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开颜好奇地道:“爸爸以前不看这些的,怎么你净关心这些,这些跟你做厂长又没关系的。”
宋运辉不便说岳父不懂政策,才会被水书记捏着走。他只能道:“现在时势不一样了,改革开放时期,得跟对中央脚步。猫,让我安静看差距。”
“不嘛,我要暖手,不说话不就得了。”程开颜不肯走开,令宋运辉很有引狼入室的感觉。宋运辉无奈,只能肩负程开颜的半壁江山。不过程开颜沉默了会儿便觉没意思,悄悄下楼跟公婆一起看电视去。
宋运辉一个人慢慢将剪报看个透彻,时间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着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经开始二期前期工作,并已洽谈设备引进,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笔地改革现有工厂制度?虽然有今天剪报阅读垫底,对于前面一年来的发展脉络已有清晰认识,可是,这就动手做大手笔,会不会在系统内太过突出?可是,不动手,旧体制对生产销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愿再忍,尤其是对比着杨巡那边花样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气沉沉的疲累。要不,找个借口,以配合设备进口为幌子,从新设备引进人员那个口子开始试点新制度?就如过去在金州时候对新车间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长,此时想起过去金州时候的新车间,想起当年的那一团火热,再想当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里犹如翻看历史书一般的明晰,竟是又看出当年表面现象的背后。联系如今自己肩头的压力,不得不感慨当年水书记的魄力,水书记原是可以随大流不做排头兵的,可见水书记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楼去准备盥洗睡觉,却见窗前屋檐下挂着高高低低的腌货,外面清凉的月光将这些香肠、酱肉、板鸭、风鸡、鱼鲞等的身影投射到里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驳。年货还没发,父母也不会大举买那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从哪儿来。他虽然一直拒绝受贿,甚至把家庭地址迁岀厂宿舍范围,不公之于众,可总有人无孔不入。有些都已经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绝钱财可以,可这些鱼肉之馈,他都已经不好意思开口说不。不由想起程开颜说的车上两个工人对他的议论,这要是让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鱼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问题也得受质疑了。谁知道,哪天“贪财好色”的帽子真会戴到他的头上。
这两年,自担纲东海重任以来,面对种种愈发加码的诱惑,他真是心惊胆颤。而他自己为着项目所做的人际勾兑,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没拿到自己口袋里。只能如此了。
而他,后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杨巡快马加鞭赶着进度,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年天寒地冻的,白天温度都降到了零下,不得已将泥水工工程停了,提前让水电木工进场。杨巡很希望过寒假的弟妹们能过来他这儿过年,让他可以继续赶进度,无奈杨逦一年下来依然没有软化迹象,当然问都不用问,不会过来过年。杨巡只能停了这边,交给已经在这边安家的寻建祥帮忙看管,他开着拉达车,大包小包地塞了满满一车,赶回家去。
除了杨速还在上班,过寒假的杨连和杨逦都在。杨连看见大哥,情不自禁给了个大拥抱,搞得杨巡挺不好意思,杨逦则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时候她就闷在自己窝里不出现。好在杨巡回家就脚不点地到处呼朋唤友,杨逦因此不用自闭。
当然,杨巡回家第一件事,是给妈妈上坟。杨连想跟着一起去,杨巡没让。他一个人上山,就像平时跟妈妈做汇报似的,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年来的大事小事做了详细汇报,甚至还谈到他心仪的洋气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来的打火机点的蜡烛香火。
梁思申却并没接受到杨巡传递的信息,她在犹豫之下,才接受了久不通音讯的外公的邀请,去外公家过除夕。
事情是源于她的一个邮件。她料到外公家记恨她,不会接她电话,不会放她进门,因此妈妈电话里跟她说了上海老屋拆迁的事,她想来想去,只有用邮件形式将此事传达给外公。她寄给外公的信件包括拆迁通知的传真件,包括她和妈妈一起去上海,在老家旧址拍的几张照片,以及一张现今的上海地图。她并没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不过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着让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没料到外公竟然会让秘书打电话来邀请她去过除夕。
她是硬着头皮去的,她劝说自己,这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心愿,帮妈妈去看看外公。她实在是讨厌两个舅舅,还有,她如今到底是为自己过去打的那场比较决绝的遗产官司有点汗颜。
这几年,她自以为沧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着略带中式园林格局的户外绿化,感觉外公家变化不大,似乎连树木花草都不曾长大,还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机场租来的车上深呼吸几口,才将车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车门,她没拖出车后的行李箱。
