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为两个人合资公司疲倦得睡得极香的杨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宽容、理解。她估摸着杨巡可能无法认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们,对于他来说,每一步都是汗水,都是他辛苦挣得,哪里有伸手问别人要钱的好命。他说那些人是懒人,该遭贫穷,那也是他该有的理解,不能算错。杨巡一向来被别人剥夺着各种权利,从夹缝中求着生存,他自然也无法看到别人的生存需求。只是爸爸……梁思申有些不便多想,爸爸那似乎叫做不知疾苦。
梁思申感慨了会儿,若不是与杨巡合作这两个项目,她还不会看到那么多,以前见识一些泛泛的东西,最多一眼带过,不作思考。而今切身相关的问题,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处的美国与眼下中国的差别。
她决定投资国内的时候,曾被同学朋友嘲笑她心里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结,因为谁都知道她在美国投资做得很好,实在不应该抽调资本投资政策风险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规范市场。连吉恩也这么说,吉恩说她倾尽家产做出的这两项投资缺乏风险意识。梁思申当时用一句中国的老话来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无法旁观国内蓬勃的改革开放,她想参与,她也正好有这实力,于是她选择杨巡。选择杨巡的目的,在于杨巡与中国体制相冲突的个私业主身份,当然还因为杨巡的为人与能力。而今她算是初步如愿以偿了。可是她面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中百样滋味。
她拿出笔,将心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她准备这几天因公与上海官员接触时候提出她心中的这些问题,进一步确认国内的政策,并看看能否探讨问题的解决。她接触的都是经济官员,她的团队应邀来浦东发展,她相信她掺杂在公事议题中的私人问题应该会获得答案,不管这答案在她这个接受多年美国思维的人眼里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她也已经想好她会写一份工作要求之外中国市场调查报告,纠正团队内部很多人对中国的认识。
不过,她想,她会首先把草稿传真给爸爸和Mr。宋看。
杨巡黑甜一觉,被梁思申叫醒时候,正好见到火车进站,而梁思申早已拿了她的行李下来。杨巡匆匆去洗了把脸,这一觉终于睡足,他起床便已精神焕发。杨巡是理所当然地护着梁思申走出深夜的火车站,他没想到梁思申住在别墅而不是与同事一起住在宾馆。他其实极其想接受梁思申的好意,在别墅休息一晚上再走,但是他不能,明天大量的工作等着他,他必须连夜赶回去。
杨巡一路在掂量梁思申送给他的两句话。梁思申说,她回去美国后,会专门为申宝田的事情注册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说,她请求杨巡多放一些宽容来考虑弱势的失去工作的人们,不是别人都跟他杨巡一样能干。
杨巡不知道他睡觉期间梁思申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怎么会轻易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他回想梁思申从火车去别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关合资公司的政策或市场问题,看不出那些问题与梁思申的让步有什么关联。梁思申都已经心平气和地用到“请求”两个字,杨巡很想答应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开销,想到项目至今才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更多用钱时候,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心肠决定拒绝梁思申的“请求”。甚至给申宝田帮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买断工龄费。他有他的计划。
送走杨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园里逡巡了会儿,循着空气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墙边的一簇白花。她不认识这种叶子似是玉米似的植物,但知道这是Mr。宋的父亲写给她单子上的植物。她这一年已经来上海四次,次次都闻到不同花香,梁大说过几天园子里的桂花会开,她挺有一些期待。走进里面,家俱不多,略显空旷的屋子里也是一室花香,原来是来自沙发边茶几上的一束同样的花。
花被插在一只青瓷执壶里,执壶是她的,但不知是谁挑的这只本不与插花相干的执壶,一束花竟被插得极有味道。梁思申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抽出执壶下面压的纸条一看,果然是李力的杰作。李力说他刚出差回来,有急事相询,让梁思申回到家里无论多晚多早都打电话给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的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表,做个鬼脸,不客气一个电话挂给李力。然后开门出去,坐在台阶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过来。
夜凉似水,在皎洁的月光下,欣赏一个美男子披拂花香而来,是件赏心悦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应该打搅你?”自从元旦疏远了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梁思申觉得不便请李力半夜进门。
“应该,很应该。你这么晚才回来?”
