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分秒必争。
现在想让宋运辉睡觉他也睡不着,他去财务领钱,又到总务换全国粮票,然后飞车去火车站买火车票,回来哪儿都不去,就在寝室将手头所有笔记和翻译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只是没想到晚上宿舍楼后面灯光篮球场举行春之声歌咏晚会,宋运辉探个头看一眼就缩回,寻建祥一直扒窗户边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对面女工楼探出来的头。看上一会儿,寻建祥拿脚踢踢宋运辉的桌子,说刘总工家小妞来了。宋运辉丢下书本就探出脑袋去,循着寻建祥的指点,果然看到小刘。小刘穿一件钩花线衫,脑后松松挽着头发,娴静得不得了。正好乒乓桌搭成的台子上有个美妙的女声在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宋运辉看看台上那个梳着童花头的女孩子,心说这歌得让小刘唱才配。看下面的小刘,则是淡淡地微笑着,不热衷,也不疏远。寻建祥在一边说,操,这素质是真好,跟《人到中年》里面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难弄。宋运辉立刻反驳,哪有那么老。
宋运辉尽看着小刘,寻建祥依然四处乱看,忽然又叫了一声,操,这小子学成方圆啊。宋运辉看去,见虞山卿竟然扛着一只硕大的吉他上台,罕见的黑白格衬衫,黑长裤,卓尔不群。心说怎么又是他,他怎么无处不在。下意识地看向小刘,竟见小刘一只手两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专注地看着台上,灯光下眼波流转。宋运辉心头烦闷,忍不住学着寻建祥骂了声“操”,一声不够,又是一声。寻建祥闻声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头来看。但小刘没抬头,她是如此专注。
而虞山卿在台上唱得高兴,第一首是《Kiss me goodbye》,赢得满堂喝彩,第二首是《Yesterday》,两首唱完,大家热烈地在下面拍手叫再来一首,小刘一改刚才的淡雅,也是热烈地拍手。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拍,两手死死撑在窗台上,咬牙切齿,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经响起,是很多人熟知的,连宋运辉都知道的《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依然是英语歌曲。宋运辉忍不住对寻建祥抱怨,说虞山卿英语比他差得远,偏偏盯着唱英语歌,要不要脸。寻建祥说人那是本事。
宋运辉不要看了,缩回头看资料,但哪里看得进去。好在虞山卿识相,三曲后不再唱,宋运辉才又探出脑袋去,台上已经换了人,可小刘依然手指扣着下巴两眼痴痴追踪着下台了的虞山卿,宋运辉上面看着非常无奈,然后眼看着小刘一个人离开,推上自行车走了,原来,她只来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户晓的,小刘未必不知道。原来他对小刘单相思,小刘对虞山卿单相思,这什么事儿。
宋运辉带着挫败感上火车了,带着挫败感的宋运辉老想着假想敌虞山卿,发誓说什么都要把虞山卿赶超了。而寻建祥虽然嘴里取笑宋运辉,可心里竟然比宋运辉还激愤,操,刘小妞,无法无天了,不就是个总工女儿吗,有什么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义愤。
妻子去世后,一向睡觉踏实,打雷都不醒的雷东宝好几夜失眠。失眠时候他索性一骨碌起床,就着小土窗透进来的月光,打开烫花樟木箱检看里面的小衣服。当初他妈要把这些小衣服拿去烧了,他不让。这是他妻子的手工和他未出生儿子的叠加,就像那些运萍穿过的衣服一样,上面带着他们的灵气。看这些小衣服时候雷东宝虽然沉默,可整个人清楚,清楚得能回忆起与妻子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可白天时候,他就蔫了,他睡眠不良,整个人灰头土脸,两颊顷刻削了下去。
雷母看着不妙,收拾收拾搬回旧屋。但雷东宝吃惯宋运萍做的菜,嫌老娘做出来的菜只一个味道,都只有一股蒸饭味,气得他老娘想撂挑子,可终究是心疼自己儿子,儿子再不爱吃,她也旁边苦口婆心盯着,被儿子顶几句都无所谓,生一会儿气,转背就好了。可儿子老是没胃口也不是办法,雷母想了又想,试了又试,无计可施之下,竟然一个人走老远路找去宋家里讨要烧菜秘诀。