屋子里面也几乎没变,连佣人也没变。但梁思申被留在玄关等候,等佣人进去通报。她淡淡站着,这时候反而心情平静了,看看镜中的自己,已非当年青涩。一会儿,外公亲自出来,却没走近。两人默默对视会儿,外公才开口道:“请进来喝茶。你舅舅他们都还没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气,讨厌的舅舅舅妈们不在就好。跟外公进去里面。陈设也几乎没变,不过现在梁思申开始能看出好来,那瓷器,那木雕,原来都有来处。但外公却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她,一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并不胆小,从包里掏出一件件的东西,摆到前面矮几上,先挑岀一件,交给外公,“外公,新春愉快。一件小小礼物,请您笑纳。是我从国内带来的西泠印社的印泥。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滩的,外公要是喜欢……”说到这儿,她停下了,因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会儿,语气缓慢,却目光尖锐地问:“你现在过得好吗?应该不错。”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错。”
外公了然地点头,道:“谢谢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难为你从国内带来给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外面的青花釉里红小盒,才让人生买椟还珠之思啊。看来你现在真是过得不错,不错到能讲究这些了。”
梁思申还是微笑,心说千挑万选的礼物,看来外公识货。她不愿小人得志似地声明自己脱离外家后过得很好,可又难忍当年被舅舅们视作穷亲戚的恶气,就想了用这一只清三代的印泥盒说明问题。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乐得大方,“这是妈妈提醒送的礼物。”
外公点头,也不再问,打开相册看老宅照片。一看被搭建得乱七八糟的老宅,老头子情绪激动了,指指点点问题非常之多,梁思申一一解答。外公终于充满期待地问:“你爷爷不是高官吗?有没有办法让老宅免予拆迁?或者我回去跟他们谈谈?”
“我爸爸已经努力了,可是那儿需要经过一条高架公路,没法让公路为老宅改道,再说爸爸毕竟不是上海市的。妈妈让问外公,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她尽力拆下来保留。还有上海市政府补偿的拆迁款,她让我在这儿折合成美金支付给外公。”她将一张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没取支票,却来回翻阅相册,连连叹息。好久才有些赌气地道:“算了,早已给破坏得差不多,我早年亲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块不剩,连屋架子都残缺不全,还留什么留。唉……”他将手中相册摔到矮几上,梁思申看着心想,还是一样的躁脾气。“支票拿回去,没几块钱,留给你用。你现在做什么?毕业没有?”
正说着,一个表姐先回家来,对梁思申倒也客客气气问好。梁思申心说她回家时候,堂兄堂姐们都说她生活奢侈,养尊处优,她自己也觉得是。可现在与表姐稍一对比,立见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养尊处优,而她则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双手伸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绵柔触感。形容中,更是没有表姐的悠闲单纯,她则是因觅食行动带来的一身精明锐利。
这一认知,令梁思申锐气大伤,沉吟许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缓过劲来,与外公简单说起近况。外公眼里的惊讶稍微抚慰了她,但她说完这些,就与外公告辞离开,不愿意吃那拿腔拿调的年夜饭。外公眼里却是更添惊讶。
行李箱子原封不动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飞机上,思绪万千。没对比不知道,对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与表姐同样出身某家门第的高中同学,想到她一直来相处时候的有劲没处使,现在才明白,两人不是同一种人。若是她当年没出国,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妈羽翼下,虽然物质生活没那么优裕,可她终是不需这么早为生活操心操劳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风花雪月,有些生机勃勃的话题,她还真没法与同学交流,说了,找不到丝丝入扣的响应。她确实喜欢同学的英俊帅气,可就是一直不愿承认他是男友,原来是因为没法在同学身上寻到支持点吧。她闭目暗叹,还以为爱了呢。
静悄悄回学校上课,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觉得生机勃勃地干活的同事分外可爱。
杨巡开着车子回家,虽然这车子比较老式比较陈旧,可毕竟这既不是拖拉机也不是小平头卡车,这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的小轿车,着实在村里轰动了一下子。多少老少特意为了看这辆车子而来,不惜翻越山头,多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杨巡最先还颇为得意地带着几个老小在村子里的机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来就疲了,将钥匙交给杨连,有人上门,让杨连带领参观。
但杨巡开着车子去小雷家时候,却是一点没体现出什么优势,小雷家村办门口,雪亮的两辆新桑塔纳。棱角分明,比拉达可漂亮得多。
虽近年末,可村办人来人往,依然办公不息,一点没有农村常有的春节前后懒散景象。杨巡才将车子停到村办摩托车群边,就见老相识正明匆匆从一办公室出来,神色不快。杨巡当即伸出头招呼一声,“正明厂长,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闻声一低头,见车里居然是过去的老客户杨巡,不由惊道:“杨巡?呀,发达了?”