“是。本来想明天给你电话,但看你留下纸条似乎很急的样子。”
“不好意思,买通我的保姆擅自进你家门。送你一件小礼物,我画的花瓶,前几天去景德镇做的,请你这方家看看还行吗?”李力说着坐到台阶上拆开包装,在月色下亮给梁思申看。他毕竟是个争胜好强的,有个机会去景德镇玩,便用心学上了,这就拿来梁思申面前显摆。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制品因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制尺寸相当,可整件东西依然透着浓重的匠气。这件的形体一般,少点灵巧,可上面彩绘布局却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时期的雅致。真是你画的?屋里你插花用执壶,也亏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这叫匠心独运。本来想用这只瓶插姜兰,可惜感觉不对,这么热闹的粉彩不合姜兰的素雅。回家再看这只,对比后才知你那只青瓷执壶之美,我这只花瓶太闹。”
梁思申奇道:“什么,半夜要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谈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参悟?”
李力笑道:“当然不是这件事,你别心急,哪有见面就开门见山的,总得找几件风雅事寒暄寒暄。有这么一回事,最近我又看准一处地块,说起来的时候,萧然想参与。可是我想知道,萧刚为出资他的合资公司卖掉一块市中心地皮给你,现在他跟我说他的资金不成问题,我能信他吗?”
梁思申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想了想才道:“我倒是刚今天中午遇见萧总,谈了几句话。但我跟他从未谈过他手头有多少资金的话题,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会直说,但他还是继续问:“你看萧拿得出一千三百万吗?”
梁思申摇头:“不清楚,我对你们这些人在国内银行借贷的途径和手段都不了解,你们的能量不符合常规。”
“你的意思是,萧现在拿不出这些钱,需要通过银行借贷才行?他的合资公司不是章程里面注明不能用于抵押和担保吗,他还有什么渠道筹资?啊,对了,你们今天中午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萧很重视你的经验,常说有问题要请教你。对不起,希望这个问题不会令你为难。”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让我为难,你就别说出来。萧总问了我一些工厂管理方面的问题,这方面我外行。他的合资工厂好像出现一些麻烦,工人习惯于以前的工作节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节奏,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好像已经影响到正常生产。”
“那么说,他的合资工厂现在无法产生预期效益?”
“恭喜你,套话成功。”
李力一笑,知道梁思申其实精得很,即使有意放水说了他想知道的情况,也非赖是他套出她的话。只因她现在正在萧然的地盘投资,不便得罪萧然。他笑道:“我何尝套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有,这事你最清楚,年初萧跟我打听他的日方合作伙伴会不会有恶意,你看日方恶意的可能性有几成?”
“恶意可能是我教给萧总的,不过是做最坏打算的意思。最后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萧总应该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会卖了市中心地块便宜我。”
李力一时没法定论,萧然那边的资金究竟保险不保险。梁思申侧目看李力思考,问了一句:“你不是一个项目正在造楼,旁边一家厂正成你的囊中之物,难道你还有实力再买一块地?梁大好像说你们资金紧张啊,你有能力再背一个项目?”
李力顾自出了会儿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抢着批租地块,一般……听说你最近通过二轻局改制拿下两家厂,是不是也是协商议价的方式?你准备把那两块原厂房用地用于自己开发,还是倒手转让?”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说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于自己开发。对了,我虽然没参与具体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两家厂的转手,基本没有交付评估,这价格……如果同样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话,可能你说的通过协商议价的方式得到的地价更低吧。我早跟萧总说,象他这样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厂管管。”
李力微笑:“我记得你以前问我的一句话,你问我为什么拿了地皮不转手卖掉。我今天才知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出来的人问出来的问题个个事出有因。不过还来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对了,官员都跟我说浦东即将大发展,鼓励我们去浦东投资。你看呢?”