宋母怎么也想不到亲家母为这种小事上门来,家里正好中午没啥好吃的,宋季山又在食堂吃,便随便炒了只蛋炒饭,烧一碗青菜汤,拌一碗土豆丝,招待雷母吃了。两人哪有胃口吃,尤其是宋母一看见雷母就汪岀眼泪,一碗蛋炒饭,吃到后来差点成泡饭。雷母总算学得一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起她以前反对的煤球炉,这生煤炉的事,她也是现学现卖,吃饱一肚子的烟,才总算将几只煤球烧红了。便依样画葫芦地炒了蛋炒饭,烧一只菜汤,又蒸了几只萝卜,筋疲力尽端给儿子吃。
雷东宝没想到老娘竟然为了他吃下饭去到宋家取经,说什么也把炒焦的饭塞进肚子里,把汤兜底喝了,只是这萝卜再也吃不下。雷母看着儿子把饭吃完,又高兴又难过,眼泪管不住地直流。雷东宝拿不出话来劝,陪着老娘静坐。此后雷母就到处找煤球炉烧饭的人家取经,取来经就给儿子做着吃,雷东宝知道老娘辛苦,填鸭子也得填进肚里。总算人不再瘦下去。
雷东宝虽然人没精神,发起脾气来却更爆,大伙儿即使有心劝他,可又怕劝错地方,遭雷东宝拳打脚踢,都只有避着他。只有雷士根与史红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小雷家群龙无首,迟早得乱,得先从摊子铺得最大的建筑工程队乱起。万一工地岀个故障岀条人命,那就糟了。士根与红伟合计着该怎么劝劝雷东宝,让雷东宝重新安心做事。两人找上雷母,跟雷母商量怎么劝她儿子,可雷母说自打儿子长大后从来就不怎么听她的话,结婚后就只听媳妇的,现在更是碰不得,一碰就跳。雷母让两人去找宋家,说儿子看在宋家女儿份上,会听宋家两老几句话。
士根与红伟立刻去找宋季山夫妇,一刻都不耽误。宋季山夫妇虽然跟着儿子有点怨雷东宝毁了他们女儿,可究竟雷东宝以前也孝敬他们,士根在他们面前说一不二,夫妻俩答应了,但要求士根和红伟跟着,怕岀什么岔子,毕竟他们都知道雷东宝的爆脾气。
士根与红伟将地下工作做足,才敢去找雷东宝,找到雷东宝也不敢说别的,只敢说他丈人来过电话,要他星期天过去说说话。雷东宝不知道丈人叫他有什么事,当天晚上就去了。骑车到宋运萍长大的家,又临阵胆怯,从窗户望进去一看,两老正清清凉凉地吃饭,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他敲门进去,这敲门,还是宋运萍扭着他扭出来的习惯,以往只要去的人家门开着,他都不敲门,抬腿就进。士根与红伟都不知道雷东宝出门,后面没跟上。
见了面,宋季山一声“东宝”,雷东宝叫了“爸妈”,一时相对无语好久。好久,还是雷母问了句:“东宝吃没吃饭?”
“没吃。听说你们有事找我。”
两夫妻看见雷东宝这样子,又怨不起来,宋母上前拉雷东宝坐下,宋季山去厨房盛饭,都没说什么,雷东宝坐下就吃。吃上几口,雷东宝忽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来,萍萍给我盛的第一碗饭足足够分两碗。”
宋季山夫妇对视,宋母先落下眼泪。宋季山忍了又忍,才对雷东宝道:“你妈说你现在想成仙,不吃饭。今天你怎么也得吃两碗。人都已经去了,你再有个好歹,我们心里更不好受。”
宋母擦擦眼泪,起来道:“我去炒个蛋来,东宝你慢慢吃。”
雷东宝伸手一把抓住宋母,道:“不用,菜够吃。”
宋母嘀咕:“不是够不够,看你瘦那么多,萍萍知道会怨我们。我今天做多少你吃多少,就当是平时萍萍做给你吃。”
雷东宝这才放手,宋母心中嘀咕,只要扯出女儿的牌子,雷东宝就听话。宋季山负有说服雷东宝的重任,原本约在星期天,没想到雷东宝当天就来,快得令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想好要跟雷东宝说什么,可人都来了,他只有临场发挥。他不是个能说的人,琢磨半天,才想出一句又不出卖士根红伟,又自认比较得体的话,“东宝,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事还是要做。”
雷东宝抬抬眼睛,看看老丈人,非常权威地答应:“知道。”
宋季山觉得雷东宝太厉害,他又缺乏挑战权威的勇气,想了会儿才又鼓起勇气,仗着丈人身份道:“可是听说你睡眠不足,吃饭很少,基本不做事。这样下去不行。”
雷东宝还以为这些都是他妈来告的状,换成是他自己妈,他早从喉咙底“呼”一声表示烦意,但对丈人,他只好还是顺从地来一句“知道”,因为他对不起两老。
宋季山一下没了下文,该说的都说完了,他又不敢逼着雷东宝答应以后睡觉睡足八小时,吃饭每顿起码两碗,不,三碗,人家都已经应了知道,他难道还要表示怀疑吗?他又陷入沉默。
宋母炒了三只鸡蛋出来,也端了饭锅出来,将饭锅所有的饭压了又压全盛到雷东宝碗里,与当年宋运萍盛给雷东宝的第一碗饭差不多结实。宋季山看看那么多饭,再看看桌上的菜,下桌去做紫菜汤。宋母将鸡蛋往雷东宝面前推,“强硬”地道:“多吃点,今天不吃完别下桌。听你妈说你……我们常想着找你来劝劝你,可又怕你忙,没敢找。我们老的都挺过去了,你小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要再每天这么没精打采的,我们老的活着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小辉离得远,我们和你妈往后都靠着你啦,你可别倒下,你要是倒在我们前面,以后我们都没脸去见萍萍,也没法活下去啦。”
