜毁灭整个中原,未见得高明到哪里去!
再次看了一眼李旭,谢映登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不少,笑了笑,低声道:“打完这仗,有些话我慢慢跟你说!”
“打完这仗后,我再与你痛饮!”李旭身上也恢复了几分英雄气概,挥了挥手,目送谢映登等人远去。
待马蹄声渐渐稀落了,李旭转过身来,慢慢走向自家后宅。虽然是在长城脚下,天气也有些热了,温吞吞的晚风夹杂着花香,吹得人心中酒意上涌。
“陛下死了!”直到把所有目光隔离在后宅大门之外,李旭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挺直的肩膀不再坚硬如山,一点点挪动的脚步也有些跟跄。
两名在内宅伺候的家人见老爷喝醉了,赶紧跑上前搀扶。李旭苦笑着挥了挥手,命令他们全部退到一边。“没事!不到半坛而已,哪那么容易醉。别惊动了夫人,也别瞎折腾了。我在桃树下坐坐,凉快凉快就好!”
“唉!”来福和来寿答应一声,留下一个替家主擦拭树下的石凳,另一个飞也似的跑到厨房去寻热水煮茶。李旭笑着看了留下伺候的人一眼,和气地吩咐,“去门外守着。没事儿别放人进来。我要静一静,养养神!”
“是!”来寿心疼地看了李旭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开。他们几个都是当年李旭从齐郡人市上买回来的少年。如果当初不是被李旭看中,不光自己,连带家人都早已变成了路边饿殍。是李旭不但给足了他们的卖身钱,还另外给了他们家人一些米粮救急,让他们一家在乱世之中幸免于难。后来李府北迁,他们的家人也走了石夫人的门路,跟着搬迁到博陵,成为李家的佃户。从此再不受冻饿之灾。而近几年来,随着李府的规模不断扩大,他们都成了仆人中的总管,非但每年有固定的工钱可拿,并且利用手中的权利,让自己的家人的生活也随着水涨船高。
所以来福、来寿等人对李旭是最为忠心的。突厥人打到哪里他们都管不着,自家老爷有个头疼脑热,他们便要赶着去求遍漫天神佛。
“陛下死了!”坐在树下的石凳之上,冷硬的感觉一波波向身体内传来,却压制不住腹内的热浪翻滚。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李旭才能真正地放松自己,放弃坚强的外壳与伪装,露出一点点属于年青人的迷茫与软弱。
“杨广死了!”这个消息不算突然,但却让他非常非常地难过。在李旭心目中,这位注定要身负骂名的君主,一直有无数个形象存在。第一个是旭子少年时的,那时候,皇帝在他的设想中是冷酷、威严并且昏庸。其随口一句“显我中原天朝之威仪!”便使得塞上无数小饭馆被蜂拥而来的胡人吃破了产。其随便一道征兵令下,便让上谷数万家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有关杨广的第二个印象,是一座高大奢华的马车。马车后,隐隐是一张苍白衰老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明明孱弱无比,却硬要装出一份强大的姿态来。硬要用流苏和珠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与疲惫。
第三个杨广,是一身戎装,手指辽东,意气风发的大军统帅。那一刻,高喊着“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的杨广,气势是如此的令人人心折。
第四个杨广,是一手将他从校尉、郎将、将军,大将军,一步步提拔上来的皇帝陛下。明知道他也姓李,跟李渊家族的关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明知道权臣宇文述、虞世基都不喜欢他,明知道他出身寒微,行事风格与朝中诸公格格不入,却执意要提拔他,将豪门子弟苦盼了几十年都得不到的大总管之位,毫不犹豫地相授!
