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她说跟你谈得很好。”宋运辉把女儿跟亲妈说电话后的感受吞进肚子里,“是不是因为环境不同,我感觉你常驻国内后,性格变化很多?”
“有吗?”梁思申沉默一会儿,道:“这一年来我似乎总拉着脸儿。”
宋运辉腾出手摸摸妻子的头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主动提出:“我再让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业下岗工人的事,我拍板的。关于理由,我想了一周,决定不解释。无论出发点如何,过程如何,结果还是这个结果。换个时间,我可能还是会这么做,我选择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过现在通过上市操作,企业获得融资,已经恢复生机,我准备考虑那些下岗工人。”
梁思申无话可说。宋运辉说的这是现实,发展和生存,在这个发展初期的社会里,冲突特别激烈。只是,面对理直气壮的丈夫,她失声。
“想什么?”宋运辉没听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补休长假。”
“应该,我建议你出去走走,以前设计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驾环游欧洲,都值得考虑。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怎么安置那些下岗工人。”
“我想先知道,既然让一部分人下岗是企业生存的必由之路,你为什么不可以理直气壮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务公司的名义将那些有待下岗的人剥离到服务公司,然后又让那家挤满剥离员工的服务公司难以为继,造成人员不得不下岗的事实呢?而且那部分人还因此得不到买断工龄或者企业帮助交付养老保险等最有限的补助,甚至找不到对口的主管单位。这可不可以说是有计划有步骤的欺骗?”
宋运辉心说,来了,他终于等到。他轻呼一声“可可”,稍扭头看看,见可可依然熟睡的样子,才道:“国企里面,让谁下岗,不让谁下岗,是件异常困难的事。”
“经济考虑?”梁思申也是问的艰难,从小,她一直佩服宋运辉,而现在却要质疑。
“我们曾经小范围试点分流部分职工下岗,但是难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说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还是停薪留职的,可一说分流,又全回来了,说什么都不愿意脱离铁饭碗,这是最出乎我们意料的。没技能的更不愿下岗,说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在企业干了一辈子,最后一定要拿着企业给的丧葬费才肯上路。这是一种难以解决的意识死结。对不起,我还是解释。”
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梁思申道:“可是经历被欺骗性质的剥离之后,下岗人员还能信任你们有余钱后的安排吗?你们除了拿得出钱,还凭什么来管理他们?”
“你知道,这事有难度,有些难度我们已经遇到。有些下岗工人有出路,可是他们隐瞒,那边挣工资,这边让我们继续交养老保险,有些做了双份养老保险。有些希望我们解决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业安置老职工的附属单位,金州这么一家工厂五脏俱全,幼儿园到中学,以及技校,都有;养殖场从种菜种瓜种粮到养鱼养猪养鸡。那么大的附属包袱,拖得金州蒋总怎么改革都没法改成。我一早已经放弃办附属企业的打算,但是把这帮人推向社会呢?我不是偏见……我让大家想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
“读书的时候也讨论过,太周全的福利制度,比如欧洲的,会不会是国家赡养懒人。刚开放时候我们是被企业沉重的福利包袱吓倒的,当时都想,企业纳税,按说处置失业人员的事情应该是国家的责任,为什么却要企业负责职工的生老病死呢?国内工作一段时间后才明白,这是让企业为国家旧体制还欠债呢,很不合理。可我总觉得,你的处理方法还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毁了企业的公信力。”
“说对错容易,做起来难。不说别人,我妈原来工作的厂子先是承包了,后来不知怎么一转手二转手,低价到个人手里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医药费往哪儿报,本来就已经拿不到的退休费以后该问谁拿。我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类的窍门弄清楚个小半,一团乱麻。最难的是还不知道以后还会怎么改进,现在做的工作会不会作废。”
梁思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愿可可以后不用碰到这些问题。”
“活着总是要碰到问题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但愿到可可他们时代的时候,有些问题不用那么复杂。我……应该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辈子人,遇到的变革太多了。他们说,该读书的时候他们支边支农了;等知识荒废的差不多,粉碎‘四人帮’了,他们又费劲争取回流,可没有好工作等他们;好不容易生活稳定些,结婚生孩子了,却又遇到下岗失业。这话是我从合作厂的报告中看到的,说实在的,那些人没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们。回头想想,我也是,一个初中毕业未读高中而插队的人,哪儿会想到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周想了很多,头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来,又怕你见面就说我没人性。”
“我有这么面目可憎?”
