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诘南财
然而,红伟手下的那些业务员终究得回家过年,等待春节后再行出发。但是等那些辛苦的业务员打道回府,却发现家里没有年货进门,更无年终奖到手。所有人都看着雷东宝,希望雷东宝在最后一天大开金口,开仓放粮。
红伟也只能回家过年。他带来一些讨要来的承兑汇票,但这些汇票才到账,就被背书一下,又转出去交给原料厂商。人家上游原料已经了解他们雷霆的困局,再说雷霆名声在外,生意青黄不接时候惯会赖账,因此现在如果钱不到账,上游厂家概不发货,非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红伟回到小雷家,几乎好没坐稳,就有人来向他痛斥小雷家而今的困难。连忠富都打电话给他,问他小雷家究竟怎么回事。红伟应接不暇,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却又被小三请去雷东宝那儿。来到雷东宝办公室,毫无意外地,撞进一室的烟雾。他自作主张地将门关上,将窗户打开,眼看着一缕青烟袅袅穿窗而出,飞向户外。
雷东宝并没有阻止,他转着大班椅看红伟来往穿梭,道:“红伟,是不是其他企业情况也不好,今年收钱咋都很难啊?没一个人回来不叫难的。”
红伟道:“每年年底都一样。今年大家都被我催着,一个个都是跑到对方公司关门放假才回。要来的钱已经比往年多。不过年前要来的钱多,年后的就得比去年少了。”
雷东宝无语,低头看着脚面,他的皮鞋已经不知几天没擦,简直可以在鞋面写大字了。他好一会儿才道:“我年前没要到贷款。”
红伟道:“年后的贷款有没有希望?”红伟同时管着一半采购,最忧心的是钱。
“这回县里派专人跟我一起去省工行联络贷款,估计贷出来的话也得年后了。现在没几个现钱,用钱的地方倒是不少,每天追账的……你看到没有,财务室都是人。还从哪儿搞些钱来呢?我打算高息问个人借,拖过几个月,等新车间上马,应该可以好转。”
“书记,听说年货一点没发?我看,即使账上只有五万块钱,也还是发点吧,图个热闹。刚才忠富跟我说,实在没钱,先从他那儿拉几头猪,回头年后把钱补上也行。再不行,我们几个凑点钱。”
“忠富难得,以前问他拿几头猪,他都要我们先把钱打过去。算了,不发,这么大个村,五万能发多少东西?前几天才好不容易把几个结婚的钱给了,村里账上还是留点钱,免得谁生病谁什么的拿不出钱报销。你们的钱嘛……你能拿出多少,五万撞顶了,多了不用你说,你老婆都得找我拼命。五万能做什么?”
红伟松口气,他到底也是不想自己口袋掏钱的。他有些试探地问:“过年了,跟宋总那儿打过电话拜过年没有?”
“打过,他大忙人,电话手机没一次是他自己接,他秘书接的都让我撂了,懒得说。”
“他们都那样的,我们留个话就是,宋总会打过来。”红伟心说,看起来他去杨巡那儿白说一趟,宋运辉没伸手帮忙,他于是更不便跟雷东宝说起他去找杨巡的事。
“小辉已经直接找了市里他那几个朋友,可没大用,原来市里跟他合作的项目现在已经结束,人家也不买他账了。放心,我们等省工行那笔贷款,县里出面帮忙,不会没结果的。”
红伟将信将疑,感叹道:“不知道今年开春出口会不会恢复,只要出口一恢复,信用证一开进来,我们日子立刻好过。”但红伟心中却是犯疑,那么看来宋运辉是接到杨巡传达的,可是听雷东宝意思又似乎哪儿不对。他估计宋运辉那边是抹不过多年情面,帮忙还是帮,但已经没过去的全心全意了。也是,又不是血亲,谁受得了雷东宝这样的对待啊。红伟现在想,如果他直接上门请求宋运辉帮忙的话,所得的帮助还比雷东宝所得来得多。
雷东宝道:“我看很快会恢复。你看这么多年来,我们雷霆哪年不是大灾小难不断的,哪次不是熬一熬就过去了?最难的时候我们都过了,现在没啥,人都在,设备都灵,就少点钱嘛,放心,钱也会来,市县两级都说不会看着我们不管。镇里比我们急,他们也占着股份,现在每次跑市县,他们都跟着。”
红伟一想也是,多少次了,小雷家绝境逢生,大风大浪里走来,这回还真算不得什么,这回上面领导还支持着,下面雷东宝还带着头儿,小雷家的人也一个不缺,能坏到哪儿去?即便是出口有麻烦,可又不是他们小雷家一家出问题,国家能看着那么多公司出口出问题而不管?如雷东宝所言,再熬两个月,应该出头了吧?回头狠抓外销。
临近大年初一,杨巡打电话过来拜年,红伟反而让杨巡放心,过年后百废待兴,小雷家照旧春暖花开。杨巡好奇他们春节后的市场定位,红伟却是文不对题地说,春节后还是老样子,主抓外销,但绝不放弃内销。
杨巡没话说了,都那样了,还不放弃原来思路,难道就不能总结困难的原因吗?总不会把原因都归结为国外金融危机,而不反省自身为什么对抗风险能力如此薄弱吧?他打完电话不住摇头,总觉得雷霆那帮人思想落后了,竟然发展得没头苍蝇一样没有准确定位。
任遐迩那儿也刚接了杨逦的电话,顺口汇报一声:“老四买好票了,明天回。”
杨巡也是顺口道:“她刚来没事做,要不住过来照顾你?”