第五个杨广,是明知道宇文述父子倒卖军粮,却不肯深究。明知道来援将士历尽艰险,却不肯出钱赏赐的糊涂虫。他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财富,却把整个江山都丢了。他像庇护自己的亲生子侄一样庇护宇文化及兄弟,却最后被宇文化及兄弟谋夺了性命。
第六个杨广,是那个无力替他和冤死于黄河南岸的万余将士讨还公道,无力对付东都、长安和江都三地豪门与权臣,却还想着将掌上明珠交给他。利用他的武力庇护襄国公主一生一世的老汉。那个时候,李旭知道杨广已经看穿了,绝望了。所以才明知道博陵军不可能再南下,仍然给女儿安排去路。那时候的杨广,不再是君王,而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明知病入膏肓,依旧想着凭借昔日的余威给子孙后代谋条退路。
第七个……,第八个……
如此之人,昏君乎,明主乎?该死乎,可怜乎?李旭说不清楚。站在父辈和舅舅的角度,他有一万个理由认定杨广是个暴君,昏君,死不足惜,自寻死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却为对方的死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深深地畏惧。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年青时统帅几十万大军,数月之内席卷南陈,一统中原的名将,能臣,最后变成了那般糊涂模样。他甚至还怕,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第二个杨广,一样昏庸糊涂,一样总觉得什么做得都对,实际上所做一切都是错的。
“我不会,永远不会!”悲哀与恐惧如条大蛇般缠住了李旭,令他一时失态,忍不住腾地站起来,重重地向身边的桃树捶了一拳。霹雳巴拉!刚刚长到手指肚子大小的青桃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动,冰雹般落了满地。
李旭的心神一瞬间被桃雨打醒。他低下头,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到地上一个个青桃绒毛未褪,还远不到成熟时候。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盛世(5)
“夏天还早,郎君莫非现在就桃子吃么?”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语气里隐隐带着哄劝的意味。
不必抬头,李旭也知道是萁儿来了。在自己家中,夫妻两个从来没想过向对方隐瞒什么,也熟悉到了无所隐瞒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才是春末,哪里来得桃子吃!我一时郁闷而已,没想到这死物如此不经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气!再捶几拳,即便桃子不落,树也被你捶断了!”萁儿笑了笑,低声劝道。她没有问李旭为什么而烦恼,只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捡起两个青桃,信手擦去上面的软毛,轻轻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时在乡野里长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么滋味,一把拉住萁儿的手,大声阻止。
“倒也带着股子清香!”萁儿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皱眉,脸上却透出了顽皮的笑。“没有那么难吃,不信你也尝尝。酸得很特别……”
“小时候吃过几百回!”李旭将萁儿递到自己嘴边的青桃推开,咽了口被酸涩味道勾出来的唾液,低声解释。
被萁儿这样一闹,他心里的抑郁散开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样疲惫。“恰巧”来寿端着煮好的茶赶来,夫妻二人就在树下摆开了盘盏,一边饮茶,一边低语。
“据谢映登带来的消息!陛下被人杀了!”几盏浓茶落肚后,李旭幽然说道。
“陛下?”萁儿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说得是远在江都的杨广。于丈夫心里,也就是那个躲在江都深宫中的昏君,才勉强当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虽然杨广对丈夫的很多关照在外人眼里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声追问,“消息确实么?军营里可曾传开?”
“我已经命人谢映登约束他的瓦岗弟兄,严禁传播未经核实的消息了!”李旭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流言走得向来比骏马还快,无论怎么禁止,杨广被杀的消息也会在军中传开,守军的士气必然会受到些影响。
“大伙都曾经说过,此战是为了家中的父老乡亲!”萁儿对坏消息没有李旭那样敏感。或者说,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将士本来就没把江都放在眼里。瓦岗军和窦家军,恐怕也不会在乎陛下死活。只有博陵军与河间兵马需要郎君多费些心思。而咱们博陵弟兄,向来是唯郎君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没多少兵。咱们博陵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旭的浓眉慢慢展开,脸上的表情也慢慢轻松。虽然他心里明白,事实远非向萁儿说得那样简单。大伙的确都曾说过,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才站在长城上。可杨广被杀,也就意味着大隋已经彻底亡国。一群没有背后没有国家的人,他们的功绩以什么来酬谢,谁又会在将来记得他们今日所做出的牺牲?