“没没没,你这段时间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议你出去走走。”
“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当然无权作为评判人,我只有资格做一个质疑者,你会不会因为自身所处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难,强调你自己的困难?”
宋运辉一愣:“或许……吧。”
两人抱着可可下车进去,宋季山夫妇早准备了清淡却丰富的晚餐等着,可可脚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闹得不行。宋运辉看着热热闹闹的客厅,心想,梁思申小学时候的锐气,其实一直埋在骨子深处。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对,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他知道梁思申心里还在别扭着。可是这也是他的选择问题,在对待梁思申时,他选择不隐瞒。那么,他只有承担不隐瞒的后果。但他相信梁思申应该会理解。
吃饭时候,梁思申接到戴娇凤电话。戴娇凤说她才刚从锦云里出来,问杨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说外公还真八卦,但还是应戴娇凤要求,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没听出戴娇凤口气中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但是梁思申的心里空空的,她没找到答案,或许是她最近的工作和心理的压力过大,她真应该出去走走?
雷东宝很晚才回来,醉醺醺的,走路脚步沉重。即使心里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两个孩子,可是没用,两只脚由不得他。韦春红早已习惯,等雷东宝进门,就帮他把外面西服脱了,把他往浴室推。雷东宝不想去,累得只想睡觉,可韦春红却道:“晚上宋总来电话,跟我说了好一会儿。”
“他?怎么不打给我?”
“他说打你的打不进,你们又去哪儿胡闹去了,连手机都不接。”韦春红不便实说,反而赖到雷东宝头上。
“还真是,喇叭放那么响,手机哪闹得过话筒。小辉说什么?”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说。浴缸干净的,去吧,你泡着,我们说话。”
“冷。”
“你大男人还怕冷,你说你几天没洗了,老垢都能当皮揭了。我把电暖器拎来给你照着。”“不洗,要睡觉。”“不洗就不把小辉电话说给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雷东宝闷闷地起身:“你放水。”一路脱着衣服进去浴室,脱裤子时候还走路,差点把自己绊一跤,硬是扶着洗衣机才没摔。
韦春红没想到这回劝洗这么容易,连忙开煤气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脚利落地找出替换衣服拿进浴室,顺带拎进来一只电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温度上升,雷东宝挪来挪去躺舒服了,嘴里一个劲地催促:“快说,可以说啦。”
韦春红忙碌完准备工作,擦干浴缸裙边,坐下来帮雷东宝洗头,嘴里一刻不落地开说:“宋总跟我说到儿子,不是说我们宝宝说话比他们可可早吗?现在我们都会唱儿歌啦,差不多。不过听说他们儿子不感冒,按说他们儿子肯定比我们宝宝娇养啊,我问他可可吃啥补品,他说不吃,只说早中晚照旧吃奶粉,其他跟着大人吃。你看,你还说再吃奶粉老断不了奶长不大怎么办,人家也还一直在吃呢,宋总和小梁看书多,学他们的的。以后别再提断奶。”
“嗯。”雷东宝闭着眼睛随老婆搓拿。“他们可可多重?”
“还是我们宝宝重。听说他们可可已经能拎三斤重的哑铃,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头也做沙袋给宝宝扔。”
“他们可可会骑车了吗?”
“没问,不过听说特爱爬树,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湿一起挂树杈上。他们院子大,我们宝宝比可可文气些。”
“住小雷家去嘛,满山都可以跑。”
“太灰。宋总还说,他从朋友那儿听说你雷霆现在不顺,他来电话就是要问问,你到底好不好。”
雷东宝睁眼,全没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样正常。他紧张地道:“你怎么说的,你跟他说,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别人。我说你钱紧,问他有没有办法催一把他在这儿的朋友。他说他打听时候已经催了,可他到底是别处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雷东宝又将眼睛闭上,却是不知不觉竖起背,没再靠着浴缸沿。“你应该跟他说,困难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关系解决。小雷家十多年来什么没撞上过,我还坐过牢呢,还不是都过来了。”
“可是宋总跟我讲,他看着这回情况不一样,很危险……”
“他爱操心,以前我坐牢时候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给我另找地方。他还说什么?”
“你都那么有道理,还问我干吗?宋总连一声危险都不能说?”
“谁说他不能说?但他不能乱说。你说他想知道,不会来问我?外围打听我,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怎么了他,或者我雷霆里面有多见不得人,叫我回头还怎么找人要钱?”