任遐迩顿时头痛:“你信不信,你敢让你家老四关照我的月子,我一准给你生个很不保险的女儿。”
杨巡嬉笑,此刻任遐迩肚里孩子性别已经儿大不由娘,两个播种的人所能做的事惟有等待揭盅。“其实女儿也好啦,女儿是爸爸小背心……”
“什么叫也好?什么叫也好?女儿哪点不好?生男生女从源头追溯,都是你干的好事。”
杨巡一说到孩子性别,心里总是想到杨逦先前的流产。若是父母在世,看老四又是受骗又是流产,心中之痛切,只有比他这个做哥哥的更添百倍,他不知道如果他的孩子是个女儿,他该如何保护他的女儿不受伤害?他倒说不上是重男轻女,他纯粹是怕有一个难伺候的女儿。
“女儿很好,只要是自己的都好。如果是女儿,我第二天就去牵两条大狼狗来守着。”
任遐迩看杨巡难得一脸紧张,知道他是当真的,不由得好笑,“怕什么,有你这么个阅人无数的爹,你女儿还怕吃亏?男人接近三尺,坏心思还没发动,大狼狗还没嗅到,你一准灵敏上了。”
杨巡确实阅人无数,可坏也坏在他阅人无数,他作为一个过来人深知拿下一个女孩子是多么轻而易举,即便没出杨逦那档子事儿,他都担心。女孩子要出事,老天都拉不回。他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希望妻子生下的不是女儿。其实任遐迩心里也希望生个儿子,她作为女孩,又是个心气儿高能力也强的女孩,在工作中受制于性别天花板太多,深知做女孩的不易,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容易一些,那就首先不要输在性别这条起跑线上。她逼着杨巡承认女儿更好,其实那是给自己壮胆。
夫妻俩都是忐忑不安的,决定不再讨论儿女的事,两人继续讨论项目选定事宜。申宝田介绍一个房地产老总给杨巡,说是可以合作。杨巡当然知道经申宝田删滤过的项目不会肥到哪儿去,要不申宝田准得豁出性命拿下。不过后来听那房地产老总说,申宝田本来确实有意,可申宝田的大本营目前受出口减少之困,手头资金紧张,腾不出手做别的投资。杨巡这才热衷起来,将项目拿来与任遐迩一起商讨。
最近市道不景气,从萧然提出希望转让手中股权始,已经不断有这老总那老总直接或托关系联系上杨巡,询问可否合作。杨巡从这一次次的接触中嗅到强烈的荤腥之气。但是他没立即下手捡取送上门来的便宜,他得等待入市时机,确定他现在出手,是抄底而不是被一同拖向深渊。他不敢轻易地认定是东南亚一带发生的事导致了所有的那些送上门的合作,事关金钱,他需要确切的答案。便广泛地从朋友中征询意见,然后回来与任遐迩、杨速一起多方论证。
杨逦终于获批可以离开上海,但她没好意思跟两个哥哥住,一个人住到杨巡两兄弟过去住的那套房子里。杨巡也叫上杨逦参与研讨论证。杨逦至此才知,大哥什么叫她参与提供经验策划项目的说法都是大哥客气,她临时跟进,几乎听不懂大家的讨论,觉得从大哥大嫂嘴里吐出来的字眼也是那么的高来高去,非她平时所能接触领会。跟着任遐迩计算每个项目的得失,她也不懂从何下手,更不知道任遐迩采用或不采用某个数据的原因是什么。她本来就已经没了骄傲,这下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她更蔫了,从此不敢小看大哥。
杨巡和任遐迩都觉得杨逦的骄狂已经被磨削得差不多了,该是拉她一把的时候。这才由任遐迩出手,选出合适书籍交给杨逦翻阅。任遐迩的教导自然是不同于两兄弟,有的是杨逦本就欣赏的理论高度,因此杨逦虽然情绪低落,却从春节长假始,便一直翻看任遐迩给的书。
杨速当然也看出小妹精神空前绝后地不对劲,问大哥,大哥说是工作中受了严重打击。杨速心里认为绝不是那么简单,可是他问不出来原因,只好作罢。但他见不得小妹一直郁郁寡欢,提出初三后带杨逦去海南晒太阳,却被两个人拒绝。杨巡说老四有必要春节后立刻投入工作,帮两个哥哥的忙,杨逦则说没有兴趣。杨速越发摸不着头脑。
韦春红眼看着春节临近,既不见雷东宝登门道歉或改过自新,又不见儿子软化态度,她骑虎难下,难以决定这个春节将怎么过,总不能涎着脸自己送上小雷家,假模假样过上几天,再缩回阵地继续冷战吧?