杨巡钻出身来,笑嘻嘻关门,顺便踢车子一脚:“发个屁达,租来的车子。正明厂长这身皮大衣老噱头。”
正明勉强笑笑,不甚热情地邀请:“去我那儿喝杯茶?要不你还是见了书记,回头去我那儿吃饭。”
杨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儿开了个电器市场,问问你要不要去弄个摊位。我先给书记拜年去吧,等下找你去。”
正明脸色毫不掩饰地一沉,“这事儿,现在不归我管了。你找书记说吧。杨巡,拜年了,有空过来坐。”说完就沉着脸走了。
杨巡怔怔地看了会儿正明背影,心说难道正明被收了权?才发愣着,里面传来雷东宝一声大嗓门,“杨巡,死哪儿去了?快进来,老子看看你长高没有。”雷东宝说完,里面传来众人一阵哄笑,办公室玻璃窗后探出无数脑袋。
杨巡悻悻的,他这几年迅速成长为有头有脸的杨老板,那种被人当小孩子取笑摸头皮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而且是几年前的历史了,这会儿雷东宝这么说,他当然并不会反驳,可心里并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若无其事地大步走进办公室,进门便派香烟。
雷东宝看着杨巡,感觉这小子长进不少,说话做事,多了些派头,少了点滑头。他不等杨巡东家长西家短地招呼齐全,就大声道:“小杨,你今年管理费呢?”
“还没到帐?我来前已经电汇过来。忘什么不行,怎么会忘了缴管理费。喏,我带着单子。”杨巡趁机将打招呼行动告个段落,坐到雷东宝面前,将银行开给的电汇存单给雷东宝看。“书记,怎么小办公室不坐,凑大办公室热闹来了?”
雷东宝将单子看了看,交还给杨巡,“这是临时的,我把我们所有外勤都集中起来搞个公司,为以后联系业务方便,打算把办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办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个人做生意,车都有了。”
“那是借的,拿来充门面的,哪有书记气派,走出去前面两部车,后面一群人,呵呵。书记,拜个早年。”说着公然把一包香烟老酒往雷东宝桌上放。
雷东宝也没客气,说声“谢了”,就收下。“小杨,我听说现在私人去工商注册容易不少,你干吗还挂着我们小雷家的名头每年交管理费呢?这笔钱自己用着多好。”
“我那儿规模大,还得替工商管着各摊位的经营,得替税务管着市场统一开发票,要是挂的私人名头,有些手续不让办啊。谁都知道我那市场是个人的,可谁都非要我拿出集体资质来不可。我就那么喜欢交管理费给村里吗?还不如咱拿出来玩了吃了。书记,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啊。娶个饭店老板娘做太太,别的不说,口福就是好。”
雷东宝哈哈一笑,才待说话,却见忠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进门也不找雷东宝,直接奔向一个外勤人员,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员就道:“你怎么进的豆粕?你怎么进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过你。”说着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头向雷东宝求救:“书记,前天进的豆粕,你有签字的。就是前天那批。书记……”
雷东宝这才发声问:“怎么回事?”
忠富一点没放过那外勤的打算,愤愤地冲着那外勤道:“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你跟书记说怎么回事!贼胚,他妈的,跟我进了那么多年货,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贼胚,趁过年进的好料,豆粕都霉臭得近身不得。后天就是春节,全国都休息,想退都来不及。人能休息,猪还得吃饭,这春节十天猪吃啥?等死?猪只好吃霉豆粕,到时想退货都没法退,这贼胚不是给我设圈套?跟我进那么几年货,死人都知道进什么货,这贼胚心里有鬼,骗书记不懂行,还赖书记签字。”
杨巡见此变故,心里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悄悄把椅子往墙边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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