“你意思是宋总关心你还是错的?你倒是问问你自己,你怎么对宋总?最近你给过他好脸色没有?宋总的事情,你又那天关心过?你还叫宋总来问你呢,人家肯关心你已经够上路。”
雷东宝给问得语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谁老婆?你向着谁说话?你这是?没见我忙吗?别给我添乱。”
“死鸭子嘴硬,谁给你添乱来着?一说宋总来电话,洗澡都肯了,一身轻骨头,你以为我看不出。我净看见你添乱,害我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成。”
雷东宝臊了,“去,老子洗澡,谁要你看着,骚货。”
韦春红最恨雷东宝骂她“骚货”,气得一扔毛巾,掉头就走。走到外面一只手放到煤气瓶开关上,终于还是没狠心关上煤气冻死里面那头猪。可还是忍不住将煤气阀门旋大,烫死那头猪,褪那身猪毛。她回头走进朝北的小房间。跟宝宝躺一张小床上生闷气。每天都这样,每一天有好脸色看,这日子还咋过?
雷东宝一见韦春红转身,心里已经生出后悔,但是他才不肯低声下气求韦春红回来,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只是他心里惦记着宋运辉托韦春红捎的话,即使喝酒有些上头,有那么几个人的名字,他还是在心中重视加重视。可再怎么重视,也不能让他向韦春红低头。他洗净抹干穿衣出来,到卧室见墨黑一片,就毫不犹豫扭头拐进北屋,一头钻进被窝,倒有一半身子还露在小床外面,摇摇欲坠。
韦春红正生气呢,忽然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双热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滚,又怕吵醒宝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黑暗中一言不发。韦春红等着雷东宝酒后嗜睡打呼噜,雷东宝等着韦春红贴上来发骚。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没给对方可乘之机。
终于雷东宝半截身子挂在床外挂的累死,“呼”地起身坐在床沿,压低声音道:“跟我去那边。”边说边伸手来拖。
韦春红不想去,心里着实厌烦这头绪,可是又怕挣扎打闹吵到宝宝,只得恨恨跟上,心里却是想,明明宝宝是这头猪的儿子,偏被这头猪拿来胁迫她。她还担心,总是吵架,被已经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儿子听见不雅,尤其雷东宝醉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走进那间卧室,雷东宝将门一关,跳进被子里躺下,就道:“接着说下去。”
韦春红不愿钻进被子里,忍着寒冷,简单地道:“很简单,宋总说你现在很危险,出口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靠内销支付开销。他建议你暂停新车间安装,集中精力开动现有最挣钱的设备,保住性命再说,形势总会好转,等形势好转,银行借钱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马别的。完了。”
雷东宝集中心力听完,没想到只那么几句,头伸到外面忙道:“就这些?你别短斤缺两,又不是你开饭店。”
“就这么几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电话问他,没人拦你。”韦春红说着就走出主卧,又回北边的房间。冬日夜晚,北屋明显比南屋寒冷。韦春红想到妹妹来时与她说的贴心话,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为她打抱不平,说这房子是她出钱买出钱装,凭什么好屋子让雷东宝住?韦春红今晚更是摸着刚才被雷东宝拽痛的手腕,愤怒地想,现在的雷东宝完全吃她的用她的,还没一个好脸色,她真是还不如养条狼狗,狼狗虽然拉着脸,起码还能看着门。
看到宋运辉现在打电话说要紧事都干脆绕过雷东宝,找到她来,韦春红想,其实雷东宝对越亲近的人越是不克制,如今他火气旺,最受气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韦春红。有时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眼白血丝,口气臭的生人勿近,她很怜惜他,想着忍忍,再忍忍,他心里苦。可看到雷东宝总没反过来怜惜她的一天,她又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气吞声什么条件都没,就放雷东宝抱着宝宝第一次踏进这房子,她已经输了阵脚。她早被雷东宝一眼看穿,从此雷东宝更是把她踩在脚底。那以后,她兢兢业业地替雷东宝养着儿子,雷东宝可有说声好听的?
想起来真灰心。韦春红想到妹妹说她在饭店里八面威风,多少意气,没想到在家里被姐夫摁在脚底,还得替姐夫养着野女人的儿子,妹妹说起来就不服。她当时还斥责妹妹挑拨,害妹妹好久不给她电话。今晚回想,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她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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