她考虑再三,等到儿子考完试放假,便非常高调地煽动雷母跟她一起,老老小小一行四人风风光光乘飞机去海南度假去了。只留下雷东宝一个人在小雷家过冷冷清清的年。
韦春红光顾着掩饰自己与雷东宝的关系,解决今年没法上雷东宝家门的大问题,却没想到她的高调触及到没有分到一丝年货的小雷家村民的痛处。以韦春红的伶俐,她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小雷家今年竟然会不分丝毫年货的。又不是一分钱都没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做法她是做梦都不会想到。雷母做人更是浑浑噩噩,儿媳煽动她去海南玩,她就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高兴地遍告左邻右舍,说她去海南是飞机来飞机去,最关键的是钱全部由儿子出。
于是所有的村民看着吃得肥头大耳的雷东宝,愤怒的心燃烧了。春节又正是走亲访友的好时节,大伙儿聚一起悄悄议论,说敢情大伙儿没分到年货,全都肥了雷东宝一家。雷东宝在众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随着众人的窃窃议论,一分一毫地下降,下降。但是雷东宝不知道,他只看到春节时节他家依然高朋满座。
等红伟等人也听说此事,转告雷东宝,雷东宝只觉得好笑,声明韦春红开了那么多年饭店,钱比他还多。但是没人相信雷东宝的解释,大家宁愿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众人拾柴火焰高,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三人成虎,大家心里更加确认雷东宝的猫腻,更加愤怒雷东宝对他们的欺骗。
有人说,捞就捞了,当权的谁不捞,可赖什么?有人说一个人捞那么多,也不说剩点骨头渣子给同宗同姓的村人。还有人说……即便是雷东宝,都开始觉得这个春节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梁思申圣诞节时候与外公一起去日本商谈,但无果而回。她和外公都不死心,元旦回来继续保持接洽,眼见得日本经济形势越来越图穷匕见,那家日方企业的立场越来越动摇。外公玩儿得兴高采烈,一步步地设局做出欲迎还拒的样子,挑逗日本那家公司的神经。梁思申本来—本正经地做着,却看外公玩得有趣,就罢手看着外公玩,配合外公挑逗。没想到外公跟她吵架总能黑虎掏心,玩正儿八经的收购也一样能牵着对方的神经悸动,搞得对方欲罢不能,一步一步地进入外公设下的圈套。共同经历了,一起深入了,梁思申叹为观止,这才明白外公虽然并不—定会她那—套中规中矩的办事手段,却有几十年练就老到眼光,和过人阅历。
于是,她把搜集到的其他企业信息也说给外公听,让外公的业余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令外公的眼神又迸发蓬勃朝气。因此外公时常得意地摸摸自己因年老而头发稀疏的脑门,故作深沉地问可可,外公是不是越来越像秃鹫?可可哪里知道外公的意思,看到外公给的秃鹫图片,对比研究之下,从妈妈衣橱里拿出一条毛围巾在外公肩膀那儿围上一圈,这才严肃地承认外公像秃鹫了。
外公揽镜自照,本来还是笑嘻嘻的脸一下凝住,看着和秃鹫一样满是皱褶的脖子和脸,很是不自在起来,竟然郁闷了一整天。他想赖掉,偏偏可可已认准他是秃鹫,追着叫秃鹫阿太。梁思申不知情,还以为外公在自我标榜强悍的收购作风,心里还觉得外公挺自恋,就没阻止可可。弄得外公挺是灰头土脸。
粱思申本想带上外公、小王和可可一起去宋运辉那儿包个宾馆套房过春节,顺便让外公看看宋运辉的公司,没想到总部发函让她回去一趟,有事相商。既然梁思申不去,外公自然是不肯屈尊去宋家的,那似乎显得他老无所依太恓惶。他也不让宋运辉带走宝贝可可,害得宋运辉只好两头跑。
粱思申被通知同总部与人力资源相关人员谈话,说是谈她的职业安排。梁思申想到的是吉恩的秃鹫盛宴邀请,一路好笑地想到,难道吉恩三翻两次劝诱不成,干脆直接从大本营着手挖角了?她当然不能答应,她现在安家中国上海,虽然最近有诸多不快,可她已经变得习惯家居了……可是,梁思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乘上飞往美国的班机,想到彼岸熟悉的环境风情时,心情却是那么愉悦甚至畅快呢?
她似乎是冲出什么令她呼吸艰难的羁绊,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登陆那另一块土地。
但令梁思申惊讶的是,吉恩并不知道她来的消息。这下梁思申有些糊涂了,与吉姆无关,那么有关她的工作安排究竟