“只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咱们博陵军的士气就不会垮!”萁儿又点点头,柔声强调。
手中的青桃不断将酸涩的滋味传进鼻孔,诱得人依旧想去咬,虽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没有半分甘甜。
李旭没有注意到妻子举止的怪异,叹了口气,默默点头。博陵军,的确现在成了他一个人的了。这支曾经驰骋塞上的大隋精锐,未来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说向南,大伙绝不会拒绝,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说向北,将士们也会誓死追随,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酸涩的滋味刹那传遍牙齿与舌根之间,让人觉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又咬了口青桃,萁儿柔声相询:“谢将军没建议你去替陛下报仇吧?他出身于瓦岗,应该不会念陛下任何好处!”
“他们只恨活着的陛下!”提起谢映登说过的话,李旭又忍不住长出一口粗气,“至于死了的陛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他劝你南下勤王?”
“他认为我刚好可以借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继续苦笑。
“郎君想必没有答应。”轻轻转念,萁儿便猜到了师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欢而散。否则,自家丈夫也不会如此失落。
“我不认为两万残兵可以横扫天下。”李旭继续摇头。“所以我建议他去建成兄那里,李家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映登去了那里,必然有机会一展所长!”
“去大哥那里?”萁儿又是一愣,仔细品味丈夫的话,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温柔。
双眼望着妻子,李旭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今天自己向谢映登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此战将是我在中原的最后一战。打完了这仗,我就带领弟兄们迁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换取唐王那边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无主之地,犯不着跟昨天还并肩战斗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郎君开心就好!”听李旭说得郑重,萁儿轻轻点头。猛然间,她心中一暖,顷刻被浓浓的柔情蜜意填满。
丈夫不愿意南下,不愿意与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过交情,又有实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东李家,也就是父亲和几个兄弟。谢映登此番前来,肯定是带着徐茂公的嘱托来为瓦岗黎阳军寻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实际上躲避的,只剩下了河东李家。
他不愿意向李家称臣,又不愿意对着有着岳父与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为此,他宁愿避居避居塞外,宁愿把经营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让。
“我知道郎君是为了我。其实,其实你不必让自己如此委屈的。”说到这,萁儿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老天真是眷顾,让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个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来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为你!”李旭轻轻握住萁儿的双手,呵护着道,“你知道,打完这仗后,博陵军剩不下多少兵马。我不能再带着一万多残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况且,兵凶战危,博陵军与河东打起来,不知道多少无辜者会死于战火。我看不出来,百姓们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么区别!”
“只怕不止谢将军一个人会对你失望!”萁儿仰头,望着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丈夫的鬓角已经见了皱纹。这些年他身上担负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来不该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谁又能勉强得来!让几个人失望,总比尸横遍野的好!”李旭笑着回应。“鼎本来就不止九个。塞外一样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抢,哪如在骨托鲁手中抢来得痛快?若是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认可有实力者,骨托鲁不败则已,一败便很难再崛起。与其把此战的成果便宜了某个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后可能遇到的挑战,他心里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边天气的确差了些。但有骏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边的原野。夏天来时咱们骑着马去打猎,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葱茏!没有山,没有树,只有圆圆的天空与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扎下营盘,除了老天,谁也管不着咱们!”
“只有咱们!”萁儿虽然没见过草原,听着旭子的描述,眼神也变得闪亮起来,轻声问道。
“只有咱们!”李旭柔声相应。
想当年,他曾经纵马放歌,在草原深处渡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岁月。当年他不得不离开,现在却可以大摇大摆杀回去,并且没人有资格再赶他走。
猛然间,他发现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颗青桃,不觉万分诧异,停止了狂野的思维,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丢下,难道真的很好吃么?”
“最近嘴里一直觉得没味道。刚才试着咬了一口,发现,发现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儿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地红,缓缓地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处。
望着妻子已经变成粉色的脖颈,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军务繁杂,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难得有闲暇能在一起睡个稳觉。但一个多月前的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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