宋季山端着紫菜汤出来,听着心说,老婆说的比他在理多了。
雷东宝听着也觉得在理,不错,他以后身上背着三个老人,他怎么敢倒下去,可问题是他身不由己。“我睡不着,这几天饭已经尽量多吃了。”
“那就好,慢慢……慢慢会过去的,唉。”想到慢慢过去了就意味着雷东宝忘记宋运萍,宋母不由得叹气。“睡不着就骑车来我们家吧,骑累了躺哪儿都睡得着。”
“我明天去工地转转,那儿累。爸妈你们不怨我就好,以后我会孝敬你们。”
“我们老的还能有什么指望,只要你们小的活得活蹦乱跳的我们就高兴啦。以后想到就来看看我们,别以后就当陌生人就行。”还是宋母说话。
“没,我担心你们看见我生气。以后会常来。”雷东宝松口气,一直觉得岳父母和小舅都在怨他,他怕一来又惹他们生气,所以一直有些犹豫,不敢过来探望。今天见岳父母没怨他,他好像就跟也被亡妻原谅了似的浑身轻松许多。
“你得常来,我们小辉一年没能来几次,我们太寂寞。”宋季山连忙也插一句。
“是,我会来,我会来。”雷东宝人一轻松,吃饭快起来。宋母看着他大口扒拉饭,心里真担心他噎死,忙将紫菜汤推到雷东宝面前。雷东宝吃完饭,见两老早就吃完,便端起所有菜碗菜盆都清了个底朝天。宋母看着放心,也为自己的厨艺得意,唠叨着“这样好,这样好”,收起碗筷进去洗。
宋季山犹豫了一下,道:“东宝,以后做事别太莽撞,政策多变,人心叵测,防不胜防啊。”
“知道。”雷东宝心说,都已经害死妻子了,害得妻子到死都不放心他,为他操心,他以后做什么事,说啥都得先在脑子里盘三圈才决定。
宋季山不知道这个“知道”是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但又不是很敢问,还是将另外一件要紧事也说了,以君子不辱使命,对得起士根红伟上门求助。“还有啊,你脾气也得改改,别动不动就生气发火。做人要团结群众,互助友爱,不能一个人霸王似的,那会失道寡助的。”
雷东宝老老实实地道:“这条做不到,天生的,没办法。”
宋季山觉得有理,脾气这东西果然是天生的,哪是一天两天可能改变的,他“嗯”了一声,准备仁至义尽地撂开手,回头也够向士根红伟交待的。但忽然一想,觉得哪儿不合逻辑,一时较真起来,对着雷东宝认真地道:“东宝,这脾气一定得改。坏脾气必然导致莽撞,莽撞怎么会产生?都是脾气克制不住,血气上头做出不经大脑考虑的决定。说起来,莽撞的源头还在脾气。你答应改改你的莽撞,这是好的,可你如果不改改你的脾气,你的莽撞永远也改不了。东宝,你现在是领导,学学克制自己的脾气。”
雷东宝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丈人会说出如此头头是道的一席话,不由抬眼若有所思看住丈人。宋季山为人谨小慎微,说了之后就密切关注雷东宝的反应,见雷东宝一双环眼紧紧扣住他,心底不知哪儿生出虚软,忙噤声不言了。倒是宋母从厨房出来,没关注到桌面风云变幻,很是赞同地道:“对,莽撞的根源是坏脾气,不能纵容坏脾气。根源不变,其他什么都白说。”宋母说着走到灯下,忽然看到雷东宝的环眼唰地扫过来,不知恁的,心头一慌,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上来,讪讪低眉坐下。
雷东宝不知自己的眼神对于两个躲在暗处做人多年的老人来说杀伤力有多大,见宋家两老忽然又不说话了,他还以为两人想起他们的女儿,忙道:“爸妈,我以前对萍萍从来没法发脾气,你们放心。”
“那好,那好。”宋季山喃喃地回答,又觉得这样回答伤体面,又补充道:“肯定不会的,你们那么要好。”
“倒不是,萍萍一说就哭,我哪里敢在她面前大声。”
“不会,我们萍萍从小坚忍,长大后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三个人错愕以对,他们说的真是同一个人?雷东宝忽然有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嗓门都急高了,“我真没欺负萍萍,只有她欺负我,我挨她揍,她揍了我她还哭,她还说这是鳄鱼的眼泪。”
宋家两老对视,哭笑不得,若是三个月前雷东宝说这席话,他们得笑得揉肚子,现在听了,先是忍俊不禁,然后又悲从中来,想到女儿好好儿的才过上几天有人顶着天可以撒娇的好日子,却又撒手西归了,如此福薄,两人的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雷东宝看着心说,宋家一脉相承,都爱掉眼泪,连宋运辉这个男子汉也会掉眼泪,都已经被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