“浦东可能是未来的希望吧,不过目前看来,增值不高。而且交通着实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桥开通,可一道收费站就够阻拦人气。”
“是的,我看浦东荒得很。不过我明天可能还是会谈到浦东。你们明天上班几点?我准备八点五十分与同事在宾馆汇合。”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辞。他没要求明天送梁思申,因为知道梁大有车有司机给梁思申。
李力的谈话,让梁思申的情况通报提纲又添一笔。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话来,但见李力得意的模样,他大约是享受着他的特权吧。梁思申很有感想。在回国感受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终于体会到有种混乱的感觉无处不在。她想回去后好好查阅一下英美等国发展初期的历史。
陶医生做事喜欢条理,她一向喜欢提前五分钟到达目的地,送儿子去少年宫学琴也是如此,不过她看到家长中有个人跟她差不多的习性,那就是宋运辉。但今天路上遇到自来水爆管,她不得不绕了远路,因此赶到少年宫的时候几乎是压着上课铃声,而看到宋运辉则是已经坐在走廊椅子上认真看一份传真。
陶医生安顿好儿子,看到走廊上基本快坐满,只得坐到宋运辉腾出一只包让给她的位置。却看到宋运辉在看的传真全是英语,心中暗服,心说这人坐到那位置,还是有原因的。她搭讪着问一句:“最近一阵子没见你。”
宋运辉笑道:“最近常跑北京,没法过来。你英语还行吗?这份传真写得很有意思,通过一个对中国有善意的,又与我们有不同意识形态人的眼睛看中国,这与我们看中国的视角很有不同。即使我常出国,我也看不到这个视角。”宋运辉说着,掏出包里的一把小刀开始裁传真,分出第一张交给陶医生。
陶医生接了传真道:“常参考国外医学资料,不知道看不看得懂经济类的。”
宋运辉笑道:“我的英语也是靠翻阅专业资料巩固下来,学的第二外语日语因为不大用得到,基本荒废。”
“我也是,德语基本只认识几个字母了。最近忙啥呢?”
宋运辉愣了一下,这话现在可不大有人问他,而且问了他也不会实说。但是面对陶医生轻轻巧巧的提问,他竟没掩盖,实实在在地道:“最近我们部里换新领导,新领导跟我谈话后,对于我们的项目挺重视,加快了三期批准进度,可没想到会遇到新问题,三期批准后,我们厂的行政级别就得升了,可是问题卡在我这儿,我的行政级别不够。现在部里都在笑话我:如今谁最想身份证造假?宋某某!我年龄赶不上……”
陶医生没想到宋运辉跟她说实话,她作为一个优秀的医生,见识的头面人物不少,听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先是意外,随即便感同身受地笑了出来,打断道:“是的,是的,我评职称什么的也遇到这个问题,还有病人看病也怀疑我,百口莫辩,只好拉倒,逼自己清心寡欲做个好人,不争名利。”
宋运辉听了也笑,但感慨地道:“我要是能退倒也罢了,正好蜗居东海厂这个半岛上修心养性。可是我这位置是不进则退,多少级别相当的人嗅到这个机会,争着想把现有东海厂变为一个分厂,三期变为另一个分厂,把我变为一个分厂长,由他们来当现成的厂长。你说我能甘心吗?”
陶医生奇道:“还有这种事?总不成跟我们科室一样,主任医师让资格老的去做,手术让我来做吧?连我都不能甘心,你怎么能忍受。”
宋运辉笑了一笑,道:“制度杀人。这篇传真中也有反映。”
陶医生想了想,道:“差不多。我最近的一次职称评定,本来我可能又是被牺牲的一个,正好在深圳一家医院工作的校友来邀我,给我解决职称和户口。我索性向院领导摊牌,让我评,我不走,不让评,我出走。好了,什么周折都不需要,顺利评上。他们最终还是需要有人做事。”
宋运辉知道陶医生这话是针对他说的,笑道:“是,我们所倚仗的唯有一手过人技术。好在我们幸运,前面有历史原因造成的一大段人才空白。不过有时候体制内的事难说得很,难说,难说得很。你包里……”
陶医生忙打开手中抱着的黑包,掏出正叫得欢的传呼机,等她看清上面是医院号码的时候,旁边宋运辉的手机也递了过来。陶医生感激,可是看看手机上面花花绿绿一大堆按键,不知从何下手,只得道:“帮我拨个号码行吗?”
宋运辉看着陶医生手上的传呼机,接通了才递给陶医生。原来是有床手术,非陶医生过去不可。宋运辉在一边听得断断续续,可也大致听得明白,等陶医生放下电话,他就主动地道:“去吧,田田下课我先接走,你得空了打我这个电话,我再送田田到医院或者你家。”
陶医生想,也只有这样了。但她忍不住请求:“谢谢,那就拜托了。你带着田田……如果遇到熟人,请千万别介绍这是某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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